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嘉新三年,八月十七,并州首府晋阳城。
乔家班已经在闹市搭好了台子,班主乔军旧疾初愈,此刻正意气风发,指挥着众伙计把家伙什都搬了上来,要露一手自己“胸口碎大石”的绝活儿。
乔念等人坚决不允,可听见一旁的黎慕江说了声“不碍事”后,便都默允了此事,乔军闻言大笑道:
“哈哈,念儿,你们忒也多事,还是黎姑娘爽快……唉?她人呢?”
“每次开演,除非有人闹事,不然黎姊姊和史大哥都会去忙,爹爹你难道忘了?”乔念提醒道。
“哈哈,我今日高兴,竟连这事儿都忘了,”乔军爽朗一笑,随后便朝着台下高声道:
“各位看官,今日我乔家班初到贵宝地,我给老少爷们露一手‘胸口碎大石’……”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杂技见得多了,可这胸口碎大石可是一件稀罕玩意儿,于是随着乔军这一声喊场,杂技台前顿时呼啦啦围上了一圈……
“真精彩的表演啊,”人群中一个女子不由得感叹。
旁边的一个富家翁拈了拈胡须,附和道:
“谁说不是呢,老夫好多年没见到街上有人耍这些玩意儿了……”
那女子接茬道:
“听这话,老丈是晋阳城本地人?”
“啊?”富家翁听见对方问起自己来历,不由得打量了一眼,只见面前女子虽覆着面纱看不清容貌,可身形高挑,亭亭玉立,一眼便知气质不凡,顿时心里戒备卸下了大半,笑呵呵道:
“老夫自幼长在晋阳,中年时也在此处立业,是地地道道的晋阳人呐。”
“真是了不起。”女子恭维道,随后看似随意的问道:
“那咱们晋阳这些年发生的大事,想必老丈你也了如指掌了?”
“那是自然,姑娘你有什么想打听的,问我老丈准没错。”
“小女子想问问,晋阳城这些年可来过什么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待我想想,过年时有几个戏班子,这玩儿杂耍的今年倒是头一回见,东郊的荒村听说闹鬼,再有就是三年一度的阅兵……”
“哈,老丈果然见多识广。”
“嘿嘿,不敢当不敢当。”
“还想请问,晋阳最近可来过荒狼人?”
“荒狼人?怎么可能,我们并州地处内地,晋阳城更是首府,荒狼蛮子大军连玉门关都冲不破,又哪里到得了晋阳城呢?姑娘倒是说笑了。”
“老丈误会了,并不是军队,其实小女子指的是有无单个的荒狼人曾经来过晋阳?大约五年之前……”
“单个的、五年前……嘿哟,你别说,还真有!”
“哦?!”
“五年前荒狼求和那次,那狼王狼后和他们的亲卫曾经在晋阳城歇脚,狼王威猛霸气,可狼后却娇滴滴的像朵花儿,倒是稀奇得紧。可惜,后来他们到京城后,却……”
后来的事情天下皆知,当然不用这老人细说——那年和谈结束后的次日,狼王狼后一行,连同三十名铁郎骑亲卫,便尽数死在了京城,死状凄惨至极,且真凶是谁一直语焉不详,惹得天下大哗,两国虽未因此再度开战,可嫌隙却愈发深重了。
“狼王狼后……这我知道,那么,后面还有没有别的荒狼人路过晋阳城呢?”
“当然没有啦。”
“老丈何故如此肯定?”
“你想啊,他们荒狼的狼王亲自来,最后都落得尸骨不全的下场,别的荒狼蛮子又哪敢以身犯险呢?”
“当真没有么?”
“绝对没有,老头子我消息灵通得紧,可莫说没见过别的荒狼人,就连听都没听说过。姑娘,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姑娘,姑娘?”
黎慕江挤出了围得水泄不通的杂技台子,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十余天来,跟着乔家班四处行走,她已打听了不下数百人,可却连一条有用的线索都没有。
一道异常高大的身影也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正是史力,黎慕江迎了上去:
“怎么样?”
史力同样摇摇头。
“我去趟酒楼,找千风的人问问罢。你守着乔家班,再多打听一番,我很快来寻你。”黎慕江吩咐一声,便径自去了。
“是,阿姊。”
可刚走了两步,一道洪亮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晋阳城阅兵大典马上开始,闲杂人等不得占据干道,即刻退散。”
显然,这道声音是冲着乔家班去的。
黎慕江扭过头来,只见一个个头不高、脸圆圆的年轻人一面大喊,一面慢悠悠的走了过来,而围观百姓一听“阅兵”二字,立刻便散了——三年一度的阅兵,既壮观又威风,可比杂技班子的玩意儿有趣多了……
不到片刻,乔家班台下的观众就已走得一干二净。
“这算怎么回事?”乔家班大弟子陈武豪有些气恼:
“仗着自己是官家,欺负人么?”
“别说啦,大师哥,人还在呢……”乔念指了指那圆脸年轻人,小声提醒道。
刚刚碎完第一块儿大石的乔军显然有些闷闷不乐:
“老夫我还没发力呢,人倒是全跑咯……”
那圆脸年轻人闻言大笑道:
“我看老丈倒是耍得不错啊,胸口碎大石,这硬功夫可难得的很,接着!”说罢便抬手掷出一块分量不轻的银子,“啪”的一声不偏不倚的落入了陈武豪抬着的托盘内。
乔军有些吃惊:
“官爷,这是……”
“我可不是官爷,只是个替人办事儿的罢了,”那圆脸年轻人随后又道:
“我曾经过过苦日子,知道各位讨生活不易,老丈若是不嫌弃,权当交个朋友吧,以后有机会也可以关照一下。”
乔军连忙抱拳道:
“公子言重了。”
圆脸年轻人抱拳还礼:
“那就先告辞了。不过容我多嘴,老丈你旧伤初愈,还是要量力而行才好。”
说罢,他便慢悠悠的去了。
而黎慕江却眼神一凝——此人做事左右逢源,武功不弱,而且眼力也很好,官府里的寻常小厮,可没这份本事。
“阿姊,”一道声音打断了黎慕江的思绪,史力走了上来:
“接下来……”
黎慕江想了想,随后道:
“左右无事,先去看看阅兵吧,那里人更多,也许能有收获。”
…………
阅兵大典在经过摆阵、齐射等操练后,晋阳城百姓们的情绪已被带动了起来,而放过一连串璀璨的烟花后,更是激起一片片叫好,将情绪烘托到了顶峰,但观众们却仍不满足——人人都知道,晋阳城阅兵的重头戏,永远都是最后一项。
“接下来,是大比武!”此时,一道高昂的声音响起。
而围观百姓也爆发出震天价响的喝彩:
“好哇,早盼着这一项了。”
“是啊是啊,方才的操练看着倒是有气势,可哪里有比武来得带劲?”
“听说这次比武有好多官老爷都来了,更邀请了许多大商人,奖励可是丰厚得吓人呢。”
“哟,听这意思,你也想去露两手?”
“放你的屁,这大比武啊,是那些少年英雄们的用武之地,叫我上去,岂不出尽了洋相?”
“你说今年谁能胜?是军中健儿,还是江湖中人?”
“嗨,咱猜来猜去也不算数啊,还是老老实实看比武吧……”
黎慕江与史力已在人群中打听了许久,却依然没有半点儿消息,看来这次又要无功而返了。
黎慕江自长安一事后,心志越发坚毅,自然不将这小小挫折放在眼中。可史力刚开始跟着寻人,十余天来都一无所获,此时却有些郁闷。
黎慕江看在眼中,不由得心下暗叹,却也无从开解,这时听得这大比武如此精彩,便拍拍史力的肩膀:
“阿力,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咱们看看这大比武如何?”
“是,阿姊。”史力躬身。
黎慕江不由得笑道:
“放轻松些,这不是任务。”
“遵命。”
…………
比赛规则十分简单——自认有实力的,便站上擂台迎接所有人挑战,半个时辰后,最后站在擂台上的人便是此次的胜者。
当然,这大比武虽不禁江湖人士参赛,却也有个条件,那便是二十五岁以下方可打擂,以防江湖败类以大欺小。
起初上台的几人都已陆续败下阵来,余下众人便都开始谨慎了——反正只有最后站着的人方可获胜,我何必早早上去浪费体力?
可随后,新的规则又再度激起了比武的热情——上台打擂,只要赢了一场,便有奖赏可拿,胜场越多,赏赐越丰厚。看着胜者们捧出的一包一包的金银,或是锋利的刀剑,众人便又开始跃跃欲试了。
经过多轮比试后,此刻台上站着的是一位来自晋阳军营的把总,一口朴刀使得虎虎生风,已连挫七位强敌,加上他出手狠辣,对手几乎都挂了彩,一时之间,倒是无人敢去挑战。
“哪个上来应战?”把总虎吼一声,如同旱天里响起一阵霹雳。
好一条好汉,众人心里不禁赞叹,看来那作为最终赏赐的汗血马非他莫属了。
“大人,赵珠前来讨教。”一道柔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把总一扭头,却惊掉了下巴——来人面容姣好,身着罗裙,弱不禁风,分明是一位富家小姐,哪里有半点会武功的样子?
“这位姑娘,别开玩笑了,我这刀子可是不长眼睛的。”把总朝空处一劈,顿时便激起一道风声,好不威风,围观诸人见这气势,也纷纷为赵珠担心起来——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能是人家的对手呢?
“请赐教。”赵珠抱拳一礼,然后再不多言,挥舞着拳头就冲了上来。
“唔!”把总还未来得及反应,下腹便已受重击,这一拳可来得极快,把总刀都还未捏稳,便如同一只虾子般弓起了腰,捂住小腹,痛苦至极。
“哗啦!”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叹,谁也想不到,这个小姑娘竟能一招就让把总吃瘪。
“来得好!”把总啐了一口,再也不敢有轻敌之意,挺起朴刀便攻了上去。
二者斗到了一处,可说来奇怪,这把总的刀法传自军中,因此直来直去、简单直接,这倒也还罢了;可那赵珠小姐明明是个女儿身,拳法却只有比对方更加刚猛,大开大合,气势非凡,当真是奇哉怪也。
“阿姊,我不明白。”史力发现了问题:
“这个女子内力平平,膂力也弱,这套拳法根本不适合她。”
“是缈儿走的路子,”黎慕江无奈的揉揉眉心:
“长安女侠巾帼不让须眉,名头响亮得紧,江湖上的女孩子们哪个不艳羡?所以连武功路数也去模仿缈儿了。”
“可是宇文缈的拳法传自她父亲,家学深厚,自成体系,这个赵珠,却学了个四不像。”史力毫不讳言的指出问题:
“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种花拳绣腿,能打赢那个把总。”
擂台上,在赵珠猛烈的进攻之下,把总的刀势竟逐渐变得散乱了。
黎慕江瞥了场中一眼,说道:
“这是在演戏呢。”
“演戏?”
“你看,把总这招‘力劈华山’,力道十足,可离人身子起码偏了一尺;还有这记横削,准倒是准了,却轻的像棉花;赵珠挥拳过来,他方才一个后撤就轻易躲开这一招,这下却好像傻了一样硬生生受着……”
说话间,把总再次中招,在赵珠一阵疾风暴雨的追击下,被狼狈的打下了擂台……
众人看着威风凶狠的把总都已落败,哪里还有人敢起挑战的心思,只得看着赵珠在台上耀武扬威……
“这是为什么?”
“把总先上场力压群雄,然后再故意败给她,到了那时还有谁敢向这位小姐挑战?大比武的魁首,岂非唾手可得?”
“那个把总难道疯了?为什么故意输掉?”
黎慕江眼神一扫:
“他才没疯呢,我猜这个赵珠小姐,一定是某位达官贵人的女儿,把总输给她后,她成了冠军,把总的上司也成功向那位贵人示好,把总将来也必定受到器重……三全其美之事,只需要演场戏就好了。大比武说是面向所有人,却也不过是权力往来的一场游戏而已……”
史力皱眉:
“好一群无耻狡猾的中原人。”
黎慕江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场中:
“嗯……那匹汗血宝马作为最终赏赐,果然非凡,通体赤红,没有半分杂色,神俊至极。如此好马,却要落到不过是来玩玩的赵珠手中,当真可惜……你说是么,阿力?”
见无人应答,黎慕江扭过头去,史力却已不见踪影。
下一刻,正自洋洋得意的赵珠背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史力前来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