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宇文呈气咻咻的走了。
只是在临走之前,大概是气不过,他路过商如意的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她笑道:“二嫂,没想到你也来了。”
商如意笑道:“前些日子西突厥大军围困夏州,我奉命来解。”
宇文呈道:“二嫂真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商如意道:“不敢。”
按宇文呈的火爆脾气,吃瘪之后他应该立刻离开,下去拿着身边的人撒气才是,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停下来,还跟自己说话,商如意下意识的警惕了起来;而看着她戒备的眼神,宇文呈脸上的表情更添几分刻毒,尤其是他缺了一节的眉尾,锋利如刀,看向商如意时那眼神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戳穿。
宇文呈意有所指的道:“不过,二嫂这回倒是来对了。毕竟,这洛阳城,这紫微宫,你可是再熟悉不过了,能让你好好凭吊旧人。”
一听这话,商如意的心跳顿时一沉。
宇文晔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而看着他们两僵硬的神情,宇文呈更得意了几分,故意凑到商如意面前,用正好三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若这里还不好,不妨再回一趟听鹤楼。”
“……”
“说不定,二嫂能在那里,旧梦重温呢。”
商如意的脸色越发苍白了起来,可不等她说什么,宇文呈已经大笑着离去。
留下的人没有开口,但沉默的气氛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这里的人就算知晓商如意曾经来过这里,也不会知道她在这里见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更不会知道听鹤楼有什么问题,可这话,本也不用他们知道,因为这根针,从来只扎在宇文晔和商如意的心里。
官岙等人静静的站着,不开口,连善童儿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也静默无语。
最终,还是宇文晔先开口。
他的声音仍旧平静,好像完全没有听懂宇文呈话中的意思,也没有受任何影响:“你的脸色不太好,这一路过来一定很累了吧。”
“……”
商如意平复了自己紊乱的心跳后,才抬头看向他,但喉咙被梗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宇文晔道:“先去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抬头往周围看了一眼,似乎想要回忆一下这座阔别已久的宫城有什么地方能让她暂时歇脚的,这时一直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见缝插针想要献殷勤又始终不得机会的内侍监魏玉立刻上前道:“秦王殿下,暖坞那边正合王妃休息。”
一听到“暖坞”两个字,商如意的心又是一沉。
宇文晔沉默了一下,却道:“也好。”
商如意有些诧异的睁大眼睛看着他——他明明知道,为什么……
但不等她开口,宇文晔却已经决定,伸手轻轻抚住她的肩膀,道:“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你先跟他过去休息一会儿,等晚一点,我们一起离开。”
商如意哑声道:“我——”
宇文晔道:“去吧。”
见他这样,商如意便也不再抗拒,事实上,她现在全身有一点脱力的感觉,四肢冰凉,心跳沉痛,不仅说不出话,甚至快要站立不稳,也的确需要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给她呆一会儿。
单独呆一会儿。
于是点了点头:“嗯。”
那魏玉立刻殷勤的道:“奴婢服侍王妃过去。”
宇文晔准了他,但也转身吩咐了两名亲兵跟过去,守在暖坞周围就好,于是,商如意便和魏玉,还有那几名亲兵一道转身离开了。
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宇文晔才又转过身来,目光投向了那巍峨的左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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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根本不必魏玉带路,这条路,虽然商如意并不太熟悉,也不是经常走动,可却是她记忆中最深刻的几段场景之一,以至于一路走来她恍恍惚惚,不仅没有看清周围的路,甚至连路过了哪些宫殿,哪些熟悉的风景都没知觉,但本能的停下脚步时,一抬头,那座熟悉的宫殿已经近在眼前。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还有水声潺潺。
看着这殿宇,商如意只觉得心跳越来越沉重,几乎让她孱弱的气息有些负担不起,魏玉却丝毫没有察觉她内心的悸动,还殷勤的说道:“王妃,梁士德那贼子才刚入秋就让人把这里暖起来了,王妃莫要嫌弃,奴婢这就进去打扫。”
商如意道:“不必了。”
她其实并不介意这个地方被其他的人住过,毕竟,这里本也不属于她,物是人非这种事,从进城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魏玉道:“那——”
商如意道:“你们就在外面候着吧,我一个人进去,休息一会儿便罢。”
“是。”
那魏玉不敢多话,便和两个亲兵留在了外面。
商如意几步走上前去,登上台阶之前,她下意识的停下来,可台阶上却并没有一双为她准备的织羽步仙鞋,反倒有些泥污脚印,显然是梁士德住在这里的时候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甚至连鞋都没换就随意的踩了上去。
不知道里面,污秽成什么样子。
可是,又该如何呢?
商如意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便就着脚下这沾染了不少泥污草屑的鞋子登上台阶,推开了紧闭的宫门。
刚一开门,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这个时候才刚入秋,算不上太冷,只是风吹着的时候有些凉意罢了,没想到梁士德这么早就让人把暖坞给暖上了——要知道,这里所用不是普通的木炭,而且要让这么大的宫殿昼夜不冷,所费不赀,只一天的消耗就能够一户中等人家月余的开销。
外面的人都开始用浮土拌米糠果腹了,他却如此靡费。
商如意一边叹息着一边往里走,感觉到那热气比过去更重,才刚往里走了几步,她就感到掌心一阵汗湿。
不过,也不全是因为热气。
她一步一步的往里走,发现之前垂坠在这宫殿里的帘幕全都消失了,大概梁士德不喜欢这种虚幻又无用的东西,所以让人全部拆除掉,甚至连大殿中央那个巨大的屏风也不知去向,整个暖坞毫无障碍,彻底通透的呈现在她的眼前。
果然是,物是人非。
不过,还有一样熟悉的,就是铺在地上的那张巨大的疆域图,这似乎也是梁士德唯一留下的过去的东西。
占据了洛阳的他,不知道多少次踏上去,不知多少次沉眠于此,想要像拥有这张舆图一样拥有图上的一切。
这一次,商如意脱下了鞋子,用干净的罗袜踩了上去,跟之前一样,从西域起步,一步一步的走向中原腹地,可是,当她走到一处熟悉的地方时,停了下来。
那地图上,被不知是刀子还是什么的利器戳了好几个孔洞,连下方的地板都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刻痕。
商如意蹲下来一看,正是长安。
按官岙的说法,当宇文渊在长安登基称帝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梁士德勃然大怒,甚至要杀光留在宇文旧宅的所有人泄愤,那这几个孔洞,只怕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商如意伸出手去,轻轻的抚过那狰狞的孔洞,关中已经被这几刀毁得不成样子。
离这里不远,还有一个地方也被戳破了一个洞,虽然没有看清,但商如意知道,那里应该就是江重恩折戟沉沙的龙门渡,他们想要在那里诱杀宇文渊,最终计划落败。
也是从那之后,宇文渊便决心要东征洛阳,跟梁士德不死不休。
这世间,一饮一啄,皆前定。
商如意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再想要起身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只能就地坐下,幸好梁士德除了戳破几个洞之外,对这张疆域图还是非常爱惜的,没有弄上一点脏污,大概比他们这两天赶来洛阳时幕天席地睡的皮毡子还干净一些,于是商如意索性慢慢的趴伏在这地图上,托着沉重的眼皮看着身下一处处的高山低谷,一处处的江河湖泊。
真是一片大好河山。
不论是谁,只要躺在这上面,只要拥有了,都舍不得吧。
商如意甚至能够想象得到,梁士德躺在这张舆图上的欢喜和满足,拿刀割坏这舆图时的愤怒和不甘。
那,那个人呢……
在祭坛上,虽然宇文晔飞快的冲过来挡在了她的面前,不让看到梁士德自刎的那一幕,商如意也的确没看到,可她的心里却能清清楚楚的回想起那一刻的鲜血喷涌,血雾迷漫是何等的惨烈,又何等的凄美,当他在自己面前倒下,说出那句“朕一生,无过”的时候,是何等的倨傲,又是何等的决绝。
“楚旸……”
终于,在多年之后,在自己的神智有些混沌不清的时候,商如意终于喃喃唤出了这个名字,她甚至感觉到了一丝陌生,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却又突然在自己的回忆里刻下抹不去的痕迹。
“楚旸,”
她轻唤着,也终于抵抗不了自从进城之后就不断袭来的疲惫和心痛,投降一般的慢慢闭上了双眼,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谪仙般的身影,一步一步的朝她走来,凤目流光溢彩,神情傲慢清冷,只在对着她的时候,轻笑中流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渴望和寂寞。
陷入沉睡的那一刻,商如意轻声道:“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