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秦崇煌二十二年,三月初八,荒狼中都天池城,大雨倾盆的皇宫。
“大秦杀我双亲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拓跋逐鹿只身前去秦城,为父母血仇讨回公道。吾离去后,由二王爷拓跋哈尔领任摄政王,国内事务由其全权代理,若吾不幸身死,则由其继任新狼王,带领诸位共同前行,壮我荒狼——拓跋逐鹿亲笔。”
一张字条被展示在荒狼群臣面前,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三日前朝会一直不曾说话的一位老者向殿前的拓跋哈尔开口问道。
荒狼有八大氏族,分别是拓跋氏、乌氏、赫连氏、阿史那氏、纳兰氏、董氏、宇文氏以及呼延氏。拓跋氏、乌氏、赫连氏都是主战的“吞江”一派,阿史那氏、纳兰氏、董氏则属于主和的另一派,当然,此时的阿史那氏已经转而投向了“吞江”一派。宇文氏以及被前几年被灭掉的呼延氏,自古以来就一直是中立的家族,只效命于狼王,绝不参与任何党争。
千百年来,历任狼王都是拓跋氏的家主,但是要成为拓跋氏的家主,不是由长幼来决定,而是根据另外七大氏族对其的认可程度来决定,一旦不认同你身份的氏族超过一半,那么八氏族宁愿狼王之位空缺,八氏族共同掌国,都不愿意让这个没有民心依附之人统领国家。
这也是为什么拓跋逐鹿会是毫无争议的第一继承人而非拓跋哈尔
——拓跋逐鹿不仅仅继承了父亲的战无不胜,而且继承了母亲的宽厚待人,因此让他成为新狼王,无论是“吞江”一派还是“慕江”一派,都能在他身上看到无限的可能。
而此时说话的人,便是右司马宇文泽,同时他也是宇文氏的家主。
“这是少……呃,这是狼王陛下留下的字条?”,宇文泽继续向拓跋哈尔问道,同时大家也注意到,那虎皮王座上,此刻正空无一人。
拓跋哈尔满脸痛苦,痛心疾首的说道:
“是啊,今日是狼王陛下计划前往西都巡视的日子,我一大早便来到城门处吩咐守军开门迎驾,谁知道,一去却从守将口中得知,昨夜丑时,狼王陛下已带领亲信十数人,出城向东而去了……”
“什么!”宇文泽大惊失色:
“向东而去?东面过去只需行上不到二十天,就到他们大秦的玉门关了啊!”
拓跋哈尔闭眼缓缓摇头道:
“是啊,我又何尝不知道呢?所以我听到这消息后,立刻兵分两路,一路配备骏马向东狂奔追赶陛下,另一路我自己亲自带人,来到了陛下的寝宫,却只见寝宫中只剩下了几个婢女,陛下已经踪影全无,只找到了这封留在几案上的信……”
宇文泽追问道:
“那现在呢,找见了没有?”
拓跋哈尔再次摇头,回答道:
“这正是我召集诸位前来的原因,自清晨直至现在,我派出的十一支亲卫都陆续返回,
说出城后往东而去,一路快马加鞭,却看不见丝毫痕迹——这几日连续不绝的大雨已将陛下的踪迹完全抹去,根本无从寻找了。”
群臣听到这里,“哗啦”的一声炸开了锅:
“这……咱们新狼王不见了?”
“是啊,你听二王爷刚刚所说,丑时便已向东而去了,这会儿只怕已在数百里开外了。”
“这……老狼王尸骨未寒,怎么咱们的新狼王又孤身跑去玉门关了?”
“唉……狼王陛下毕竟还仍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年少冲动啊……”
“可孤身去寻仇,那不就跟送……”
“唉,别说了,看看接下来怎么办罢。”
…………
拓跋哈尔见到群臣逐渐安静,才继续说道:
“现今狼王陛下踪影全无,召集大家来,便是共同商议,此时该如何是好?”
宇文泽说道:
“依我看,第一件事,便是派人用最快的骏马,通报沿途城镇要塞,一旦发现狼王陛下踪迹,便立刻拦下,同时报信回朝,我们再一同找到陛下劝说。”
拓跋哈尔点点头,回答道:
“此事我已去做了,我已将飒骊交予我的亲信,现在已去了快有半个时辰了。”
古时荒狼未建国之时,中原人将此处称之为西域,而西域的良马,自古以来便为人所称道,尤其所谓“大宛良驹”,更是膘肥体壮、奔跑如飞,只可惜此马性子太烈,实在难以驯服,因此无法大量充作军马,可饶是如此,大宛良
驹仍深受各国王公贵族的青睐。
荒狼王室,自然也不例外——狼王拓拔志的“乌云踏雪”以及二王爷拓拔哈尔的“飒骊”,便是一对孪生的大宛良驹,性子烈得惊人,驯服时伤了好几位资深马师,当时拓拔志恰好领着弟弟来马场挑坐骑,见状便立刻来了兴致,拓拔志二话不说,一个健步跳上马背,折腾足足半个时辰,驯服了“乌云踏雪”,说来奇怪,孪生马“飒骊”见状,竟再也不挣扎,直接认了拓拔志为主,在当时被引为一桩奇谈。
后来,“乌云踏雪”跟随拓拔志经历无数血战,而被他送给弟弟的“飒骊”,也在军中紧紧跟随左右,立下累累硕功,人们都说,好像天注定似的,只有这对孪生神驹,才配得上拓拔家英勇无敌的孪生兄弟。
听到“飒骊”都已出动,宇文泽点了点头,便退去一旁,不再言语了。
这时,另外一位与其并列的黑面老者则朗声说道:
“现下陛下暂时没有音讯,可国中仍有诸多事务,狼群里不能没有头狼,我认为应当遵循陛下留言,让二王爷当摄政王主持大局。”
乌康时这时也跳了出来,说道:
“我认为赫连丞相说的在理,这战事刚刚结束,狼王陛下又不知所踪,国内一团乱麻,必须得有一个人出来继续领导我们,况且陛下有留言在此,我看先让二王爷领任摄政王统领大家吧。”
随着乌康时开口,
那黑面老者的身份自然就水落石出——左丞相赫连乐白,赫连氏的家主。
正在此时,董城瞪大双眼,深吸一口气,便欲起身说话。一旁的纳兰元基见状,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可董城不为所动,仍是起身大声道:
“怎么?你们吞江一派的已经急不可耐了?陛下离去不到半日,就要扶持你们的主子当狼王了?”
乌康时听见这话,立刻反驳道:
“董老头子,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二王爷是要领任摄政王,而非新狼王。况且此乃狼王陛下亲笔留下的字条,你怎敢违背?”
董城嗤笑一声,侧目鄙夷道:
“狼王陛下的亲笔我当然要遵守,只是这张纸条,谁知道是不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特意伪造的东西?”
在一旁方才一直没开口的的拓跋哈尔听见这句剑拔弩张、敌意分明的话,没来由的心中忽地涌起阵阵烦躁之意,只见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目光凶狠,伸手入怀摸索,随之就欲厉声反驳。
可突然间,他的心中似乎出现了两个字——城府。
所以猛地的一下,拓跋哈尔表情收敛,他将手从怀中拿出,不咸不淡的向董城说道:
“董丞相若是认为这字条乃是我拓跋哈尔伪造,不妨问问能辨识字迹之人,这是否为狼王陛下亲笔所书。”
董城转头打量拓跋哈尔,只见拓跋哈尔一脸平静,但是额头上却隐隐有青筋暴起,十分奇怪;随之董城又侧头向
着纳兰元基,说道:
“老纳兰,你说这是否为陛下亲笔?”
纳兰元基看向董城,并不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奇了奇了,怪了怪了!”,董城看见纳兰元基点头后,气呼呼的大声骂道:
“老狼王要他当监国,我就认了,毕竟那时已知老狼王很快便会归国,我也呆在家族中,不用对着他的那张脸。现在新狼王又让他当什么摄政王,而且狼王陛下还踪影全无,不知道要维持多久!更还说自己若是不幸遇难了,还要让他来当新狼王?”
董城越说越激愤,这时更是直接跳了起来,指着拓跋哈尔的鼻子,骂道: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狼子野心之辈,拉起一群没有骨头的党羽,就想独霸大权!老夫可不会买你的帐!从此以后,狼王陛下一天不归,我就一天不来朝会。而且我告诉你,即便以后要选新狼王,谁选你,我董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哼,走了!”
说罢,董城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用手依次指向拓跋哈尔、乌康时、赫连乐白,狠狠的对这三人点了点。最后走到低头不语的阿史那安身前,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
“呸!你这条没骨气的狗。”
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拓跋哈尔一直面色沉静的看着这一幕,甚至在董城离开时,还说道:
“来人。恭送董丞相……”
董城离开后,绝大多数人在确定了拓跋逐鹿诏
书的真伪后,都纷纷表示同意拓跋哈尔做摄政王。
…………
早朝散会,百官纷纷离去,这次仍是纳兰元基最后离开。
一出王宫,纳兰元基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自己的马车边走了过来,走到自己身边后伸手轻轻抓住了自己的衣摆。
“小娜甫,怎么来这儿了?”纳兰元基伸出手轻轻揉了揉这个小女孩的头,然后蹲下身子,眼中满是慈爱。
这是一个大概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身材高挑,袅娜娉婷,穿着一身丝绸制成的素白衣衫,头发简单的扎了一个高马尾,露出了她的脸颊——这女孩儿虽然年纪尚轻,可是一张明丽的瓜子脸已然出落得轮廓分明。居中的高挺的鼻梁衬得侧脸清丽脱俗。鼻翼两侧生着一对眼神深邃的柳叶眸,灿若繁星、明澈如水,仿佛轻轻一眨,便能映出星辰漫天、碧海潮生。
长翘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如同蝴蝶轻轻扑闪着灵巧的翅膀。而再向上的眉毛——这对女子脸上不常见的剑眉则为其皎若秋月的柔美脸庞上平添了几分英气与飒气。双眼下有对不深不浅、恰到好处的卧蚕,却又给人流露出些许亲近热情之意。
可她的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右眼角下生着的四颗淡淡的泪痣,恰好排列成一个奇异的菱形,好似是仙人抚摸留下的痕迹,玄妙异常却又充满神秘的美感,一眼望去最是先声夺人、令人心神荡漾。
后有诗人为她作过长诗一首,诗名唤作《将期》,诗篇一开头便写了她右颊的菱形泪痣:“西域女子颜无暇,曾惊仙人赴天涯,仙人抚顶赐菱泪,命里情劫锁右颊。”
她名字唤作纳兰娜甫,其父亲纳兰和是纳兰元基的次子,在族中地位普通,可是偏偏她本人自小就得族中长辈们喜欢,无论是上一任家主纳兰玲珑还是现任家主纳兰元基,都对这个不仅明事理、识大体,而且机敏聪颖的小美人喜爱异常,对她十分宠爱。
就譬如,在荒狼,丝绸贵重程度更甚黄金,可是她的身上却不像其他荒狼女孩子一样穿兽皮或粗麻衣,而是一件包裹全身的丝制素白衣衫,这件白丝衣衫便是来自于由当年纳兰玲珑赐给她的几十匹昂贵丝绸,纳兰玲珑曾言道,自己没有女儿,就把纳兰娜甫当做亲女儿,这几十匹丝绸,便是自己给以后纳兰娜甫的嫁妆。由此足以见得纳兰玲珑对这位堂侄女的喜爱。
之所以称为“堂侄女”,是因为纳兰家族中有两大脉,一脉是纳兰玲珑父亲纳兰元本那一脉的长房,另一脉便是纳兰元基这一脉的二房。早前纳兰元本病逝后,纳兰玲珑凭借出色的能力以及人格魅力稳压纳兰元基一头成为了家主,一直到前几年主动辞去家主之位,这家主之位才到了纳兰元基手里。
而提及纳兰元基,这纳兰元基对于小娜甫的宠爱更是比之
纳兰玲珑有过之而无不及,纳兰氏二房的嫡系子孙都过百人,纳兰元基对于其他包括小娜甫的父亲在内子孙都是冷面而对,威严至极,可偏偏对纳兰娜甫十分宠溺,人们都私下里说,老纳兰把对其他儿孙的所有慈爱,都给了娜甫一人。此番入京,纳兰元基便只带了这个孙女,其他的儿孙皆被留在了家中。
另外,人人都知道,在整个荒狼的小辈中,除了拓拔逐鹿,个个都以纳兰娜甫为尊,好比宇文泽的亲侄女宇文缈,阿史那氏少主阿史那佑,董阳铠的儿子董云飞……这些年轻人个个都威风八面、眼高于顶,可见到纳兰娜甫,却都心悦诚服的喊上一声“阿姊”。
一个容貌美极,武艺不凡,聪慧过人,既有气概又有担当的同龄人,又有谁会不服她呢?
说回此间,朝会结束,宫门外,纳兰元基正抚着小娜甫的头,问她为何来此。
纳兰娜甫却问道:
“爷爷,刚刚我看见董爷爷气冲冲的离开了,我叫他也不理我,怎么了?他今日又犯什么脾气了?”
纳兰元基却站起身摇头道:
“娜甫,你这番却猜错了,今日之事需怪不得董城鲁莽犯脾气,属实是连我也有些诧异和气愤。”
纳兰娜甫答道:
“既然爷爷都被扰了心神,那想必是和他们‘吞江’一派有关吧?”
纳兰元基点头道:
“不错,那二王爷拓拔哈尔,刚刚卸任了监国,现在马上便又
成了摄政王了。我实在是未曾想到、未曾想到……”
“您实在是未曾想到,拓拔哈尔他竟然明目张胆到了这个地步对么?”纳兰娜甫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然后扯了扯纳兰元基的衣袖,说道:
“走罢,爷爷,咱们这便回家吧。”
纳兰元基携着娜甫的手,向马车走去,行了两步,他想起了什么,于是停步问道:
“小娜甫,你还没回答爷爷的问题呢,你不在住处习武,忽然跑来此处是为了何事?”
娜甫摇摇头,浅笑了一下,答道:
“我本来是有事的,可是刚刚和爷爷说完话,我就知道这事儿做不成了。”
纳兰元基奇道:
“做不成了?”
娜甫说道:
“娜甫本来是要来宫内找少主……嗯,找陛下的,老狼王和玲珑姑姑刚刚去世,他身边又有拓拔哈尔这样的心思不明之人,我只希望能多与他说几句话,提醒他让他多提防着身边的鬼蜮伎俩、莫要被有心之人欺骗和利用。”
“嗯,你昨日就已去过了,爷爷知道的。”,纳兰元基点头道,随后双眼目光微凝,眼神微眯,又问道:
“昨日去过,今日还去又是什么道理?”
纳兰娜甫道:
“我见昨日的话似乎起了作用,自然要趁热打铁——今天若再和陛下促膝长谈,让陛下彻底恢复理智,从而认真的分析事件的真相、用心的辨别身边人的忠奸,那是再好不过……”
纳兰元基神色不变,仍是眯
着双眼:
“那现在呢?又为何和爷爷说完话便又不去了?”
纳兰娜甫眼神低垂,有些泄气的说道:
“因为您刚刚说了,拓拔哈尔当了摄政王。这样无非是两种可能,第一种,陛下被拓拔哈尔掌控住了,在拓拔哈尔的蛊惑甚至是威胁下任命拓拔哈尔当摄政王,那这样我再去找陛下,陛下要么无权,要么无心,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而第二种,就是陛下现今已经不在中都天池城了,仅仅是留下了命令,任命拓拔哈尔当摄政王,那我此时入皇宫,不就是把脸伸到他们‘吞江’一派的面前去找不自在么?所以娜甫这才打算回家了。”
“好!好!好!”,纳兰元基听完,不由得轻轻抚掌夸赞,随后他满眼嘉许的看着娜甫道:
“娜甫,若非爷爷看着你从小长到大,有时候爷爷真的疑惑你是否是真的只有十三岁,不说别的,你比董城那老家伙就聪明的不止一星半点。嘿嘿……他们‘吞江’一派占了一时上风又如何?只要再给你五年十年,你便就是第二个纳兰玲珑,嗯……不对,那时你会是比纳兰玲珑更厉害的角色!爷爷一这么想啊,心里就一点儿都不恼了。”
纳兰娜甫微笑道:
“行了,爷爷,你可别把我夸坏了。”
爷孙二人乘马车回府。
…………
拓拔哈尔竟然与人串通,意图不轨。那“先生”又是何方神圣?拓拔逐鹿是如何离开中
都天池城的,为何无人能寻其踪迹?纳兰娜甫在拓拔逐鹿离开的前一日又给他说了些什么?拓拔逐鹿将会面临怎样的局势?欲知后事,且看《雪将尽》第十六章《白玉州中忆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