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为他默哀的。”
老人依靠在墙壁上,他就在镜子的旁边,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够进入到镜子之中,从这一面到那一面,当然,也能够从那一面回到这一面,镜子本身只是门的存在,是‘门扉’的存在,现在的他必须作为一个管理着门扉的人来穿过镜面,正因如此,男人在通过交替穿过镜面的时候,只能够以老人作为交替的对象,而不是其他的人。
或许,如果在觐见天使的道路上再迈出几步,如果能够再多走出几步,他就能够不参与到镜子的过渡之中,他可以在远处推开这一面镜子,也可以允许某一个人直接穿过镜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应该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你现在已经没有伤害我的必要了,我没有得到那个东西,你也没有得到。”老人说。
在镜子呈现出来的,另一个编辑部的景色之中,窗外是卡昂佛尔的高塔群,而在这里,在这一个编辑部的窗外,什么都没有,因为那一面镜子无法倒映出这个部分——严格来说,现在在这一个编辑部,不只是窗户之外,就连编辑部之内也已经缺失了很大一部分。
因为镜子只剩下的一面。
这一个编辑部只余下了大约二分之一的部分,在这二分之一之外,什么都没有,哦,还有一些凌乱的小小景色,那是散落开的镜子碎片倒映出来的部分,但失去了计算好的折射路径,这些碎片也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区域。
一点流淌的实质蔓延到了边沿,在从‘被倒映’的部分流入到没有被倒映出来的区域的瞬间,实质被切分了,从被构筑出来的区域到达了没有被勾住的区域,即便曾经那里有着什么,在切分之后,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镜子是你搞的。”艾蒂安让包裹着自己的流淌实质散落开,他握着雕刻刀,他看见那些拘束仍然在那位老人的双腿上,“现在你什么都得不到了。”
“是的。”老人说,“但你还在镜中,没有我的帮助,等到这一面镜子破碎的时候,你也无法在这里保留。”
“我很好奇。”艾蒂安将手拍在一旁的流淌实质之中,“如果这里是镜中的景色,那为什么我刚才包裹住那两面镜子的时候这里还存在着?”
“你只是遮住了镜子的内部,这里的镜子也是倒映的部分。”
到了这个时候,老人那挺拔的身体反而佝偻了下去,若不是依靠着墙壁,若不是用双手支撑着那一面镜子,说不定这位老人现在已经倒下了。
“……好吧,好吧。”艾蒂安挥了挥手,让那拘束着老人双腿的木摊开,“所以最后东西被谁拿到了?”
“一位女士。”老人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腿,“她杀死了……嗯,应该是杀死了,她带着邀请函离开了,就是这样。”
“你连你的朋友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们都没有名字。”老人说,“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随便什么称呼都能够代表我们,但绝对不是一个具体的名字。”
老人双手抬起这一面镜子,他此时那佝偻的身体在搬运这镜子的时候显得尤为困难,艾蒂安能够看见,看见老人的嘴角,那是一种笑容,不……也不太像是笑容,反正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他将这一面镜子伫立在地上,调整着能够囊括一切的景色。
叮。
“请。”老人说,“离开这里。”
艾蒂安提着雕刻刀,他并没有相信这个老人,他完全不相信这个老人,但是他得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镜子之中的世界。
他触及那一面镜子,然后,宛若穿过一层水纹,他从一个编辑部进入到了另一个编辑部,而他到来的这一个编辑部之中。
艾蒂安再一次看向镜子,那一面镜子里面呈现的,是老人的面庞,老人的身体更加佝偻了,极为佝偻,他的上半身几乎要伏在地上,他同样走入到镜子之中,从一端走入到另一端。
“我想要了解有关于这个东西的一切。”艾蒂安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他将手中的雕刻刀放到一旁,直到现在,他依旧没有任何放松,“你,还有那个男人,把你知道的内容都和我说说看吧,你知道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并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老人将那一面镜子朝着地面放下,让那镜子无法再倒映出编辑部之中任何的景色,“不过是一张邀请函的诱惑而已。”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仅仅只是‘你’不知道,对吗?”艾蒂安看向老人的脸,“这一个东西是奇迹的一部分,你们这么多人都为了它而发生争夺,它总得有什么远超我们想象的作用。”
“那是肯定的。”老人说,“可我在这一次旅程之中的职责只是帮助他而已,他想要做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我的职责在他从窗外坠落下去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艾蒂安朝着窗外走过去,他从三楼的窗户看向地面——没有,在他的思维之中,本应该在地面上的‘尸体’并没有出现在那里,那个男人的尸体并不在那里,不,不只是尸体,就连‘血迹’都没有看见,那个男人的痕迹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他去了哪里?”
“死了?或者开始下一段旅程了,反正他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老人在桌子上摸索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找到什么东西,“你是白旗帜的?这么说来,你应该是第一次看见我们旅人的死亡?”
“算是。”
叮。
老人的手依旧在桌面上摸索着,那双手就像是无法窥见任何事物,直到这个时候,艾蒂安才注意到老人的眼睛似乎沾染上了红色——那是血迹,那是存在于老人眼中的血迹,什么时候?似乎是他从镜子的那一端走入到这一端的时候……嗯?
“你和他是同一个人。”
“……我本以为这应该挺难猜的。”
听见艾蒂安的话,老人反而露出一种平静的神情了。
“其实你猜的也并不是完全正确。”老人的双眼处流出的红色已经近乎干涸,“年轻人……你觉得你失败了吗?不,你已经被‘祂’看见了,在你迈入到这里,在你和我们争夺这一次东西的时候,你就已经被祂看见了。”
——第十步。
老人的手臂忽然崩溃了,那是一种暴力的崩解,一种力量捏碎了他的手臂,蚕食着他作为人存活的证明。
“别惊讶。”看着艾蒂安忽然凝重起来的神色,老人咧开了嘴,“这是正常的,那位女士还不知道她被卷入到了什么之中……但我可以告诉你,门票给你们的是一条独木桥的道路,刚才的冲突已经被祂判定为一次仪式了,现在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他输了,那位女士‘赢了’。
“疯了……你们这已经算是异教徒了。”艾蒂安少见地出现了一种异样的情绪,“天使不应该鼓励这种死亡,也不应该直接干涉我们的……”
“冷静,冷静。”
老人的头偏向一侧,他的身体正在被某一种力量蚕食,在他的肉体之下,另一层的肉体正在被剥离,怪不得……怪不得从窗户的位置看不见下面属于男人的尸体,原来这两个身体本来就是同一个躯壳,或许是同一个人,或许是不同的灵魂,或许是别的什么……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问题本身已经快要消失了。
“你应该思考一下你自己,被‘祂’注意到并不是一件小事,如果祂对你感兴趣,让你也入场的话,你就该思考你应该怎么办了。”
双手之后是双腿,这或许是某一位‘天使’的恶趣味,祂并没有直接剥离这位老人的生命,而是如同玩弄般一点点破坏着这个老人的四肢,会疼痛吗?艾蒂安不知道,他看着老人的身体逐渐残破,不需要多久,这一条生命就不复存在。
……祂到底是谁?
艾蒂安在心中默念着天使的名字,至少现在他还能够对着自己的天使祈祷,他的信仰并没有出现偏差,没有出现任何偏差,很好……很好。
“我们没有名字,年轻人,无故事旅人,我们这种人存在的作用,是为了改变故事,对于你们来说,我们在编织过去、现在和未来。”老人似乎想要擦拭了一下脸上的血迹,可惜,在失去四肢之后——不,现在他的身体也破碎了不少,他那曾经佝偻的身姿之中,那一种死寂的气息已经无法遏制住了。
“趁你还来得及逃的时候,赶紧逃吧,对你来说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任何一处是安全的了。”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如果他的眼睛还在的话,他看向艾蒂安的延伸会是什么模样?
——祂并不是充满了善意与宽恕的天使。
那一张门票,那一份邀请函,那入场卷,这一切都不是‘机遇’,而是一种无法挣脱的牢笼,在接受了邀请进入到门扉之后,他们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他们总会遇见的,他们这些持有了门票的人,总有一天会遇见的。
然后,仪式就会开始。
“我很期待,我们在地狱相见的那一天。”
叮。
在卡昂佛尔邮报社之中,一位老人化作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