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隙。
少年眸中烛火跳跃,透过门缝看去,却只瞧见了浓重的白色雾气,而非先前看见的瑰丽雄奇之景。
小半张俏脸从雾气里探了出来,一条黛眉如春山过雨,半边云鬓似杨柳堆烟,一只凤眸澄澈如水、流波盈盈。
等到看清了少年,门外的女子嘴角一勾,话语里透出一股森森鬼气:“好鲜嫩的娃子,魂魄定然极为可口!待俺将你抓回山去,再捡些香菇、板栗一起下锅炖了!”
闻听此言,少年右臂猛地用力,将门缝拉得更大些,勉强可供一人侧身进出,同时自己向后飞出一丈开外。
那女子立刻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旋即就用脚后跟把石门给关上了。
嗯,白霓裳、青羽衣,一条披帛彩练缠在手臂上,其色青赤、飘然如虹,腰间配着一柄玉柄绿鞘长剑、一根朱漆错金长笛。
清癯神秀、霞姿月韵,出尘孤标、不与俗同。
若说还有什么瑕疵,便是在那根朱漆错金长笛的旁边,赫然还挂着一枚极为丑陋的骨笛。
不同于少年先前吹奏的骨笛虚影,女子的骨笛似乎已经被炼成了近似灵器的宝物。
见状,少年的神情立刻就冷了下来:“你这阴魔终究还是漏了破绽!”
“师尊待我恩深似海,不惜将自己的流采含章剑拆了,把青色的那半条融进了我这双铁翅之中。可你这厮的披帛彩练却依旧是青赤二色交缠,分明就是个假货!”
少年说着,已是模仿钩陈院大门前持镜神将的姿态,将天地玄鉴高举过头,怒目圆睁、眸光灿灿:“哇呀呀,何方魑魅魍魉,还不速速显形!”
“要死了你!”
女子身躯一晃,已是瞬间跨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出现在少年身侧,拎着他的耳朵狠狠一拧:“青华少阳之气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师尊我随便花点功夫采集,再用天地烘炉稍加炼制,可不就有了一条完整的流采含章?”
女子一边拧一边咬牙切齿:“师尊今日教你个乖!你这小鹤儿方才吱哇乱叫,乍一看倒是唬人,只可惜神念之中却是半点杀意也无,真要碰上阴魔,怕不是能把人家活活笑死!”
“疼疼疼!徒儿这不是怕师尊千里万里、旅途劳顿,给您老人家逗个闷子嘛!”
少年虽是喊疼,但嘴角的笑意却是无论如何也收不住。
细算起来师徒两个其实并没有分别多久,然而少年独自下山历练、红尘打滚,见到许多人生百态、别样风景,尤其是大齐王都这座九重龙凤阙、千丈虎狼穴,压得他心头始终沉甸甸的,更要时时面对各方奢遮人物、麾下数百悍卒,委实不敢稍有行差踏错。
如今见着了自家师尊,他压抑许久的少年天性终于再不必遮掩,可以尽情欢笑胡闹。
“老人家?”
凤紫虚却是柳眉倒竖、凤眼生威:“本座也就比你大了……嗯?哪里就是什么老人家了?”
少年脸色陡变:“坏了,平日里只是在心里叫一叫,今天怎么不小心说出口了!”
“苦也!要死要死!”少年心底里好似有一个黄衣小人在捂脸大叫。
凤紫虚冷笑一声,重新祭炼完整的流采含章应声飞出,眨眼间就将少年捆成了一个大粽子。
青华少阳之气温暖和煦、洪炉丁火剑意炽热猛烈,瞬间勾动了少年眸中的心烛丁火,便连鹤履双翅也泛起了一抹荧荧青霞。
少年一脸懵地砸落在若木灵台之上,颇有些欲哭无泪:“若是没记错,这是第二回了吧?难不成与师尊见一次就要像这样被捆上一次?”
“咦?不像是被阴魔夺舍啊,可怎么才几日没见,你这个呆板拘谨的小鹤儿竟变得这样没脸没皮了?”
听到头顶传来凤紫虚略有些疑惑的声音,少年才知原来自家师尊也暗自留着一个心眼,直到此刻才算是确认了自己这个门下首徒的身份。
当下就听凤紫虚悠然道:“心烛丁火练得不错,很是从红尘中汲取了不少资粮。至于《青羽秘卷》……”
玄都观主一边说一边四下打量:“嗯,你这鸟窝搭得……差强人意,金乌灵光……马马虎虎能看,烹乌炼兔算是勉强入了门,可见《金丹图论序》的‘心为君论’‘神为主论’参悟得还算凑合。”
她才肯定了一句,忽又提高了声量:“嗯?可是接下来的‘气为用说’‘坎离说’等篇怎么还没彻底点亮?你没悟透这些,又是怎么济阴阳、合水火,从而显化无何之乡、召来无垠之门的?”
被自家师尊一眼看破修行进境,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中关键,少年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把毕方氏唤出来顶雷啦。
凤紫虚固然修为高深,但毕竟不是此方虚空之主,等到毕方氏出现在眼前,便是这位玄都观主的嘴巴也有些合不拢了,那一脸懵的样子与自家徒儿如出一辙。
她从半空翩然落下,用脚尖将毕方氏挑了个大跟头,仔细瞧了两眼才满是嫌弃地道:“行吧行吧,这回就算是为师错了。唉,许多年没再收过徒弟,一时间竟然把这个隐患忘记了。”
玄都观主不再理会毕方氏,转身走向依旧是个粽子模样的少年,懒洋洋地解释道:“咱们仙羽玄都一脉,向来都是杀胚扎堆,虽说也会一手天地烘炉,但更多时候是用来炼制飞剑,这炼丹的手艺就实在有点潮,否则当初也不会吸纳了天台山丹法,才终于拼凑出这么一门《青羽秘卷》。”
“至于咱们原本的丹道传承,则是延续了委羽山的部分传承,其中就难免……嗯,难免带着点毕方鸟的印记。”
“哼哼,白云乡的那些老帮菜可是没少做什么‘帝车出行、毕方并辖’的美梦!真以为卖命给姬姓卫氏,就有机会成为姬族天子的心腹禁卫了?”
眼见少年的神情有些困惑,凤紫虚便又解释道:“嗯,与执掌东荒的姜族碧落宫主类似,姬族的天子乃是帝乡诸姬之长、赤县神州至尊,而且因为姬族势大,地位还要较碧落宫主为高。”
少年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声道:“琅琊君祖先所建的姜姓郑国就是被姬族穆天子所灭,看来君上的这个仇是报不成了……”
凤紫虚立刻嗤笑一声:“他也配!什么时候能坐上碧落宫主的宝座再说吧!”
玄都观主说话毫不客气,显然对差点抢走自己宝贝徒弟的郑仙颇为不喜。
她摆了摆手:“不提那厮了,等以后为师修为大进,再去将他斩成十七八段!”
“你这小鹤儿也别藏着掖着了,毕方鸟本质非凡,能匹敌它的水灵可不好找,赶紧也唤出来叫为师瞧瞧!”
少年闻言一愣:“师尊不怪我弃本门之法,而行圣姜封镇之礼?”
“都说了这次算是为师的错!我单知道你这小鹤儿心思深沉,却没想到竟能深到这个份儿上!你心底里的阴私念头沾染了丹灶余砂的些许丹毒,竟是在这等微末境界就养了这么个玩意出来!”
凤紫虚看向少年的目光很是复杂,歉疚、怜惜、嗔怪之余竟然还有那么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这回没死算你命大,也多亏了为师教导有方!”
闻言,少年若不是被流采含章捆着,怕是要忍不住挠头了,这怎么听起来倒像是自己的错,反而自家师尊居功至伟?
“行了行了,小鹤儿也不必太过自责,毕竟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若不另寻法门,猴年马月才能稳坐灵台啊?”
“你不能稳坐灵台,就不能唤来无穷之门,在无极之野建立道标,那么任凭你如何吹笛,师尊我也听不见。没准等我哪天想起你来,你这小鹤儿都已经老死啦!”
“而且真要论起来……同为姜族之后,丁令威当年可比你玩得花多了,不然你以为他的鹤翼阵图是怎么摆弄出来的?对了,郑仙那厮应该跟你念叨过鹤翼阵图的事情吧?”
虽说凤紫虚安慰起徒儿来,那言语委实极为……暖心,但明显不像是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清理门户的样子,于是少年默默点头,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这倒不是他对玄都观主怀有什么偏见和防备之心,而是怕这位待自己极好的师尊失望。
少年默默将商羊氏放出,结果立刻就引起了凤紫虚的极大兴趣。
这位天下奇女子一脸惊讶地闪身过去,拿脚尖依次轻轻踢了踢商羊氏的肉鼓和肉钟,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阴属水行、雨师商羊?这小东西长得挺别致啊!”
比起不受待见的毕方氏,商羊氏的待遇明显不同,玄都观主很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意思。
只可惜神智有缺的黑色雏鸟似乎并不领情,反而表现出了比毕方氏还要明显的畏惧之意,就好似遇见了天敌,有着发自本能的颤栗。
祂肋下的肉鼓和肉钟随之震颤,下意识就奏响了刚刚学会的《飞龙唤霖谱》。
“怎么是这首曲子?这不是乱弹琴么!”
凤紫虚嫌弃摇头,然而听了片刻,凤眸里又忍不住绽放奇光:“不过还真别说,商羊鸟和霖谱竟然意外地相合,假以时日,这只傻货未必不能籍此补全灵性。”
“说起这个,咱们仙羽山虽然号称玄都一脉,但门中着实没有出过几只玄鹤,如今更是只有个半死不活的玄骥君。嗯……似乎无极之野中已经极难见到商羊鸟了,我回头得找人问问,看看到哪儿能掏个鸟蛋……”
眼见自家师尊那双凤眸里开始闪烁危险的光芒,少年连忙开口打断:“好教师尊知晓,韦应典修成了白鹳心骨,已经定下了摩天负金的道途。徒儿观之,此道颇有前景,多半能直指第四境,想来如今放鹤碑上的批语也已经有所变化。”
凤紫虚愣了一下才想起韦应典是谁,讶异道:“负金白鹳?这种鬼玩意也是《仙羽经》能修出来的?”
少年哑然,当下只好将前因后果一一禀明,听得玄都观主又是啧啧称奇。
她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为师此时哪有空闲回山看碑,你先带着他一起玩耍吧。若是他道心稳固、别出机杼,将来倒是可以给你当个师弟,做个玄都一脉的黄鹤首席……”
“嘿嘿,到时候就派他跟鹄国摩天崖联个姻,那一家的鹄女可是出了名的美姿容,总不能都让委羽山占了便宜!哎呀,就是聘礼可也不便宜……”
少年听得张大了嘴巴,师门竟还有这样一门故旧姻亲?就是不知韦兄是否已经婚配?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凤紫虚环视若木灵台,饶有深意地道:“可要是他哪天不想再负金而飞,而是贪图安逸、自挂西北枝了,为师就只能认他当个徒孙。徒儿的婚事我管,徒孙就算了。”
“当然了,你也莫要懈怠,否则谁当这个徒孙还不一定呢!”
这回轮到少年发怔了,关于自己与韦应典的道途之争,他此前便有所猜测,在听到负金鸟之名后更已确信无疑,然而此时从师尊的口中听闻,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呵,好像小爷多稀罕玄都观主首徒这个身份似的。”
于是,少年绝然点头,一脸的视死如归:“师尊你就瞧好吧!徒儿绝不会被旁人比了下去!”
“这还像话!”
凤紫虚哼了一声,终于想起来询问:“你吹响骨笛呼唤为师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不会就是为了显摆这两只丑鸟吧?”
少年一滞,总不能实话实话,是因为见到了无极之野、想起了丁令威之事,才顺带记起了您老人家吧?
他当即灿烂一笑:“弟子下山以来,竟是无时无刻不惦念师尊,故而才一唤来无穷之门,就迫不及待地吹响了骨笛。”
凤紫虚笑吟吟地横了小徒儿一眼,一副我虽然不信但仍然很受用的模样,扬起素手一招,将流采含章收了回去。
“行了,为师还有大事要办,不能在此久待。关于你日后的修行,《青羽秘卷》还是要练,但也不必自缚手脚、墨守成规。咱们仙羽山向来不禁弟子涉猎其他学问,这方面你也大可多跟那个韦应典学学。”
“毕竟前人的路未必就适合你,还是要自己去闯、去搏,哪怕最后发现自己走上的依旧是前人走过的路,但终归会有所不同。就比如你的毕方氏和商羊氏,肯定会与少昊的丹鸟氏、伯赵氏有很大差异。还是那句话……”
玄都观主略作停顿,少年立刻会心一笑。
旋即师徒两个异口同声:“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