十八年时光倥偬。十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新婚的青年已迈入中年,新生的婴儿也已经成年,很多熟悉的面孔在流淌的时光里忽然就不见了,只在茶余饭后时偶尔谈起或想起,略微缅怀。时间擅于掩埋一切,不论是仇恨,还是爱情,即便是轰动一时的人间佳话亦或是生死大劫,都变得淡了,模糊了,曾经心神剧恸、夜不能寐的经历,有时仿佛像个笑话。尝尽了愁滋味,愁便不是愁了,变为了陈年的酒,阅历越丰富,这酒便越醇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安然且真实的过着每一天。
今日是织衣部老主母风铃的六十寿辰,不过部族上下并未因此而有所改变,耕种、纺织、驯兽、铸造等等一应为了部族生计所做的工作依然按部就班的运行着。虽然大家劳作之余都在谈论此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可欣喜里又留有遗憾之意,无它,因为风铃早早就发下话来,不祝寿!即便如此,依然有年长的妇人带着后辈,趁着劳作的间隙来到神树岛外的密林之前,点燃艾草,以祈求上苍保佑老主母大人健康长寿。
大家对风铃的爱戴与敬仰是发自内心的,年轻一辈不晓事,年长者却深知老主母之不易,她就是织衣部的天,其恩泽比山高比水深。
十八年前的那场飞来横祸,神树被毁,全织衣部人口十不存一,嫆、妃、赢三族虽未遭遇灭族,但断绝了传承。若非风铃扛住强族压力,执意从三族幸存者中诞生血脉继承者,此三姓幸存人口只怕要被迫迁出故地,愧对先民而依附它族。不过,哪怕有灰石、泽泥等强族为依靠,织衣部终究还是散了,嫆、妃、赢三族恢复了旧称,成为了牧畜、冶石、黍耕三部,且永不与织衣部合并,这是泽南部族大会上,诸多部落首领针对风铃的执念给出的条件,因为她们不愿再诞生一个过于强大的织衣部。
即便如此,风铃并没有将这三族当外人看,也正是在她的羽翼庇护下,这三部陆陆续续的出现了异能传承者。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风铃哪怕是在孕期,依然坚持和幸存的族人们一起劳动,掌犁、播种、纺织、冶铜、甚至亲自参与狩猎这一从无主母指染的粗活。大大小小的事情,她一手操持,超强度的劳心劳力,使得异能者的身份亦没能帮助她抵御岁月的侵蚀,已然满头白发。直到一年之前,部落的发展已经平稳了,她把部族事务及主母之位交给了女儿风念,淡出了大家的视线。
神树岛没有了神树,称呼并未改变,只是那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观再也无法恢复了,变成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孤岛。甚至从某个方面来说,这座孤岛还有些吓人,四面深沟环绕,岛上除中心位置无端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坑外,到处是裸露的石头。神树消逝之处,半点痕迹都未留下。但这十八年来,风铃一直住在那幢得以保存的阁楼内,这一年来更是深居简出。
与往日的清冷不同,今日的阁楼里稍稍增添了几许热闹的气息。
大堂之中,摆着几个蒲团,几张低案。满头白发的风铃坐在主位,笑吟吟看着低案前坐着的四个年轻少女,其中年长者十七八岁,年幼着仅二六年华左右,满脸稚气。四少女彼此的关系十分熟稔,且无话不谈,什么毛驴诞了崽,哪位阿哥长得帅云云,落座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叽叽喳喳谈笑不停。四女虽说出去皆是一个部落的首领,但在风铃面前却半点矜持也无。也是难怪,除了年长的风念是风铃的亲生女儿,其余三位皆是在风铃看护下长大的,所修功法也多亏了风铃的日常指点,人前固然会装模作样摆一摆一族之尊的体面,真到了无人处,哪还管这么多,皆是跟着风念叫娘亲,关系甚至比对自己的生母还亲昵。
这恰恰是风铃所希翼的,她无法保全母亲一手缔造的强大部落,迫于压力被肢解了,但内核没有丧失,假以时日,谁说再没有恢复往昔荣耀的可能?
“好了好了,你们别闹了,喝完这杯茶就都回去吧。”风铃见四位少女没有消停的意思,下逐客令了。
“娘亲,您去年还同意祝寿的,缘何今年又不许了?”风念问,似乎对母亲临时改变主意无法理解。
“太破费了,无此必要。”
“那也不差这一点点支出。”
“就是!”其余三少女跟着帮腔。
“莫要多言,你们……”风铃说到这里,蓦然住口,脸上流露出惊疑之色,急忙向阁楼外走去。很快,四位少女也听到了屋外不远处传来的异声,似乎正有某样东西朝神树岛而来,便也紧跟着出了门。然而,五人站在楼外四处张望,哪有什么异样发生?
“嘻嘻,在这呢!”头顶当空处传来一声戏谑的高喊。
五人一抬头,只见高空流云之上似乎有个小黑点,只一瞬,黑点在她们眼前骤然放大,一下就到了近前,却是一头丈许大的吊睛白额猛虎,且虎插双翼,翼幅将整个阁楼都覆盖了,巨大的灵压如一堵厚墙向五人逼迫而来。
风铃急忙展开化茧术护住自己和几位后辈,可那四位少女哪见过这等猛兽,吓得手脚发软,惊呼出声,花容色变。
“是……是高前辈吗?”风铃面对此猛兽,同样通体冰凉,可终究是见过世面之人,试探着问。
“嘿嘿,你倒是有点眼色。”飞虎之上传来高州很是得意的回应,只因飞虎的体型过于庞大,风铃并未看见高州其人,不过对方似乎将她看得清清楚楚,又有些疑惑的问道:“仅几日不见,你这丫头怎老成这样了?”
“前辈说笑了,当日一别,晚辈已经整整十八年未见过前辈了。”风铃苦笑道。
“十八年了?”高州咋呼,一下子跳到了风铃面前,“此言当真?”
“岂敢蒙骗前辈。”
四位少女见高州居然是个男修,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毕竟泽南关于男修是祸害的传言,可不亚于洪水猛兽的。不过她们固然害怕,见风铃与此人关系颇为熟络的样子,倒也不至于失态,只眼巴巴在一旁看着。
“十八年了么?好,好,哈哈……”高州从脖子上取下记时的绳结,一通数,也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数数的水平太差,愣是来来回回数了几次,然后捏着一个最大的绳结,“两年,两年道爷就可以回去了!”
“以前辈这等高深莫测的神通,不是想回即回么?”风铃不解。
不过,风铃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高州身心愉悦,笑道:“嘿嘿,那是,不过云梦泽的精怪太厉害了,小心些总是好的。”
“那缘何定是两年?”
“两年后云梦泽冰冻三尺,厉害的精怪就不会出来了,再走不迟!”
云梦泽冰冻三尺,这对风铃而言无异于一个极其重大的消息,如此极寒天气,对氏族人的生活乃是极其严峻的挑战。不过,高州疯疯癫癫的,他的话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她寻思还得去找灰石部主母以巫神之术占卜,以验其言。不过,高州接下来的言语,又将她的心神拉了回来。
“傻蛋,你下来!”高州抬着头,冲飞虎之上喊。
“傻蛋,你下来!”飞虎上传来一个年轻男性依葫芦画瓢的回应。
风铃听在耳中,整个人一颤,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可谓魂牵梦萦。
“我是说你,到地上来!”高州头疼万分,跳着脚喝道,能够将一个神魂大损的疯子逼到如此境地之人,想来更不是一般人物。
“不下!”飞虎之上的人对语言的领悟似乎很快,前一句固然是学着高州一起说话,后一句已经能理解他的意思了。
高州干瘦的脸气得有些扭曲,一收术法,一个光溜溜的人影便从空中跌到了地上。
“咿呀……”四个少女急忙捂住眼睛。
唯独风铃不同,她死死盯着那个跌出来的人脸上,看得分外仔细,鼻子一酸,流出泪来。是的,对方一眉一眼,以及木讷的样子,完全就是她记忆中风池的模样。
风池被无端抖落在地,似乎颇为不忿,又见风铃盯着自己,对她却是半点记忆也无,反而羞恼道:“小子,你盯着道爷看什么?”
风铃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这傻蛋交给你了……”那边高州听到风池之言,就像被踩了尾巴一般,整个人化为一道长虹,瞬息之间便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