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童蛟海从自己的皮甲里摸出了一团带着短发茬的头皮。
头皮被揉成了一个球,开口处还以长发扎紧,倒好似一个皮口袋,也难为童蛟海这厮竟愿意把这种东西踹在怀里,可见是宝贝的紧了。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长发、打开头皮,露出里头包着的一个绛色的小小布囊。
童蛟海依旧隔着头皮,将布囊举在身前:“那个倒霉蛋从血洞里摸出了这东西,结果一时没拿稳,让其又落回了自己肚子里,结果……”
“结果没了那些头皮和发丝的遮挡,立刻就有五色烟气从他的五脏六腑中飘出,尽数被这布囊吞了,而那个倒霉蛋就在卑职眼皮子底下哀嚎着化成了一具干尸!”
听见这话,便是齐敬之也不得不认真审视起童蛟海手中的绛色布囊。
这玩意儿可是比人皮精用来存放人牙、人爪的羊毛毡囊要邪门得多了。
“你的意思是,它能够夺人精气,但只在碰到血肉和脏腑时才起效,若只是碰到皮毛则无恙”
童蛟海点点头又摇摇头:“卑职简单试了试,倒也不一定非得触碰到血肉脏腑。”
他并没有解释自己是怎么试的,而是径直咬破了左手食指,将指尖血滴在了那绛色布囊之上。
几滴血珠儿一触即没,旋即软塌塌的布囊骤然膨胀起来,竟变得鼓鼓囊囊的。
“大人小心了!”
童蛟海忽地低喝一声,旋即改换右手食指,对准齐敬之所在方位,屈指在布囊上使劲儿一弹。
“咚!”
那绛色布囊竟是发出一声闷响,听上去倒好似鼓声一般。
几乎同时,一道浅淡几近于无的绛色波纹从布囊中流淌而出,似慢实快地向着县衙大堂蔓延而至。
“嗯”
齐敬之眸光湛然,一个闪身挡在县令身前,同时伸出右手,五指隔空弹动,搅动得堂中灵气自成曲调、暗生纹理,与那道绛色波纹互相抵消。
等到绛色波纹到了他身前时,就只剩下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齐敬之心中有数,当即不闪不避,直接用手指轻轻一戳,登时便将其彻底击溃。
但与此同时,少年也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指尖有一丝精气忽然消失不见了。
“这东西有点意思,似乎与虎煞碧玉磬类似,都可以夺人精气,即便是寻常人得了,也能造就一位极厉害的术士,凭之横行州郡……”
齐敬之立刻来了兴趣:“你事先已经知道这东西能将人吸成干尸,怎么还敢往里头滴自己的指尖血”
见校尉大人的态度有所松动,童蛟海虽然依旧没胆子擅自起身,但也敢挺直上半身回话了:“嘿嘿,戏文话本里头的那些异宝,不都是滴血认主的嘛!”
“再者说了,属下有幸得了大人和鲁公的指点,转修了《躬耕谱》和《归耕曲》,这些日子也算小有心得。”
“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属下要驱使这样凶恶嗜血的鬼玩意,自然就得拿自己的精血当种子了!”
眼见“心作良田、百事可耕”的《躬耕谱》竟被修成了这副鬼样子,偏偏童蛟海这厮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齐敬之就隐隐觉得牙疼。
他略作思量就明白过来:“你是想把这东西当成战鼓一类的乐器,用来演奏《归耕曲》以及我教你的那两首战歌”
“大人英明!”
童蛟海立刻点头:“卑职发现这东西能敲响的时候,也不知怎的,就忍不住依着《猛虎行》的曲调随意敲了几下,结果您猜怎么着”
“哎呀呀可不得了!卑职这辈子见过的死鬼们,甭管人啊妖的,竟是一下子都冒了出来,什么死相都有,个顶个血淋淋的,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卑职就跟它们说啊,你们死得确实挺惨,心里定是恼的,可又不全是我杀的,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都来纠缠我作甚”
听到此处,齐敬之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厮能全须全尾地跪在这里,这条小命可真够硬的,就是脑子似乎不大好使。
听他的描述,也不知是中了幻术,还是被引动了身上的血煞气,又或者是惹来了心魔,总之极为凶险就是了。
童蛟海却没注意到校尉大人目光中的怜悯,兀自兴高采烈地滔滔不绝。
“卑职被搅得烦了,又见那些死鬼都直勾勾盯着这个布囊,便知道它们是想要听曲儿,也只好边敲边唱了一遍《猛虎行》。”
说到此处,童蛟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谁知唱着唱着,卑职这心里头忽就长出来一面小鼓,上头还绘着好些个花样,就……就还挺好看的……”
“若不成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属下也是个老卒了,军法自然是懂的,哪敢在那破庙里耽搁那么久,以至于全营彻底放了羊……”
饶是齐敬之如今也算见多识广,闻言也不禁动容:“你以《躬耕谱》成就心骨了”
“当初鲁公说童氏在音律上有些天赋,特意传你《归耕曲》,果然是眼光独到!”
少年又看向那个绛色布囊:“这东西来历不明,又如此凶险邪门,原本我是不打算让它留在你手里的,否则只会有害无益。”
“可既然你已经成就了心骨,那就另当别论,起码不必担心会被其侵蚀血脉,成为此生无法寸进的术士。”
眼见童蛟海这厮已是满脸喜色,齐敬之当即冷哼一声:“你记仔细了!此物只可用在对敌之时,平日里更要善加保管,若是惹出什么祸事来,这后果就无须我多说了吧”
“大人放心!”
童蛟海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卑职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先前就是生怕不小心祸害了旁人,这才找东西将这个绛囊包起来贴身存放。”
齐敬之这才点头,而后取出灵官面具,将存在里面的念头几乎尽数抹去,只留下了《虬褫乘云秘法》和《藏锋法》。
他将变成了白色蛇脸模样的面具扔给童蛟海:“这面具里头有两门功诀,将之戴在脸上便可习得,前者对你渡迷神之劫、修音律之道皆有不小助益,后者或可助你更好地驾驭这东西。”
童蛟海闻言大喜,一手捧面具、一手捧绛囊,向着少年深深拜倒:“多谢大人厚赐!”
齐敬之摆了摆手:“你成就心骨,确实可喜可贺,但此前轻慢军令、贪功冒进之罪亦不可轻饶。今日念在你是初犯,权且寄下项上这颗人头!”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嗯,你如今修为高了,想必也更耐打了……”
“来啊,将这厮剥了甲胄、扒了裤子,重打三十军棍!”
闻听此言,早就跃跃欲试的车辐少年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在执行军法这件事上,校尉大人从未让他们兄弟失望过,那当真是应打尽打、绝不含糊。
“多谢大人法外开恩!”
熟知自家校尉脾性的童蛟海没有求饶,反而满怀感激地谢了一声。
他自知此次确实犯下了大错,先是急躁冒进、扰乱阵型,又莫名其妙失踪了大半天,虽说另有内情,还顺带捣毁了一处血眼蝙蝠的巢穴,可若是校尉大人依着军法将自己开刀问斩,也没人能说出不是来。
于是,这厮老老实实趴伏在地上,任凭那几个隶属夹毂队的少年施为,甚至还很客气地道:“有劳有劳!承情承情!”
领头的辐大嘿嘿一笑:“客气甚么咱们可都是‘不打不相识’的老交情了,兄弟们心里有数,手底下有分寸着呢!”
说话间,几个车辐少年已经极为麻利地将童蛟海的青兕甲解下,又扒下裤子来,抡起金箍大棒就是一通狠打,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随着金箍大棒每一次落下,一旁那县令额头上的青筋便也跟着跳动一次。
他平日审案时没少打人板子,也听说过积年老衙役打伤不打死、打死不打伤的手段,却不清楚车辐少年们的天赋异禀,只当这就是往死里打了。
在他看来,堂下这个低阶武官明显在羽林卫中很有分量,刚刚还得传了功法,明显是要重用的,可这么打下去,即便侥幸不死,人怕是也要废了,偏偏此人一脸感激地道谢,挨打时更是一声不吭……
“嘶,这莫不是在杀鸡儆猴”
这县令对羽林校尉的狠辣无情多有腹诽、对那挨打武官的表现更是颇多费解,面上却是肃然起敬,拱手称赞道:“齐校尉治军之严,实为下官平生仅见,不愧是国主亲军、大齐精锐!”
齐敬之立刻还了一礼:“县尊谬赞了,还要有劳贵县尽快备齐粮食、草料等一应军需,我驺吾军两卫也好从速开拔、平靖代郡。”
“这是自然,下官已经将此事分派下去,这就亲自前去督办!”
县令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连忙又是拱手一礼,全然没有被鸠占鹊巢的恼怒,反而如避瘟神一般匆匆离去。
看着对方的背影,齐敬之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犯下抹脸命案的妖邪团伙尚不知根底,权且不提,可类似髡发蝙蝠这种依旧遵从兽性、亦无特殊手段的玩意儿,寻常人预做准备,也不是不能战而胜之。
当初松龄县令熊太丰还知道征召猎户杀虎,乃至拉拢自己做个镇魔都头,以备不时之需,眼前这位县令面对本地绵延数月的妖祸,却只知道糊弄百姓,除了上报求援就再无应对之法,实在是个庸碌怠惰之官。
“可惜钩陈院只是荡魔亲军,无诏不得插手地方军政,而这县令也不像是敢克扣我部军需之辈……”
少年按下这个念头,眼见堂下已经行刑完毕,便吩咐道:“闲杂人等退下!童蛟海戴上面具,用你新得的宝贝敲唱一遍《猛虎行》。”
说话间,他眸中烛火显现,背后铁盾更是钻入吉光裘之下,化成一件贴身的明光铁甲,将国主所赐的华美皮裘撑起,倒好似一件覆甲大氅。
见状,七个车辐少年立刻由执法队变回了夹毂队卫士,迅速清场之后从外头关死了大门。
童蛟海呲牙咧嘴地爬起来,也顾不得提裤子,就那么光着血呲呼啦的大腚和一双粗壮毛腿在院中一站。
他将校尉大人赐下的白蛇面具胡乱往脸上一盖,好似蛇首人身,看上去极是诡异。
童蛟海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左手捧着绛色布囊,右手满是老茧的五根粗壮手指笨拙地抓挠来抓挠去,把身前的灵气搅得一团糟。
原本严阵以待的齐敬之看得嘴角一抽:“我竟忘了,这厮的脑子不大好使!”
又过了好一会儿,童蛟海似乎才终于想到了办法,不再为难自己的手指头,而是退而求其次,五指虚握作鼓槌状,将勾引来的灵气攥在拳心和指缝里。
下一刻,他的拳头重重砸在了绛色布囊之上,竟好似一声惊雷炸裂。
与此同时,这厮使劲儿仰起脑袋,扯开破锣嗓子,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吼唱起来,直好似鬼哭狼嚎。
“猛虎行,猛虎行,长戈莫舂,长弩莫抨!”
咚咚咚!
隆隆的鼓声伴随着响起,与童蛟海的嘶吼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得益彰。
“非爱杀戮,果腹保生!仁义君子,恤苦悯衷!”
轰的一下,县衙大堂上立刻有血煞之气浮现,凝成模糊人形,或跪拜、或伏地,或受鞭打、或受杖刑,张嘴哀嚎、求告无门。
这些模糊人形并非死者的魂魄死灵,而是无数年之中积聚在县衙大堂中的血煞气被童蛟海的鼓声和嘶吼挑动,略略显化出了当初身死之时的情形。
猛虎食饱止杀戮,祈哀号诉或得生。悍吏吮膏无餍足,千拜万拜不可逃。
这一次,齐敬之没有御气抵消绛色布囊释放的波纹,而是以心烛丁火谨守本心,同时以身上甲胄硬抗,细细感应其真实威力。
只见那些波纹落在吉光裘上,立刻被这件“入水不湿、遇火不焚”的奇物弹开,不曾讨到丝毫便宜。
鹤履所化的明光铁甲更是凶横,甲片轻轻一个反震,便将撞过来的波纹击得粉碎。
齐敬之略一犹豫,才要主动撤去明光铁甲,齐虎禅忽就主动冒了出来,立在了他的肩头。
小和尚一遇绛色波纹,身上黑色为主的僧衣外头登时血光氤氲、生出诸多幻影。
松龄县衙役陈二、小松山三狐、化成脓水的李璜、被禁制反噬的两个白仙教侍女、栖鹤谷底战死的诸多生灵……
凡是从前死在这两兄弟面前,又不曾被天地玄鉴拘押死灵、不曾被琅琊君招魂渡亡的死者虚影,瞬间塞满了整个县衙大堂。
这其中最醒目的,赫然是一个驴头、人身、蛇尾的怪物,嘴里咬着一颗兀自跳动的蛇心,身躯在血色焰光中载浮载沉。
“老魏!”齐敬之倏地瞪大了眼睛。
虎禅原本已经摸出了腰间那柄五色焕然的短刀,僧衣上更隐隐传出梵唱佛音,见状连忙收手,不敢轻举妄动。
恰在此时,童蛟海的一曲《猛虎行》已经到了尾声。
随着最后一记鼓声落下,满堂血影轰然散开、复成气态,而煞气愈淡、血气愈浓。
旋即,这些明显颇为特殊的血煞气兜头罩向了绛色布囊,连带着将童蛟海也一并笼在了其中。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童蛟海以精血为种、绛囊为田,以《猛虎行》为犁、敲鼓高歌为耕作,竟然将那些散逸各处、带着冤煞意味的血气勾引了出来,转化为了自己的收获。
“尤其这厮的算盘打得山响,先是用非爱杀戮、恤苦悯衷之言将血煞骗出来,再以猛虎爪牙降其煞、吞其血,很有几分虎御伥鬼的意思……”
“只是话又说回来了,哪怕他此举最终还是为了自肥,但多少也能减轻杀戮带来的后患,似乎……也能看做某种意义上的招魂渡亡”
念及于此,齐敬之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将方才老魏的身影从心底驱散。
“尽快摸清这个绛囊的御使之法,务必做到收放自如,绝不可伤及无辜。”
少年看向光着大腚、血气缭绕的童蛟海,目光又与先前不同:“从今往后,羽林卫打扫战场的活计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