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世界是一片雾霭。先有序制,世界才有了实体,尔后才诞生神。”
“孩子们,我们要撇去卑鄙的真神遮在我们双眼上的浮云,认清世界的真相,信仰序制、敬爱序制、拥抱序制。”
身着灰袍的男子站在台上,向底下一群大脑都没发育好的孤儿说着奇怪的话。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藏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如同潜伏着汹涌暗流的湖,一旦仔细倾听,便会被暗流卷入黑暗的湖底。
孤儿们跟着灰袍人重复:“信仰序制、敬爱序制、拥抱序制……”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狂热、幸福的微笑,只有陈浩除外。
陈浩觉得台上台下都是一群精神病。
彼时的他刚刚经历丧母、被父亲用皮带抽了一顿后以“这都是为你好”的名义扔进了孤儿院,本来看谁都不顺眼,愚蠢的孤儿院院长还在周末的早上六点把他们叫起来说这些屁话。
台上的灰袍人扫视一圈,露出失望的表情,以沉重的语气道:“我们中有一个人在抗拒序制。如果他走出来,自愿承担后果,那么惩罚只会降临在他身上;如果他始终不愿承认,那么惩罚将降临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说这话时,灰袍人的眼睛死死钉在陈浩身上,陈浩却丝毫没有意识到错误,梗着脖子用一种“有本事你就送我去见我妈”的眼神瞪着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在座的所有人一起完蛋。
“是我的错。”
前方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孩从容地走到最前,道:“都是我一人的错,恳请惩罚仅降于我一人身上。”
灰袍人深深看了她一样:“如你所愿。”
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赵海梦。
她比正常的12岁小孩要瘦小得多,却有无限接近成年人的沉静气质。她的眼睛总是让陈浩想起混在草丛中静默开放的雏菊,称不上有多美丽更谈不上特别,只是安静地在角落盛放。不知为何,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多年后的今日再开启尘封的记忆窥探过去,他才恍然自己那段时间大概是在愧疚。
不过说实话,赵海梦的挺身而出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在那之后,陈浩被软禁在寝室里,由几个带着高耸的圆锥形帽子的“老师”看管着。他们会禁止他大声说话、看书,或在非规定时间内睡觉,顺便给他带点泔水。
是的,泔水——他就是这样称呼孤儿院糟糕的伙食。不是稀粥就是干得发硬的馒头,偶尔会有不新鲜的卤蛋,一口咬下去,蛋白会像洋葱一样分个三四层。
如果只是伙食差倒也罢了,问题是还有那些有娘生没娘养的孤儿会突然跑进来,故意打翻他的碗。而那些看到他伸个懒腰都会厉声喝止的圆锥帽们每当这时,都会突发性失明,直到陈浩把找麻烦的家伙按在地上打时才会恢复视力,一边喊着拒绝暴力,一边把他夹起来,摔回被粥打湿的床铺上。
陈浩挣扎了一个星期,最终认命了。
他同其他孤儿一样,恭敬地称灰袍人为侯先生,诚恳地承认了自己根本不存在的错误,并表明自己愿意拥抱序制。
这当然是瞎话,都怪稀烂的生活把他一个拿过三好学生奖的七岁小孩逼得学会了睁眼说瞎话。
侯先生对他的转变倍感欣慰,给物理意义上饥肠辘辘的陈浩画起了精神上的大饼:
“孺子可教也,你天资聪颖,又能辨是非,以后定可以去神都入读暮寒,修两家之术,成长为首领的左膀右臂。”
陈浩并非什么乖顺的小孩,侯先生的话他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以为那些话如同风一样在他空白的大脑中穿过,不留一丝痕迹。实际上多年后,仔细一想,“去神都”的种子似乎就是在这时埋下,生出剧毒的根,攥死了他的良心。
当年的他并未察觉不对,反正孤儿院每个孩子都有去神都的梦想,有要去那吃喝玩乐的,有要去那光宗耀祖的。他以为自己只是想逃离这座孤儿院,实际上,他从未正视过潜藏在心底那个黑暗的念头。
他想去神都,是为了成为强大的驭灵者,再昂首挺胸地回到枫城,一把火烧了这个见鬼的孤儿院。
如果可以,他希望侯先生、那些圆锥帽,还有所有在他床铺上撒尿的小混账们都困在大火中尖叫哀嚎,烤成外酥里嫩的黄金大鸡腿。
是了,最初的最初……
他的梦想只是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和母亲失踪那天一样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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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浩睁开眼,坐了起来。窝在角落看实验日志的千见他醒了,拖着板凳凑过来,满怀期望地问道:“怎么样,你有什么关于循环的头绪了吗?”
他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脑勺,答非所问:“我想起来一些事情。”
“怎么说?”
陈浩推开千挡在身前的脑袋,站起来发了几秒钟的呆,问:“楚风翎呢?”
千抬头望了眼钟:“这个点估计还睡着吧,出来前我看他的地铺还在厨房那,不知道你姐有没有使坏把他偷偷拖到阳台或者厕所……不是,到底怎么了?哎,你去哪,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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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风翎今天比较走运,陈浩回去时,他和他的地铺还好好地躺在厨房。
可惜陈浩今天不太走运,他在试图礼貌温和地叫醒楚风翎时,一脚踩在他的头发上,又摔了一跤。
被他一跤拽出被子的楚风翎迷茫地醒来,沉默地抽回自己的长发,充满怨念地盯了陈浩一会,缓缓道:“……夏至派你来杀我?”
放在平时,陈浩少说也得跟他扯一下为什么不把头发好好塞到被子里去。然而眼下他是在没这个心情。
他揉了揉摔疼的脸,坐在垃圾桶上,正色道:“我想起来了。”
楚风翎有些惊讶地问:“全想起来了?”
“一部分。”他停顿了一下,说,“你帮我构建记忆封印的框架时……看见了多少?”
楚风翎挑了挑眉:“一部分。”
“……”陈浩有时还挺理解夏至的,不知为何,这狗东西总是能用最简练的言语激起旁人揍他的欲望。
他拔腿要走,刚迈出一步还是转了回来,忐忑地追问道:“你看到的是要杀头的那一部分,还是无关紧要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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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序制是绝对禁忌的话题。与序制有关的记载被毁灭殆尽,试图研究序制的学者被杀得人头滚滚。放眼肆庭四层大世界,也只有侯先生那脑残让他们“拥抱序制”。
他还不如拥抱断头台。
枫城的孤儿院与其说是孤儿院,不如说是陈泽一设立在那的据点,担任着给孤儿们洗脑、训练、人体改造的作用,让他们一到年纪就可以丝滑地加入陈泽一麾下为其效力。
陈浩因为精神力较强,加之性格叛逆还会装,没能被侯先生洗脑成功。再加上他怎么说也是陈泽一的亲生骨肉,孤儿院也不敢对他人体改造。一般来讲,在他拿到暮寒录取通知书逃到神都后,只要他只字不提这些过往,他便能如愿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坏就坏在他太过良善,为了将同学从不法组织救出来,自愿潜入该组织,收集好证据后交给了审判所。
结果就是他因为恶意出生罪被捕了。
千得知此事后,义愤填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一定在两周内给他合法合规地捞出来。发完了誓他一问陈浩爹的名字,扭头就跑,把这个烫手的山芋塞给了楚风翎。
楚风翎来了,先是告诉他审判所会探查他的记忆,如若他没有参加他爹那堆破事,多半只用交点罚款。真要给他判有罪也没关系,他帮他找了个嘴臭还来头大的朋友,会在审判那天大声辱骂审判司所长并朝对方扔鞋。虽然没什么用,但人生最后一刻还能看到一场闹剧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那一刻,陈浩真觉得自己快完犊子了。
他戴着镣铐抓耳挠腮,急得转圈,焦虑地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审判所看不到,或者只能看到部分我的记忆?”
替他畅想墓志铭的楚风翎嗯了一声,说:“你是想给自己下记忆封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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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哪部分都无所谓吧。”楚风翎伸了个懒腰,缩回别窝里,“我还能跟审判所举报你吗?记忆封印的主要部分是我完成的,让他们知道的话,我也算是协助罪,咱们得一起上绞刑架。”
他见陈浩没有走的意思,叹了口气,又问道:“你要我帮你解开封印吗?”
“死去的鹦鹉是什么?”
“……嗯?”
“每次我想起一点过去的事情,最后都会看见一只死去的鹦鹉,我猜应该和记忆封印有关……那是什么?”
楚风翎又是叹息一声,解答道:“覆盖画面,记忆封印最表层的保险锁,专门用来应付那些窥探你记忆的人的。那一幕也是从你真实的记忆中截取出来的,你自己挑的,我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好了快滚,晚安。”
“还有——”
陈浩还想问点什么,楚风翎却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他只得把后半句话揉吧揉吧变成一句简单的“晚安”,悻悻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