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然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只得伸手扯下腰间一条束带,朝上方的梁柱缠去。
她手法本已极快,可上方的小叶子却早看在眼里,不等束带缠上房梁,便已先一步伸手将其截住。
此时她方才看清,小叶子那双一直掩藏于袖内的手竟出奇的大,安在他这么一个小个子身上显得无比违和。而且这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皮下隐隐现出青紫之色,似是练过某种奇门拳掌。
小叶子的手紧抓住束带的尖端,将王嘉然整个人吊在半空,他自己却在房梁上纹丝不动,足见其下盘功夫也是十分稳当。
“真想不到叶小贶你原来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啊。”王嘉然苦笑着道,“还有,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彼此彼此。”叶小贶冷声道,“至于年岁,你也没必要知道了。”
说罢,他松开手里的束带,任王嘉然朝下坠去。
房梁距地面一丈左右,照理说摔不死一个身怀轻功的人,但地面上可还站着一群几近失去理智的半大孩子,他们手里不少带尖的带刃的家伙正冲着上方呢,一旦摔下来,首先非得被扎几个窟窿不可。
就在此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破门声响起,不及众人反应过来,一道紫色的疾影挟着烈风从半空掠过,正将下落的王嘉然带到了一旁。
斗笠客原本就站在离门不远处观战,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定神看时,却见王珈乐正抱着王嘉然站定在谷仓一角。
斗笠客又惊又怒,这人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找到此处来的?
只听王珈乐道:“然然你是不是又重了?”
王嘉然道:“这个‘又’字大可不必,嫌重就快点把我放下来吧?”
众孩童也显然是被王珈乐这一手突击援救惊到了,纷纷呆立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斗笠客从袍子底下抽出刀来,叶小贶也飘然落到他身边,二人并立,看上去像是大人带孩子,在这种场合下显得滑稽又诡异。
毫无疑问,这二人是一伙的。
“你应该早就来了吧?在外面等了多久?”斗笠客恶狠狠地问道。
“挺久的,久到我把你们这座庄院转了个遍,然后又在谷仓外面看了半天。”王珈乐悠然道。
“你来了这么长时间就不能先来救我?”王嘉然粉拳朝队友肋下轻轻一砸。
“这点小场面能难倒你?”王珈乐斜着眼反问道。
“他们可都是孩子啊,你能下得去手?”王嘉然指着众孩童道。
“这倒是,给人孩子打坏了,爹妈那边不好交差。”王珈乐道。
斗笠客和叶小贶二人默然不语,心说这年头的年轻人都这么狂的吗?大敌当前还有心思闲聊。
最终还是斗笠客率先出言打断了姐俩的插科打诨:“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王珈乐指着自己的鼻尖道:“闻着味儿就找来了,你们在此做得好勾当,后门外那块地上的泥土看起来是新翻的,闻上去则有些血腥气,想必是你们把原来冯家庄的人全数杀死后埋在了那里吧?我说得可对,景泽兄?”
斗笠客,或者说景泽不置可否:“若是凭这一丝早被雨水冲淡的血腥气就能从那竹林一直找到冯家庄,我很难相信。”
王珈乐反倒是转向叶小贶抛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想必你把然然从破庙中带走时,并没想到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晕过去吧?”
叶小贶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小看了这二人。
“下面还是我来说吧,风头不能让我大哥一个人全出完了。”王嘉然道,“在破庙时,景泽兄现身朝我们丢出烟雾弹,目的自然是以浓烟和刺激性气味让我们目不视物。接下来,你们会根据我们的反应而采取不同的行动……
“我们最有可能采取的行动是什么呢?自然是一个人保护小叶子,另一个人冲出破庙前去追击。这时你便果断撤离,将我大哥引开——你们知道我们绝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人贩子的线索,因此必定会穷追不舍。
“而之后在破庙里出现的另一个斗笠客又是从何而来?答案自然是你——叶小贶假扮的。
“烟雾弹爆炸时的声音掩盖了你的行动,你在我大哥出门之后便立刻离开了竹筐,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你早已藏在庙中的衣物,变装成了另一个斗笠客的样子。想来,我们最初在路上见到的那个背着竹筐的斗笠客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你吧?”
王珈乐道:“我以为在江湖上这一手快速更衣除了那前不久刚刚落网的【玉狡狐】蔡翩鸿外没几个人会使,想不到你这倒霉孩子也会用。”
还不等叶小贶发火,景泽便已先一步喝道:“住口,我大哥的年纪岂是你等……”
“诶~”叶小贶一摆手止住景泽,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观其举止气度,确和之前假扮孩童时大有区别,反倒真似一位成熟男士。
“嗯,乐乐你是大哥,小叶子也是大哥,今天的大哥可真多啊。”王嘉然认真地打趣道,“刚才说到哪来着,对了,破庙。我们最初抵达破庙时,第一眼必然会看到放在最中间最显眼处的竹筐,可你发现我们进庙的第一件事却是四下搜索,便提前弄出些动静,好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从而不及细查庙内的每一个角落。想必你变装的衣物,和用以加长手脚的竹竿、高跷一类物事便就藏在庙中的某个角落吧?”
“不错,我正是怕你们发现那些东西,所以才提前‘醒来’的。”叶小贶道。
“嗯,任谁乍一见到一个突然出现的彪形大汉,也绝对想不到他其实是个体型娇小的人假扮的,我承认你刚开始确实惊到我了。”王嘉然道,“之后你趁我还没反应过来,又闪电出手将我打晕……”
“现在看来,那一下并没有起到效果。既然你一直保有意识,我回到冯家庄之后,带你一起进入谷仓的事你也知道了。”叶小贶道。
“这不怪你,毕竟咱可是特地锻炼过的,除非你一开始就下杀手,否则,哼哼。”王嘉然不无得意地道,“接下来,我顺势装晕,你则把我装进竹筐带走,却没注意到我这一路都留了记号……”
说到这,她用食指从口袋里沾了一些淡粉色的糊状物,在叶、景这兄弟二人面前摆了摆:“这是枝江城衙门附近那家糕饼店的海棠糕,你们有机会应当去买来试一试。”
景泽恍然:“你一路上每隔一段就把这东西扔一些在路上,之后你大哥便能跟着找过来!”
“嗯,早知道该换木头箱子装人的,用竹筐反而有漏洞给她扔东西留记号。”看来叶小贶也不是个毫无幽默细胞的人。
“大哥你听,他人还怪聪明的,都学会抢答了。”王嘉然手指着景泽,看向王珈乐道。
王珈乐所说的靠气味找到此处,当然不是血腥气,而是那些被雨水泡开的海棠糕。虽然海棠糕气味微弱,但这种人为烹饪的食物气味在野外的自然环境下格外明显,就好比整张白纸上的一条细长墨线;而狼王躯的嗅觉强化令她非常擅于捕捉这类与周遭环境有明显区别的味道。
“可惜聪明没用在正道上,而他们也没机会去买海棠糕了。”言及此处,只见王珈乐眼神一凛,摆开架势,杀气再涨,“闲话就说到这儿吧?你们那个装神弄鬼的同伙呢?把他也叫出来。”
“四弟,我看你也别藏着了吧?”叶小贶看着门外道。转眼间,那个提溜着羊皮鼓的“苏尼”也是出现在了门口,迈步走到了叶、景二人身畔。
“方才景泽唤叶小贶是大哥,而这个面具人又是四弟,那这三人就应当还有一个同伙,江湖上有什么成名的黑道人物是四人一组的么……”王珈乐心中暗自思索,口中却是提醒王嘉然道,“留神,这人会用邪法,切记不要听他的鼓声。”
“看来阁下对鄙人的鼓乐不太满意啊。”那“苏尼”幽幽地道,“不过这次欣赏的人多了,鄙人也当演奏些特别的,以飨诸君。是吧大哥?”
“随你发挥。”叶小贶道。
他话音刚落,“苏尼”手中羊皮鼓魔音再奏,王珈乐刚要动用“狼王躯”的力量,却发觉这鼓声在自己听来并无甚不妥。
“你看那些孩子们。”王嘉然面色凝重道。
只见在鼓音的煽动下,众孩童的眼神已由狂热转为迷离,口中不住发出怪声,挥着手上的家伙什就朝姐俩冲了过来,似是已经彻底进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
原来这一次“苏尼”的目标并不是她们,而是这群孩童。他知道眼前这二人不会对无辜孩童出手,便以特殊的鼓声激发孩童内心的恶性,令他们变成了受破坏欲望支配的炮灰。
换句话说,这鼓声是在给孩子们上狂暴化的bUFF。
眼看众孩童行将把二人逼至退无可退的角落,此时王珈乐无奈地道:“然然你有没有听过那几个同门说过的一些奇怪的话,叫什么……‘要用魔法打败魔法’的?”
王嘉然一边躲过一记火钳突刺和一记铁锤重砸后说道:“哦,你说那三个人啊,他们平日里怪话不少,可这句我还真没听过。”
王珈乐飞身越过几个孩童,道:“大概意思就是说,以其之道还施彼身。我在来这儿的路上一直在想要如何破他这魔音邪法,直到某一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看过的跳大神,我至今还记得那些萨满嘴里唱的歌调,要不我唱给你听听?”
“这还是第一次在打架的时候听你唱歌。”
“那你可听好了。”说罢王珈乐清了清嗓子,随即荒腔走板地唱道,“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鸟奔山林有了安身处,虎要归山得安然。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脚踩地头顶着天,迈开大步走连环。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呐~诶诶嘿哟~”
王珈乐的嗓音盖过了“苏尼”的鼓声,狂暴的孩童们竟然出现了片刻的迷茫,手上的攻击动作也为之一停。
可那“苏尼”自是心中不忿,手上加紧击鼓,口中也是念念有词,一曲和王珈乐之前所听完全不同的邪调顿时如蚊群般萦绕在谷仓内所有人的耳边,孩童们又再度失去理智,攻击起来更是啥也不管,甚至出现了友军伤害的情况。
王嘉然提高嗓门道:“大哥你后面呢?你倒是接着唱啊!”
王珈乐勉强回道:“我就会这几句!”
“那就唱别的!你们老家那儿地方戏什么的应该不少吧!”
“你让我这么高雅的人唱那些……”
“你别以为你洗澡的时候唱的啥我们没听见!”
“哎哎行了!我唱!”王珈乐也不知是否对那鼓声有效,但此时也没其他办法,只得蹬壁上梁,摆了个舞蹈般的优雅(?)身段,扯开了嗓子再次开唱:
“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家家户户团圆会呀啊,少的给老的拜年呀啊……”
“我闷坐绣楼眼望京城,思想起二哥哥张相公。二哥他进京赶考一去六年整,人没回来信也没通……”
“东边儿不亮西边儿亮啊,晒尽残阳我晒忧伤。前夜不忙后夜忙啊,梦完黄金我梦黄粱……”
“诶对,就是这样,多唱两首,别停!”王嘉然一张俏脸笑得跟开花似的。
众所周知唢呐是足以破坏一切乐曲的大杀器,此时此处王珈乐信口唱来的这几段故乡的小曲便是和唢呐起到了同样的作用,在这些“大俗大雅之音”的干扰下,“苏尼”的鼓声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对于孩童们的控制也渐渐开始减弱……
“哼,大哥叫你平日多用功练武,你倒好,整天沉迷这些歪门邪道,这下不灵光了吧?”景泽朝“苏尼”瞥了一眼,后者自觉拿手的绝技一日之内被同个人连破了两次,脸都没地儿搁了,只得口中喏喏连声:“大哥三哥教训得是……”
还不等他说完,只听“嗖”的一声,叶小贶也一个纵身上了房梁,随即朝王珈乐冲去,速度奇快,在窄小的房梁上如履平地,一双手上显出青气,看似某种恶兽的爪子。
王珈乐怎么可能没有防备,当即闭口运气,摆出了“铸寒掌”中“独钓寒江”的警戒架势,只待来敌。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皆是一楞,不多时已有一匹高头大马径直闯进了谷仓门内。
马上一前一后正坐着两人,前面那人是个村妇打扮的女子,垂头丧气,面色苍白,半边上衣满是血迹,右手紧抓着一个布囊,左袖空空荡荡,不见了左臂;后面那中年男子手控缰绳,神色慌张,腰间悬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华贵长剑,见到叶小贶等人后当即扬声叫道:“大哥,东西到手了!快交给那位大人!”
还不待叶小贶等人做出反应,又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女子怒音:“想都别想!”
听到这四个字,乐、然二人均是展颜微笑,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既然她来了,那你们可就别想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