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水南岸一处远离永昌城的浅滩上,一辆牛车尚且与瘴毒白雾隔了老远就缓缓停下。
牛车前头坐着两人、横卧一狗,后头则拉着一具没有盖子的乌木棺材。
“真是稀奇,这禁水竟然真的没有半点儿要结冰的意思啊!”
俞大钺站起身眺望了片刻,这才低下头,向赶车的齐老汉悻悻说道:“齐阿爷,咱们真要把棺材当船使这不成了船棺了么想想就觉得晦气!”
“再者说了,我俞大钺可是正经的船匠!所谓‘刳木为舟、剡木为楫’,就不能容我新造一条独木舟出来哪怕只是扎个木筏子也成啊!保管结实耐用!”
齐老汉正在对着前方的瘴毒白雾皱眉头,闻言立刻哼了一声:“这棺材哪里晦气了乌木可是能辟邪的,而且放在水上不就是一条现成的独木舟么不但能把咱们爷俩装进去,便是再加上几个行囊和那些尸麦依旧绰绰有余!”
“可要是从头打造一艘,那得用多高多粗的一颗树啊是你能搬得动,还是我能搬得动即便能搬来禁水边,只靠着你手里这把大斧子,要凿到猴年马月去”
“至于木筏子,你也不瞧瞧禁水是个什么地方,万一中途散了架,咱爷俩可是哭都没地方哭!”
俞大钺乖乖听齐老汉训完,这才嘿嘿一笑:“若要论起打猎呢,我自然比不得齐阿爷,可提到造船,您老可就不如我了!”
“造独木舟其实没有您想得那样费劲,只需要把树干上不需要挖掉的地方都涂上厚厚的湿泥巴,再用火将需要挖去的地方烧成焦炭,就能轻易将树干挖空,既省时又省力!”
齐老汉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算你本事大!嫌晦气、想造船就自个儿造去,我老头子可是不耐烦再等了!”
说罢,他侧转上身,将一只胳膊伸进乌木棺材里,像是要从中取什么东西。
紧接着就见这个老汉脸色陡变,使劲将胳膊一甩,却是从棺材里拽出了一根麻绳,而麻绳的另一头竟然拴着一具白骨。
这具白骨身量颇为短小,生前应是个只有几岁大的小儿,看上去非但不让人觉得可怖,反倒因为小胳膊小腿的、骨质又是洁白莹润,竟让人莫名生出几分怜爱来。
齐老汉攥着麻绳,将白骨小儿拎在面前看了两眼,不由恼怒道:“怎么又是你偷吃起来没完是吧真当我老头子是个好脾气的”
白骨小儿被麻绳栓住了颈椎,在老汉面前晃来荡去,周身骨节相磨,发出咔咔的声响。
尤为让人惊悚的是,这白骨小儿竟然是活的,下巴开阖之间,朝着齐老汉一字一句言道:“阿爷给我麦子吃!”
“哪个是你的阿爷莫要乱认亲戚!”
齐老汉随口呵斥了一句,只是看脸色倒也没有真的生气,而是转手将它丢给了俞大钺:“愣着做什么,还不好好看着你兄弟”
俞大钺下意识将白骨小儿抱在怀里,神情随之一垮:“齐阿爷,这事儿可不赖我啊!”
“咱们第一回抓到这小东西偷尸麦吃,我可是当着您老的面,将它拆得七零八落,找地方挖坑埋了,结果它隔天就又活蹦乱跳地找来了!”
“第二回,我把它砸得粉碎,扔进四五里外的一口枯井,还在井口压上了木板,一样被它找上了门。”
“最近的一回,我把它用麻绳捆了装进包袱里,把包袱口扎结实了,又绑上大石头沉进了河里,这……这才消停了几天啊,怎么又跟来了!”
俞大钺低头看着怀里的白骨小儿,一张脸已是黑如锅底:“这小东西也太难杀了吧要不……齐阿爷你动用一下那些会发光的毫毛”
齐老汉立刻把眼一瞪:“亏你说得出口!你怎么不动用自己的棺材钉呢”
“它不过是饿得急了,不得已偷两粒麦子吃,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这做哥哥的竟就容不下了,非要置它于死地这心肠也忒歹毒……”
闻听此言,白骨小儿立刻咔吧咔吧地将脑袋转向俞大钺,仍旧一字一句开口,听语气竟然还挺开心:“哥哥给我麦子吃!”
俞大钺也是贱,明明嘴上恨得牙痒痒,被人家这声哥哥一叫,脸色立刻由阴转晴:“嗐!当初我那妹子也是这般小小的一个,扑在我怀里直喊饿……”
齐老汉却顾不得听这厮的感怀追思,而是腾地站起身来,弯腰去棺材里略一摸索,随即一手一个,又从里头拎出来两只小白羊。
这两只小白羊被他攫住脖颈,却是恍若未觉,嘴巴兀自不停开阖着,正在咀嚼几粒泛着青黑光泽的麦粒。
齐老汉看得分明,两只小白羊虽然有皮毛,但口腔里只有牙齿骨骼,并无舌头血肉,明显也并不是什么正经生灵。
他忍不住嘿了一声,回头瞪着白骨小儿道:“你这是从哪儿找了份放羊的差事自己来偷吃也就罢了,竟然还带了两个小的!”
白骨小儿闻声,再次咔吧咔吧地将头转向齐老汉,比对待俞大钺还要亲热几分:“爷爷给我麦粒吃!”
这下连齐老汉也没脾气了。
当初他的孙儿也曾是这样小小的一个,时常紧紧抱住他的裤腿,哭着找爹娘、闹着要肉吃……
嗯,后来那孩子倒是不哭不闹了,却整天不是在后山挖陷坑,就是在前院闷不吭声地磨刀,瞅着就让人悬心。
齐老汉心粗嘴笨,若非请了孟夫子教导,还真不敢想象自家孙儿会变成什么模样……
“嗐!真是作孽!这蔚州究竟是个啥鬼地方,娃娃死了都不得安生!”
齐老汉骂了一声,顺手将两只小白羊扔下牛车,又从乌木棺材里抄起一个方斗,也跟着跳下了地。
方斗里的麦子乃是得自买棺老叟的尸麦,颗粒饱满而紧实,却泛着不正常的青黑之色。
齐老汉伸手抓了一大把,塞到俞大钺的手上,还不忘呵斥一句:“咱们又不缺这一斗半斗的尸麦,别小气吧啦的,没点儿做哥哥的样子!”
说罢,他再次从方斗里抓了一小把,扔给脚边的两只小白羊。
做完这些,齐老汉就怀抱着方斗,小心翼翼地向着禁水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那些传说中的瘴毒白雾,他的神情就越发凝重,那感觉就好似独自行走于山中时,被无数豺狼虎豹在暗中窥伺。
等到越过了某条无形界限,齐老汉心中忽然升起强烈警兆,似乎再往前一步就要丧身于猛兽之口。
他立刻停下脚步,身上散发出淡淡虎意,口中低喝一声:“渡河之人以尸麦为祭,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话音未落,他已是捻起几粒尸麦,向着前方雾气中一丢。
霎时间,那些瘴毒白雾剧烈翻涌起来,其中似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呼啸而过,而那几粒尸麦甚至还来不及落地就忽然失去了踪影。
只是说来也怪,拦在齐老汉面前的雾气竟是随之稀薄了几分,连带着雾气中那些饱含恶意的窥伺目光也隐去了不少。
齐老汉紧绷的神情登时一松:“这尸麦果真有效!”
后头的俞大钺因为放心不下,抱着白骨小儿、领着两只小白羊紧随而至,见状脸上也是一喜:“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