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春季,山花浪漫时节。细雨轻扬,如风似雾,于空中游离回荡,将云梦泽笼罩在水天一色的浩渺中。茵茵柳树,盘根虬节,或生于野草浓密处,或长于傍水之滨,森森之枝,直插穹空。
在此艳阳与微雨轮换的天气里,云梦泽中出现了一艘楼船。
此楼船长约十丈,船头与船尾宽约一丈,船体中心处宽约两丈,船底是采伐整株原木铆榫而成,十分坚固;楼船分四层,呈下宽上窄的梯台状,雕梁画栋,甚是气派。在造船技艺并不先进的泽南,此楼船的建造水准及规模、布置等堪称顶级了。在楼船之后还尾随着三艘小船,却是泽南常见的独木舟了,能搭载五个人便是极限。
这一大三小的三艘船行进路线颇为神秘,从其出现开始,就沿着云梦泽边芦苇茂盛之处缓缓而行,并不靠岸,其下锚定泊之处也多在水路曲折的苇荡深处,或是有礁石遮蔽的水湾,轻易不将真身直接暴露在岸前。
每天上午,三艘小船除了艄公外,各载一人驶出驻地,沿着陆地边缘逡巡,似是在寻找什么。若遇到岸上部落组成的捕鱼队伍,这几首小船必悄悄然靠近前去查看,由艄公搭话,很是热情的与捕鱼人攀谈。若捕鱼队伍中没有妇人存在,艄公的话锋就变了,不乏挑动引诱之意,而舟中载着之人为配合艄公之言,往往露出其斗篷遮蔽下的真面目,赫然是体态丰腴的妇人,搔首弄姿的,颇具几分姿色的样子。
诱惑当前,未婚配的青壮跃跃欲试,已婚配的汉子则难免有些踌躇,艄公与妇人又是一番鼓动,有时整支捕鱼队伍都上了小船,由小船带到了楼船上。
“娘亲,来了来了!”
楼船前头一个梳着羊角辫,长得白白嫩嫩的三岁小丫头看着从芦苇丛中远远出现的三艘小船,高兴得欢呼雀跃起来。
小丫头长得眉清目秀,乌发粉面,眉心之上处还恰到好处的长着一粒朱砂痣,很是有几分美人坯子的神韵,穿着件鱼皮缝制的袄子,婴儿肥的手臂与双腿圆圆嫩嫩的,似能掐出水来。
风料峭,她却不怕冷,只一个劲的眉开眼笑着。
“梦真,去下层通知你的舅舅们,一会客人来了就起锚开船,再通知你的姐姐婶婶们收拾好了,拿出本事来伺候好客人,好处也要再说一遍,省得她们不尽心,最后再到为娘这里来,叩请老主母保佑我们不虚此行……”
楼船顶层传来妇人略显嘶哑的嗓音。
“好勒,娘亲……”这名叫梦真的小丫头立刻朝船舱底层楼梯跑去。楼船底层的布置集中了多种功能,是众多船工的工作间与住处,同时兼厨房与杂物间,也不大透风,汗臭、鱼腥味一应混杂。
梦真一进来就敞开樱桃小嘴喊:“娘亲说了,客人一上船就起锚开船。”
“我等晓得,告知主母,莫要担心。”一名正拿刀剖鱼的汉子说道。
于是,梦真腰身一转,如穿花蝴蝶一般朝二层和三层的船舱跑去。此两层皆为女性居住处,从刚刚及笄的少女至二十七八岁的妇人皆有,每人占一间独立船房,共不下二十人之众。许是因为船舱内暖和,亦或是出于本次跨水域而来的使命需要,这些妇人大多穿得很少,露胳膊露腿的,一眼望去,香艳无比。这些妇人似乎被精挑细选过,除了长相不错,还一个个的身体康健,有一种女性少有的强健美,只是因常年漂泊在水上的缘故,皮肤较为粗粝,略显黑。
梦真一路蹦蹦跳跳的,从楼船中心的甲板跑过,一边吆喝:“娘亲说了,姐姐婶婶们加把劲,要把客人伺候好了,哪家姐姐婶婶怀了有异能的孩子,娘亲请她当主母啦……”
“呵呵,晓得了!”妇人们笑着应答。
“好勒,我先跟娘亲去求老主母保佑了!”梦真一路小跑,顺着船梯很快就到了第四层。
第四层的空间不大,只有三间船房,中心一个大厅,两边是耳房。
大厅中空荡荡的,正当中的位置设立着一个很气派的神台,约四尺见方,高三尺。台上立着块木板,板子上钉着一张人皮,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人皮已经发黑,但人皮上方一根羽毛状的暗青色斑纹依稀可辨识。如仔细盯着人皮上的羽毛斑纹查看,似乎还能看到暗淡的华光在缓缓流动,甚是诡异。
神台前跪着位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岁,五官与梦真有几分相像,眼角有些许细细的鱼尾纹,着装简单,短衫配短裙,双臂与大腿上肌肉线条分明,体型健美不亚于一般男性,似乎身怀不弱的武技,看起来分外干练。
“梦真,来,求老主母保佑,保佑我们翎羽部能重返泽南。”干练妇人招手道。
梦真便依言在妇人身边跪下了,对着木板上的人皮叩头。
数十年前,翎羽部曾是泽南四十八个部落之一,居住在云梦泽之畔,娲姓为部族大姓,且是大族,人口有三四百之众,擅于青铜器冶炼与造船之术。该部主母某年在云梦泽宰杀了一头精怪,从其腹中获得一粒玉珠,其内记录着一种邪道功法,须以人血为辅助修炼。她初始时还能克制欲望,可随着寿元将近,终于动了邪念。随着邪功的日益精进,她果然出现惊人变化,满头白发中竟然长出了青丝,皱纹也渐渐减少了。
如此一来,她便失去了理智,对族人鲜血的需求与日俱增。
为防止消息走漏,该主母培植了一批心腹,对族人严防死守,以免消息走漏引起他部警惕,其对族人的压榨也到了极致,发展到后来完全不顾族人死活了,一味的采血祭练邪功。族人苦不堪言,部族人口也因此减少了上百人。
所谓唇亡齿寒。该主母培植的心腹也看不下去了,照此下去,终究有一天他们也将难以幸免。于是,族人们开始暗中谋划除掉主母。
趁着某日祭祀先民之机,族人酒内藏毒,将练习邪功的主母毒倒了,一众人等纷拥而上,将其乱刃诛杀。
祸事随之而来。族人们逆反杀主母时,练习邪功的主母临死前诅咒翎羽部从此断绝传承,且这个诅咒真的应验了,竟没有按传说中一般老主母仙逝后即自动诞生出新的主母。一个部落没有主母主持,长此以往,终究纸包不住火,没过多久就被常与翎羽部来往的部落知晓了此事。弑杀主母这等大逆不道之举岂能被各个部落容得,加上翎羽部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其主母修习邪功,在一众部落首领的胁迫下,他们只能被迫驾船驶向云梦泽中寻找安身立命之所。
临行前,各部落首领还与翎羽部一众族人定下规矩,泽南所有姓氏他们不得继承,不得踏入泽南陆地,不得与泽南各部落通婚。
当年织衣部老主母——风琳的母亲,还是放逐翎羽部的主事人之一,那时她已身怀六甲,腹中孕育的正是风芸。
流亡的翎羽部族人在离泽南陆地一日航程的云梦泽中找到了一处岛屿安身下来,可这一日航程却如同天堑,将他们与泽南一众部落隔离开来。他们成为了弃民,久而久之,有了个鄙夷的称呼——疍民。不幸中的万幸,翎羽部找到的这座岛屿居然盛产铜矿,且林木茂盛,周围水产也非常丰富,给这些飘蓬般的苦命人提供了生活保障。岛屿生活毕竟不如陆地,自然条件更加恶劣,妇人们同样参与体力劳动,且人人习武,故而个个身体强健。
流离中的翎羽部族人立下血誓,那就是重返泽南,恢复往日荣光。他们从前代主母的直系亲属中选出了并无异能继承的主母,主持族内事务,一应规章制度仍沿袭旧制。
只有诞生出身具异能的主母,翎羽部才能名正言顺的返回泽南,可上天跟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整整十年过去,新生孩童中无一人继承异能血脉,且因近亲婚配的关系新生孩童中出现残障者增多。迫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顶着被泽南各部落驱逐的风险,每隔两三年就选拔身体康健的妇人,费尽了心思的吸引泽南的青壮们,寄希望于通过他们的血脉,有朝一日能诞生出真正身具异能的主母。然而又是二三十年过去,此希翼未能实现。
干练妇人之所以给自己的小女取梦真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某天能达成族人们的梦想,梦想成真。
讽刺的是,干练妇人和梦真一起参拜的那块人皮,正是从带给翎羽部无尽苦难的练邪功的老主母身上剐下来的。
“梦真,记住为娘说的话,一定要光明正大的返回泽南!”干练妇人噙着泪水,对自己最小的女儿嘱咐。
“嗯!”梦真很懂事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