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说说笑笑地走远后,恩雅方从桥边的阴影处走出来,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
古墩实在看不出汪小溪那油嘴滑舌的小子有什么好的,虽说样貌不错,身材放在他们那里也勉强算及格,但举止实在太轻佻了,不如西戎男人稳重。
却也不想想这些事都是恩雅先勾起来的,郁闷了一瞬,他忍不住道:“公主,你要小心汪小溪此人,他之前对你明明还很冷淡的,怎么突然间这么热情?中原人狡猾得很,何况他还是平王的儿子,你直接就把交易票据的事给说了,万一……”
“放心,那种东西我怎么可能放在身上?不过是想试探试探他罢了。万一,那老狐狸要真动了别的心思,不是归宿,我也好提前有个计较脱身。”
恩雅收起花痴的表情:“哼,果然男人都喜欢将女人当作垫脚石,我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古墩听了这话,心情好了些,自豪道:“我们西戎的勇士就有担当,利用女人也配叫爷们!”
恩雅神色微动,心底冷笑,西戎的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不就是例子?
古墩说完,还有些不懂的地方,听公主这意思,平王派他儿子来打探消息,似乎是并不打算乖乖地付银子,还有别的想头?比如,反目撕毁证据不认账之类的,他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
恩雅眯起眼睛,冷哼一声:“平王那种背弃承诺的小人,一辈子都是如此,你还指望他能有什么长进?不过方才我刺探了几句,这汪小溪虽然是他儿子,但未必心里就向着他,要不然也不会私下里来应我的约了。”
“他母家汪家当年替平王挡刀可是满门都死得很惨……而且,你看到跟他们一起来边境的那个文士没有?如没猜错,那人是朝中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主管刑案。”
古墩一脸惊讶:“公主如何得知这些?”
“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了他露出的腰牌,便找人查证了一下。呵……他们自认为我可以利用,却不知我反过来利用了他们,有意思,反正光等着上京交货,也怪无聊的,我就跟他们玩玩,说不定还能谋个好前程。”
古墩只有一身蛮力,脑壳却空空,一时间不明白他家公主想要做什么,只得面露佩服地捧场道,“公主高明。”
……
等余鱼他们忙三火四地赶到擂台时,擂台早被人里里外外地围上好几圈了,足见此次赛事名声之盛。
台中间有个人比比划划的,正扯着嗓门子大声宣读比赛规则。
汪小溪和林小木作为参赛选手,已然来的迟了,好在比赛还没正式开始,忙趁机溜上台按照姓名签找到位置坐好,梁文道则早就稳稳地坐在台上了。
其他人在台下给他们鼓劲儿。
赵沅百感交集——汪小溪的娘汪月茹曾答应过赵沅要替他找到碧落的。
当然了,这只是他当年看汪月茹可怜,觉得这女子活着都费劲,还跟她要什么承诺?但又怕这刚强的女子多心,便随口说了件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敷衍过去了,谁知却被她挂心了,死前还叮嘱自己的儿子继续完成。
眼下突然有了这么个线索,就叫他们碰上了,汪小溪又胸有成竹地参了赛,不得不说是机缘巧合,甚至有些宿命之感,倘若这次大会的彩头真与碧落有关,也可了却他的一桩心事了。
一一扫过擂台上的选手,余鱼的目光最后停在角落里一个戴着半张玉狐狸面具,穿黑色斗篷的人身上。
那人似有所觉,微微一侧头,吓得她忙将怜怜给选的面具拉了下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那人却只是随意地扫了一圈观众而已,目光并未在哪里多做停留。
大赛的规则简单粗暴——一炷香的时间内,谁吃的月饼最多谁就获胜,月饼的种类不限制,随便吃什么馅儿的都行,最后只算总数。
虽然仍不知彩头究竟是什么,众参赛选手也还是很激动,一个个摩拳擦掌,摆开了架势。
台上,选手对面的长桌上已经摞好了一盘盘的月饼,各式各样,堆得像小山包似的。
没等吃呢,叫人一看先饱了,这东西甜腻,过节吃几块应应景还可以,要是嘴不停歇地吃掉这么多盘月饼,想想都噎得慌。
怜怜跟余鱼咬耳朵:“林大哥他们打听到,这陈望之不仅财大气粗,据说跟毒王还颇有些交情呢!”
是吗?
余鱼十分惊讶——小师叔和陈望之都算得上是“名人”,且都在边境五城居住,有些交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陈望之绝对不简单,商人向来能说会道,这她知道,可能跟性格怪异孤僻的小师叔处上朋友,定然还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这时,有人敲着锣喊了一嗓子,“准备——”
围观喧闹的众人立即停止议论,安静下来盯着台上,见他笑嘻嘻地晃着锤头,作势要敲又不敲的逗大家,气氛都被搞得紧张起来,尤其是那些参赛选手,纷纷将手放在月饼上,蓄势待发。
终于,锤落了下来:“开始!”
十几个大男人听到这声号令,争先恐后地吃了起来,那模样惨不忍睹,毫无形象可言,一个个就跟饿鬼投胎似的。
粗略看去,这里边只有四五个人吃相尚可,其中就有梁文道一个。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还配了一杯茶,不像来比赛的,倒像是来凑数蹭晚饭的——看来是把赢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林小木和汪小溪身上了。
林小木本来进食速度尚可,冷不丁见台下怜怜一脸希冀地望着自己,心中猛地升起一股劲,既想多吃赢了这场比赛,又怕在怜怜面前狼吞虎咽失了形象,左右为难的瞬间就不小心被月饼渣儿给呛了嗓子,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身后立即有陈家的仆人贴心地送上了茶水,但喝水这一会儿的工夫,就被人落下了好几块,再想要撵上也是不大可能了。
林小木懊恼地跳下台,怜怜给他顺背:“哎呀,怎么呛了,你挑那个冰皮月饼吃不就没事啦!”
林小木挠头,“我不爱吃那个黏糊糊的……”
余鱼看完梁文道和林小木的表现再,到底控制不住,又瞥了一眼擂台的角落——那“玉面狐狸”吃月饼的速度简直和梁文道有一拼了。
一个比一个慢,还吃得那么悠闲,简直都拉低了比赛的激烈度,叫人看着怪着急的,恨不得跳上去替他吃上几块。这种选手是根本不可能赢的,所以根本就没什么人关注他俩,更别说在他俩身上押宝下注了。
相比之下,汪小溪吃得飞快,三四口就是一块,举止间却愣是不见粗鲁,反而奇异地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感,赢得不少人关注。
芙筠平日里说话细声细气的,这时候受周围热烈环境的影响,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竟大喊了一声给他鼓劲:“汪公子必胜!”
林小木称奇道:“别看师弟平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可粗俗这词儿好像自来就跟师弟不沾边儿,比不了哇比不了。”
芙筠拼命点头。余鱼则想,看来有些东西真是骨子里头带的。
比赛进行得异常紧张激烈,在众人的瞩目之下,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到了,铜锣又“当”地响了一声——根据规则,诸位选手应立即将手放下不能再吃,否则视为违规,失去资格。
数十位选手一停手,结果还没统计出,有人先在台底下高声欢呼起哄上了,点着台上的盘子预测输赢,因有些人之前下了注,这时候更是眼含期待地望着自己支持的选手,指望赚上一笔。
余鱼略略张望了一下,看盘子里剩余的情况,汪小溪和他的邻桌最少,二人盘子里都所剩无几,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有专业的计数人上台清点了一番,最后报出了个精确的数目。
汪小溪一共吃了二十一块月饼,以微薄的优势夺魁。
第二名听了结果不禁懊恼的直砸桌子——就差了手里的半个,不甘心啊!
汪小溪跳下台,冲余鱼得意地一扬头,“怎么样,小爷厉害吧?”
这有什么可炫耀的?余鱼撇撇嘴:“恭喜啊,饭少侠。”
汪小溪没听懂,“什么?”
余鱼咧嘴一笑,“恭喜你喜提江湖新名号——饭桶少侠。”
汪小溪撑得够呛,捧着肚皮斜睨她:“你见过这么俊的饭桶?”
林小木打趣,“饭桶还在乎俊不俊的?能装饭就成。”
正说说笑笑,这时,有个陈家的仆人走了过来,对汪小溪客气道:“这位公子,请随小的去后头见我家家主,领彩头。”
——这才是重头戏。
赵沅不知怎么,突然紧张起来,大家都跟着那仆人往擂台后边走,余鱼忍不住回头张望,稍微慢了几步。
人群从擂台边一一散开后又开始蠕动,来来回回跟走马似的,吵吵闹闹的喧嚣声扰乱了视听。
余鱼左顾右盼,有人从她旁边一阵风似的闪过,淡香盈鼻,她一惊,还没来得及抓住什么,手心里突然多了一个纸包。
她忙抬眼踮脚往前面的人山人海里找寻,一眼望去却只有乌泱泱的人群,每个人好像都长的一样。
亏师父还夸她耳聪目明,怎么连个人都捉不到?余鱼皱眉泄气地打开手里的纸包,只见圆圆的小巧的月饼上刻着两个字——五仁。
方才有些糟糕的心情便瞬间飞走,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前头不远处,怜怜回头喊,“余鱼,你在干什么?快跟上,人多当心走散了!”
“哦!”余鱼忙回身快跑几步追上众人的脚步。
一行人走了不多会儿,便到了个高门大宅的门口,那仆人进门去禀报,片刻后出来:“来者是客,家主请各位都进去。”
众人顺着甬路进到一间待客的屋子,一个人正端坐在椅子上等他们,夜间灯光昏暗,看不太清脸,想来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陈望之了,只听他感慨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余鱼正琢磨这屋子怎么这么幽暗,一进门儿听他来了这么一句,有些无语——能吃算哪门子的英雄啊?
陈望之继续叹道:“想当年,我一穷二白逃难的时候,就盼着什么时候能够畅快地吃一顿饱饭,有一年的八月十五,有个月饼铺子没算计好量,月饼做多了,最后没卖出去都发霉了,就扔到了垃圾堆,我们捡过来围在一起吃,跟过年似的……我记得当时我吃了二十个,撑得走不动路就直接躺在地上睡了,第二天拉了一天的肚子还觉得自己赚大发了……如今日子好过了,反倒有些怀念那艰难时候的快乐。”
汪小溪一扬眉,他们是来领彩头的,可不是听他来忆苦思甜的,便瞥了一眼旁边的余鱼,却见她呆愣在原地,似乎受了极大的震动。
陈望之接着道:“所以现在看到能吃的后生仔,就难免想到当年的自己,也时刻提醒歇自己要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一切,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就没了,财就散了……年轻人哪,切记要珍惜……”
怜怜听着也有点儿不耐烦了,道理是没错,可他们不是来听他说教的。
丹曜则小声嘟囔道,“垃圾堆里的东西怎么能吃,我养的阿黑都不吃……”
余鱼攥紧了微微颤抖的手,那块小小的月饼不能承受,险些被她捏碎了。
陈望之说完,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露出隐在灯后胖乎乎的脸蛋,总算切入正题:“大家快请坐,我又啰嗦了,抱歉,这次大赛的彩头……”
“二叔!”
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完完全全呈现在面前,余鱼再也控制不住,大喊一声,一头扑了过去。
陈望之一愣,抱着这个情绪激动的小姑娘,显然没搞清楚什么状况。
余鱼抬眼,“陈二叔,是我啊!”
陈望之吃了一惊,扶住她的胳膊细细打量了一阵,失声惊叫道:“你是胖丫儿吗?啊?胖丫儿?”
“是我啊!”
余鱼眼圈通红,陈望之的眼泪却已经决堤似的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
叔侄二人登时抱头痛哭。
其他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这什么情况啊?
赵沅尤其纳闷——他是独苗,也没有弟弟啊,哪儿来个二叔?
李梦云猛地想起来什么,“沅哥,你还记不记得瑜儿之前说过的陈二叔和七老爷子?”
赵沅恍然大悟——难道陈望之就是当年捡走瑜儿的乞丐之一陈二叔?
哭了一会儿,余鱼才不好意思地擦擦脸,跟大家解释,“陈二叔是我上密云山之前的……家人。”
果然。
汪小溪他们都知道余鱼曾做过乞儿的事,却没想到陈望之竟然也在那里讨过饭,现在还发了财成了着名的大商人,不得不感慨人生的际遇,都连连称奇。
余鱼勉强平复了心情,问陈望之:“二叔,你怎么会跑到边境来了?”
陈望之叹口气,让大家坐下喝茶:“这说来话长啊!”
原来,那日拿了余茵茵给的金子后,几个有主意的人就商量着想在永安开个布庄,虽不稀奇,倒也稳定,赚点小钱维持生计还是没问题的。
谁知开了店没多久,就有一队西戎来的商人,竟买走了永安城内全部的布料,说是要回去给贵族送礼,还感慨着好料子都在中原——西北人虽豪放粗犷,但对江南细腻精致的料子和花纹却很是喜欢。
陈二叔立即看到了商机,当下就决定应把店开到边境去,隔段时间边境开放,就拉布到西戎等地去贩卖,结结实实地赚了一笔。
陈望之说,走之前大家特地去密云山找过余鱼,想带她一起走,就算她不走,也要告诉她一声,不成想却被雪月天宫守门的人三言两语给打发了,说是少宫主没工夫搭理他们。
他无奈之下又托人给余鱼送了信,等了月余也是没有回信。陈二叔当时还难受了许久,以为余鱼是过上了好日子,把他们都给忘了。
却不知那时候余鱼正在山中苦练剑法,余茵茵不许任何人打扰她,那信便被宫人给拦下了,况且大家一直都以为余鱼是孤儿,根本没想到她还会有什么亲人。
许多误会就是这么来的,如今得知余鱼一直都在寻找大家,陈望之不免感慨万千。
“二叔,二狗哥和七爷爷他们还好吗?”
听余鱼这么问,陈望之一拍脑袋:“你看看我,一激动都忘了这茬儿了,七老爷子身体好着呢,就是人有点糊涂了,时常念着他的孙女儿胖丫儿呢,他说他给你摸过骨,是富贵命,人又机灵,不管在哪,肯定都能过得挺好,还倒过来安慰我们放心呢……你二狗哥也能干,前些日子带队去西戎走商了,估计这几天就能回来。”
陈望之有太多话想说,便对余鱼道,“不如你们退了客栈,在我这里住下,晚上我安排宴席,这么多年不见了,可得好好给二叔说说你都经历了什么。”
余鱼点头应允:“二叔,我想先去看看七爷爷。”
陈望之也是这么想的,又想起一事,便对汪小溪道:“对了,这位少侠稍等,彩头在大仓库里头放着,是一张我好友忘尘散人亲手绘的画,我这就叫人去取来。”
众人相视一眼,都露出些失望的神色——原来只是一张画,看来传闻有误,这彩头并非与碧落有关。也是,碧落哪里是寻常人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即便真得到了,又怎会轻易拱手让人?
忘尘散人是名家,他的画确实是值不少钱,可他们眼下需要的却并不是银子。失落归失落,但能误打误撞找到余鱼失散多年的陈二叔,也是件大喜事了,众人思及此,很快又振奋起精神来。
当然除了碧落,汪小溪还格外关注另外一件事:“二叔,彩头先放着不着急……我听说,二叔和毒王很熟?”
之前李梦云那信是递出去了,毒王却始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李梦云沉不住气想要杀过去质问,被众人手忙脚乱地拉住——毒王性格古怪,连大师姐的面子都不给,万一再把他惹毛了,可就什么希望都没了。
陈望之闻言一愣,沉默了片刻,方道:“……先安顿下来,晚上我再跟你们详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