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南门外三里处,一条小河近乎无声地流淌而过。
寒冬夜色之中,可见河水极浅、流速甚缓,靠近岸边的地方还结了一层薄薄的浮冰,将许多黄白色荒草的根茎冻结在其中。
一个只剩下七根辐条的木头车轮躺在河边,半边轮身压碎了浮冰、搁浅在冰凉的河水之中,另外半边兀自留在岸上,压倒了好些荒草。
平日里倘有文人墨客到此,或许可以从中品出几分萧索荒凉的野趣,乃至做些意境高妙的诗文画作出来。
然而此时此刻,原本清澈的河水已被暗红色的血水所污,更有许多黑色的长发飘在水面上,望之恍若幽冥死河。
河水中和两侧河岸上,狰狞可怖的蝙蝠尸身随处可见,大者如鹅、小者似鸡,俱是中箭而亡。
河岸边的旷野里更是一片狼藉,尽是被马蹄踩踏过的痕迹,荒草倒伏、泥土翻卷的景象一直朝着县城方向蔓延。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那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去得远了,小河边缘一块不起眼的浮冰忽然碎裂,旋即便有两只小白羊从冰下钻了出来。
这两只小白羊个头差不多,约莫有两寸高矮,浑身湿漉漉的。
它们颇为警惕地四处张望了片刻,确定方才那些凶恶的人族骑兵都已经去的远了,这才大着胆子跋涉上岸,开始啃噬起未被污染的荒草。
两只小白羊的嘴巴很小,吃相也很斯文,毫不着急地细嚼慢咽,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其中一只还好奇地咬了咬身旁那个木头车轮,发现以自己的牙口根本奈何不得这种旧木头,立刻就放弃了尝试。
“咳咳!”
一个听上去像是老妪的声音传来:“原来你们两个跑到这里来了,真是让我老太婆一通好找呦!”
话音落下,一个身躯矮小佝偻的老妇人手持一根细木棍,慢悠悠地拨开草丛,朝着河岸边走了过来。
她走路的姿势很是怪异,而且速度极慢,似乎每迈出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目光更是始终落在自己的脚上,抬脚落脚之时显得小心翼翼,非得踩实行稳之后方才继续,唯恐失足跌倒。
这老妇人走起路来着实不快,嘴里却没闲着,慢悠悠地低声吟诵道:“悠悠涉荒路,靡靡我心愁。四望无烟火,但见林与丘。”
“城郭生榛棘,蹊径无所由。雚蒲竟广泽,葭苇夹长流……”
对此,两只小白羊恍若未闻,依旧不紧不慢地埋头吃草。
又过了片刻,老妇人终于在它们身旁缓缓停下,落脚时还特意避开了木头车轮,以免自己被其绊倒。
“哎呀呀,真是两个小可怜儿!方才老身见那些骑兵太过凶恶,一时情急竟是把你们给丢下了,都吓坏了吧”
说罢,老妇人便朝两只小白羊咧嘴一笑,笑容说不出的别扭,更露出满嘴残缺不全的牙齿。
她的牙齿生得个个奇形怪状,或大得出奇、或小的可怜,颜色也不尽相同,白的、黄的、黑的,毫无规律地拼凑在一起,瞧着就觉怪异。
下一刻,老妇人用手里的细木棍分别在两只小白羊的额头一点,
只顾自己吃喝的两只小白羊陡然一僵,身上的皮毛飞快褪了下来,化作了两个拳头大小、鼓鼓囊囊的羊皮毡囊。
两只小白羊没了皮毛,只余下两具白生生的羊形骷髅,方才嚼吃的草糊糊倒有一大半都从骨头缝隙里流了出来。
然而直到此时,它们依旧没有停下进食,反倒吃得更快更粗野了。
“啧啧啧,你们羊魃一族还真是可怜,吃进去十分就至少要漏出来八分,比起那传说中的饿死鬼也强不了多少。”
老妇人嘴上说着可怜,笑容却是更盛,脸上的皮肉越发扭曲得不成样子,甚至还有两颗黑牙从嘴里掉了出来,说起话来都开始漏风。
“伱们好好给老身背包袱,等这两个羊皮毡囊都空了,也不是不能送给你们两个小可怜儿做衣裳,让你们顿顿都能吃上饱饭。”
老妇人一边说,一边用细木棍挑开其中一个毡囊。
那里头满满当当,所装的竟然都是人的牙齿!
老妇人很是随意地用细木棍在毡囊里拨弄,似是在挑挑拣拣,时不时还停下来,瞅一瞅掉地上的那两颗黑牙,好用来做个参照。
就在这时,一声鹤唳在它的头顶高空响起,悠长激越、声传四野。
原本安安静静躺在一旁的木头车轮立生变化,上头仅剩的七根辐条齐齐跳起,迎风尽数化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这些少年个个细腰宽膀、身高臂长,身着青兕皮甲,手持金箍大棒,才一现身就抡动棒子,不由分说便对着老妇人一通狠打猛砸。
那两只无人在意的羊魃躲避不及,更是先一步就被踩成了两摊碎骨。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七根金箍大棒围成一圈,如冰雹一般劈头盖脸重重砸下,发出一道道沉闷声响。
老妇人身陷重围,竟是逃无可逃、躲无可躲,手里的细木棍连一下都没抵挡住,就被辐大给一棒子砸成了数截。
偏偏它衣裳柔脆、皮肉虚松,就好似这河边的荒草,挨上一下就连衣裳带皮肉一齐破裂开来,露出体内同样奇形怪状、颜色各异的骨架。
然而诡异的是,无论老妇人身上被击打出如何触目惊心的裂口,下一刻总能飞快愈合,继而再被车辐少年们打得爆裂、再飞快修复如初,如此周而复始。
于是,砰砰砰砰的击打声、噼里啪啦的衣裳和皮肉爆裂声、咔嚓咔嚓的骨裂声不绝于耳,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碎骨更是撒了一地。
半晌之后,被打蒙了的老妇人终于反应过来,奋力仰起头、张开歪七扭八的嘴巴,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惨嚎。
“莫再打……”
它一句话尚未嚎完,最为显眼的怪嘴上就挨了一记狠的,满口怪牙立刻如天女散花,四下激射而出。
“有暗器!”
辐大怪叫一声,脑门上已是镶了一颗大白牙。
他连忙用金箍大棒护住自己头脸,同时抽身而退。
其余六个车辐少年亦是鬼哭狼嚎、纷纷躲避。
老妇人终于缓过一口气,体内骨架发出咔吧咔吧的异响,勉强恢复了身形,只是个头明显比先前矮了一截。
它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脚下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骨头渣子,甚至将两只可怜的羊魃都给埋在了底下,再也无从分辨。
这老妇人立刻就知道自己被围殴了半天,早已经元气大伤。
它也不妄想着逃走,而是就地一滚一扑,从碎骨堆里刨出了那两个拳头大小的羊皮毡囊。
旋即另一个毡囊也被打开,里头装的倒不是牙齿,而是人的手指头和脚趾头。
老妇人很是费力地翻了个身,改为仰面朝天,期间体内有几根骨头因此砰然断裂,尖锐如矛的断骨从它的身躯各处猛地刺了出来。
若是换成寻常人受了如此重伤,不是疼死就是被断骨刺穿脏腑而死,偏偏老妇人恍若未觉。
它旁若无人地躺在碎骨堆上,举起两个毡囊往下一倒。
数量众多的牙齿、手指和脚趾如雨点般落下,被尽数倾倒在老妇人奋力张开的怪嘴之中。
七个车辐少年再度围了上来,见状忍不住互相使个眼色:“这老东西瞧着挺邪门儿啊!”
“是啊是啊,它可真是耐打,竟然怎么打都打不死!”
“非也非也,明明是一打就破,这怎么能算耐打”
不多时,拳头大小的两个羊皮毡囊就被老妇人吞食一空。
它长出一口气,先前的虚弱之态已是没了大半,身形肉眼可见地拉长了一截,就连嘴里的牙齿都给补齐了,只是依旧怪形怪状、难看至极。
这老妇人赖在地上不起来,将两个羊皮毡囊随手一丢,抬眼看向头顶围成一圈的七颗脑袋,说话时兀自有气无力:“老身和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此毒手”
车辐少年中领头的辐大便好奇问道:“你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啊”
老妇人脸上泛起羞恼之色,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终究还是弱声弱气地答道:“老身原本是禁水里的一张人皮,得了北面飘来的尸气点化,忽有一日就化生了灵性。”
辐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开口问道:“你一个人皮精,吃别人的牙齿和指头做什么”
“这个么……老身先天有些不足,虽然勉强化形,但尚不能凝结成质,骨不成骨、筋不成筋,瞧着总是不大像人,需要汲取人的筋骨之气来炼形,方得身躯圆满。”
“牙者骨之余,爪者筋之余,我吃这两样东西,都是为了补充筋骨之气。”
车辐少年们互相看看,目光里都是新奇之色,哪怕他们自己也是精怪,却也自觉长了见识、开了眼界。
“这个人皮精虽然长得丑陋,懂的倒是挺多嘛。”
“嗯嗯嗯,它刚才还吟诗来着!”
辐大想了想,忽地清了清嗓子,神情变得庄重、语气变得严肃,似乎是在刻意模仿什么人:“我且问你,这两个袋子里的东西是如何得来你可知依照《大齐律》,杀伤人命、开棺毁尸分别都是什么罪过”
“《大齐律》”
老妇人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听到这个词儿,但显然是知道何为《大齐律》的。
于是,它看向辐大等少年的目光就变得诡异起来,说话的语气下意识就严肃了几分:“你们莫要冤枉老身,我一没害人性命、二没刨坟开棺,这一袋子人牙、一袋子人爪都是老身拿自己的皮换来的,这总不犯法吧”
此言一出,七个车辐少年又是面面相觑:“这种情形……大人从来没教过啊”
下一刻,夜空中呼啸之声大作,自上而下猛地刮来一道劲风。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身旁已是多出了一人,着玄袍银带,披赤纹白裘,背负长刀一柄、铁盾一面,腰挂金牌一枚、铜虎一只。
身为夹毂队卫士的七个少年立刻如雁翅排开,让出道路的同时躬身行礼:“参见校尉大人!”
齐敬之笑着点点头:“你们兄弟设埋伏的本事愈发长进了。”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老妇人身前:“你这两囊人骨是从何处何人手中换来的”
“校尉”
到了此时,老妇人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是落入了陷阱,对方分明与先前那支凶恶官军是一伙儿的。
它心里再无侥幸,连忙挣扎着坐起身来,脸上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老身若是说了,大人能饶过我这个臭皮囊么”
齐敬之咧嘴一笑:“说说看呗。”
老妇人的笑容愈发勉强,却也不敢不答:“禁水北面有个废弃的营寨,营寨里头有一个集市,做的都是尸体上的生意,老身的人骨就是在那个集市上换的。”
“都是尸体上的生意”
齐敬之略一咀嚼这句话,神情就有些冷冽:“除了你这样以皮换骨的,那集市上还有什么尸体上的生意”
“那可太多了,有整尸买卖的,只不过更多的还是拆着卖的。”
“其中头颅的买卖算是最常见,有些精怪闲着没事就喜欢换个头、换张脸什么的,头发啊、五官啊这些也都能单卖。”
“还有就是躯干四肢、骨血筋膜、五脏六腑之类,老身如今炼形未成、筋骨不舒,只关心人牙和人爪,其他的也就没太在意。”
齐敬之听得眸光闪动:“地上这些夺人头发的血眼蝙蝠,还有那些四处流窜、杀人抹脸的凶徒,它们得了人的头发和面皮,都是要拿到那个集市上贩卖的”
老妇人闻言就是摇头:“这个老身就不大清楚了,许是为了贩卖,许是对自己有用。”
“毕竟老身是个人皮精,头发生来就有、五官七窍俱全,尤其这张脸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自无须买别人的,也就不认识什么卖家……”
它顿了顿,忽地想起什么:“在那个集市上,头发应是顶顶不值钱的,面皮生意倒是极为兴旺,上等货色往往有价无市,甚至还新开了一家专门做这个的当铺。”
“有些精怪一时钱不凑手,就会将自己的面皮当给那家铺子,往往都能谈出一个高价……”
对于老妇人所描述的那个做尸体生意的集市,齐敬之起初只是觉得愤怒,可越是听到后面就越是觉得离奇荒诞,尤其是那个能典当面皮的当铺,更是教人匪夷所思。
“冷山龙尸的尸气竟然流毒至此么那禁水之北、冷山之南的蛮荒之土,听上去简直不似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