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沛县明军大营,中军帐内,灯火昏暗。
孙传庭背负着双手,站在舆图的前方,他的神色阴沉,眉宇间尽是愁容。
帐中灯火通明,掌灯的侍从在重新添加了灯油,修建了灯芯,而后安静的退出了帐中。
帐帘落下,孙传庭的眼神也随之向着舆图的下方落去。
目光落定处,正是南直隶凤阳府的位置。
陈望站在孙传庭左手的近侧,目光下沉,也同样是看着身前不远处悬挂着的舆图。
“依据总理此前所说,万贼军在徐州内里安插着一支规模超过五千人的骑兵部队,周边地势开阔,极利骑兵行动。”
陈望上前了些许,指着舆图上的徐州,回答着之前孙传庭提出的问题。
宿州之战后,李岩统领万民军南下兵围凤阳,革左五营作为策应自南向北,两军已是在凤阳城下完成了会师。
合兵共计六十万,凤阳回报,叛军连营上百里,沿河漫野举目望去皆是叛军营垒军帐,浩浩荡荡一望无际,好似汪洋大海一般浩瀚无边。
“留在徐州牵制的兵马,起码也要在一万三千人上下,其中骑兵起码需要三千人,可以勉强保障后援不出太多的差错。”
孙传庭之前提出的想法,是绕过重镇徐州,驰援凤阳的明军,进军宿州,解除凤阳之围。
但是绕过徐州谈何容易,徐州地处战略要冲,现在被万民军占领,守卫着万民军在北面的门户。
不同于七十二营流寇,万民军在李岩的统领之下,接连攻破了大量的州县,击败了多镇的官兵,因此获取了大量的武备和辎重。
很多被万民军击溃的军将投降,大量的军兵加入了万民军的队伍之中。
李岩在河南、南直隶一路招兵买马,广收良才,正在逐渐从流寇变成坐寇。
现在李岩所做的一切努力,所进行的一切军事行动,都是在为割据一方而做努力。
这并不难猜,陈望总领一镇的时日并不算短,他能够看出来李岩的目的。
“若是不攻克徐州,我军的粮草辎重都不安全,与敌军作战也需要时刻警惕后方可能袭来的敌人。”
城池有四面,要想围住一座城池,起码需要十数万的大军,而眼下所有的援剿兵马合计都没有十万人,自然是不可能全部围住。
“在徐州留下这么多的兵马,在正面作战,我军能用的总兵力将会只有三万七千人。”
“叛军势大,我军势孤,正是需要全力以赴之时。”
孙传庭的注意力仍旧聚焦在舆图之上,他轻叹了一声,已经是明白陈望的意思。
陈望看了一眼孙传庭,面做为难之色说道。
“总理麾下大半都是新降的部众,归德府内,末将麾下如今统管的河南兵马虽然经历战阵,但是武备稀疏,时日尚短……”
进帐已经有一些时间,从孙传庭的口中,陈望也已经是弄清楚了为什么沛县明军的规模能够超过三万。
大名府受灾严重,根本无力赈济地方,这才使得民怨沸腾因此激起民变。
孙传庭借用卢象升的名义招降了大名府的起义军后,如何安置这些投降后的起义军就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安置这么多的人口,必然要耗费大量的钱粮。
若是地方有钱有粮,那么地方上也不可能激起民变。
民变的缘由,就是地方没钱没粮,百姓走投无路,饥肠辘辘,难以生存下去。
所以在之后,孙传庭上书朝廷,认为可以从这些归降的起义军中挑选青壮健勇,填补到保定镇内作为营兵。
眼下时局动荡,宿州之败后,朝廷的兵马不足,这些归降的起义军基本都有一定的战斗经验,正好可以一用。
这些原本的起义军成为营兵之后,便不需要地方再出钱养活。
保定镇内还有不少的军饷,这些都是为援剿准备的专项军饷,也算是减轻了地方的负担。
朝廷那边很快也做出了回复,孙传庭的上书的办法全都被采用。
于是孙传庭从归降的起义军队伍之中,挑选了一万六千多人,编为六营。
现在整个沛县,共有军队三万一千余人。
这三万一千多名新旧参杂,降丁近半的军队,就已经是孙传庭麾下所有的军队了。
历史上,明朝关内局势急转直下,是在崇祯十五年。
李自成席卷河南,先后击败傅宗龙、汪乔年两任三边总督,后又在朱仙镇大败援剿明军主力。
同时明军九边精锐大半葬送于松锦之战,无力回援关内,中原局势就此糜烂,李自成自此无人可制。
但是关内的局势,因为陈望的影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河南的民变并没有因为没有李自成而平息,反而是因为没有了李自成,掀起比起历史上更为浩大的声势。
李自成远遁西北,张献忠逃奔西南,两人牵制了明军的主力,反而是使得李岩子河南的做大。
在李岩统领之下的河南起义军,因为完全是从头开始,从一开始便定下了正确的基调,走着一条正确的道路。
陕西民变十数年,却仍然难成气候,就是因为一开始走错了道路。
万丈高楼平地起,一栋楼能够建多高,其实最重要还是最初时打下的地基。
陕西民变起于崇祯初年,那个时候明帝国的势力仍然强大,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成为流寇。
高迎祥终其一生,都想要根除麾下部众的流寇习性,想要整合七十二营,想要占据西安,占据陕西,割据一方。
但是,高迎祥失败了。
无论是天时,还是地利,都没有站在高迎祥的身侧。
不过,李岩却是成功了。
无论是天时,还是地利,亦或是人和,都站在李岩的身边。
在李岩起事之时,三边的明军在三边总督郑崇俭的带领下一路追击李自成王西北而去。
而南国明军的主力也被张献忠和罗汝才吸引,进入了西南。
李岩现阶段,取得了比起历史上李自成更大的战果。
郑州之战,杀河南巡抚李仙凤,覆灭了河南诸镇的明军。
宿州之战,阵斩保定总督杨文岳,打残了援剿保定、河北镇兵。
南国主要的军队进剿,还在追缴张献忠。
而三边的军队,也没有如同历史上那般可以入关平叛,李自成在西北的威胁还没有被解除,三边的军队根本就没有办法调动。
陈望注视着身前不远处的舆图。
李岩如今占据徐州、宿州、兵围凤阳,长蛇首尾相连,军势已成。
要想解除凤阳之围,并非易事。
眼下这种时局,对于现在孙传庭所掌握的手牌来说,几乎是无解的困局。
陈望自己倒是有解决的办法。
六十万大军说起来多,但是实际上能战者并不多。
徐州、宿州确实坚城,但是在大炮的狂轰滥炸之下,却是也坚持不了多久。
但是,眼下这样的局势,为什么要去解决……
陈望眼帘微垂,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已经不再是当初在河南开封的时候了。
那个时候,因为职责的原因,还需要顾全朝廷时局的影响,所以他必须要削减万民军的势力,这样才能一步一步的将河南纳入控制之中。
而现在陈望的目的,已经基本达成。
河南的军权基本上已经是被陈望掌控,借助着剿灭流寇的借口,地方的士绅大族,也基本都是清除了一片。
陈望不仅趁机收拢了大量的银钱,根除了许多反对的势力。
李岩离开了河南,对于河南造成不了多少的威胁,转而进入南直隶中。
南直隶,是东林党以及江南士族的核心所在。
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极为复杂,很多问题处理稍有不慎,便会引起轩然大波。
李岩这柄快刀,正好可以用来处理江南这一团错综复杂的乱麻。
南直隶,就是一处深渊。
等到李岩和江南的士族斗的你死我活之际,再坐收渔利,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这些心思,陈望自然是不会显露在脸上。
陈望沉吟了片刻之后,假做思索后继续进言道。
“大名府、山东寇乱,其中有万贼军的身影。”
“现在大名府的叛乱休止,山东的寇乱虽然没有平息,但是山东的寇乱主要集中在费县周围的山区,或许可以先行暂缓对于山东匪寇的进剿。”
一味的述说难处,有故意退让避战,保全实力的嫌疑。
现在这样的情况,好不容易靠着前来拜见,靠着之前的情分换取了孙传庭的信任,暂时解除了兵权被夺的危机。
陈望自然是不想让孙传庭心中又产生怀疑,所以最好办法,自然是提出一个听起来可行的谏言。
得到的反馈,也没有超出陈望的预料。
他的话让原本精神有些萎靡的孙传庭重新振作了一些。
孙传庭抬起头看向舆图,先是看了一眼横隔在中央的徐州,而后又看了一眼东面不远处的山东地区。
只是随后,孙传庭在思索了许久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山东诸镇兵备废弛,叛军猖獗,民变难止,先后两次进剿失利,加上宿州之败,就算是采取守势,也最多能够从山东调来数千的兵马,于大事根本无用。”
孙传庭的神情忧虑,紧蹙着眉头。
“宿州之败,便是山东兵马先溃,进而导致全军溃败。”
兵不在多,而在于精。
当初勤王的时候,和入关的建奴作战,孙传庭就很清楚这一点。
多次和建奴的交锋之中,孙传庭获得了不少的军事经验
陈望双目微凝,他一开始便有一个问题,孙传庭似乎很是心急,不然也不会提出绕开徐州的想法。
而眼下正好是最好的时机,于是陈望试探的问道。
“兵凶战危,如今局势确实危机,但是凤阳如今有侯督师所领的五万大军镇守,兼有地理,守备应当不成问题,为什么总理现在用兵确实是有些焦急。”
孙传庭眼神微黯,下一瞬间眼眸之中,又闪过一丝凶光,不过只是稍纵即逝。
孙传庭微微低头,掩藏了过去。
但是陈望还是看到了孙传庭眼眸之中的戾气。
孙传庭再度摇了摇头,解释道。
“眼下凤阳的局势,已经容不得再徐徐图之。”
李岩在凤阳举旗定鼎,发檄文传告天下,意图联合各地义军,震动南国。
河南、山东、江西、湖广、南直隶等地起义军因此沸腾,全都向着凤阳所在的方向前行。
七日之前,凤阳从陆路传来了最后一条消息后,路径就此便彻底的被叛军断绝。
六十万叛军,将凤阳城围困的里三层外三层,滴水不漏、水泄不通,别说车马舟船粮草军资,就是一封书信也难以传递而出。
凤阳周围的情况,只有从飞出的信鸽带来的消息可以窥见一二。
“凤阳虽几经加固,守备森严,兼有地利,守卫在凤阳地区的兵马的人数也已经是超过了五万余人。”
“短期内,若是不出意外,叛军确实是难以攻克。”
“但是……”
孙传庭眼神凝重,声音沙哑,极为低沉。
“凤阳……缺粮……”
宿州之败,败得的实在是太快,也太过于惨重。
叛军在李岩的带领之下快速的完成了对于凤阳地区的合围。
守卫在凤阳的五万官兵确实保证了凤阳的安全,但是这么多的数量,每天的人吃马嚼都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在意识叛军的目标是凤阳的时候,侯恂虽然不知兵,但是他的反应确实很快,迅速的调兵遣将,向着凤阳地区汇聚,同时还下令运输粮草军械进入凤阳。
但是粮草,一直都是明军的短板。
哪怕是在富庶的南直隶,朝廷能够征募到的军粮都没有多少。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在得知了朝廷在宿州战败后,很多军将生出了怯战之心,很多地方的士民也生出了畏惧,只想要自保。
尤其是南京一带的达官显贵们,甚至动用关系,阻挡各地的援军北上驰援凤阳,而是留在南京一带。
本就怯战的军将,在得到了上面的庇护之后,自然是顺理成章按兵不动。
而很多原本应该输送进入凤阳的粮草也因此被拦截了下来,没有能够送到凤阳。
正是这群鼠目寸光,不通兵事之辈,使得南国的局势越发的恶劣。
孙传庭神情无奈,心中郁气。
他恨不得将那些鼠目寸光士绅权贵全部杀之而后快。
但是他也知道,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没有权力这么去做,也不能这么去做。
良久之后,孙传庭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他的神色疲惫,充满了倦意。
心中万千的话语最终都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