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尘抱着周译添的剑和衣服回到了万晴宫殿。
迎接他怀里的那个噩耗的,多了一个久违的人。
周翎站在他面前,米娜搀着身怀六甲的她,直面着进入眼帘的周尘。
“姑姑……”周尘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事实,疲惫的他,只叫了一声周翎,就跪倒在地……
周翎扑进他的怀里,久违的捧着他的脸,崩溃的大哭着,重逢与离别的心情在她体内交杂排斥,崩溃的她紧紧的抱住周尘怀里那周译添的衣服,而因为情绪崩溃,她突然要提前临盆,米娜和苍启月把她从周尘怀里抱起来,抬进了屋子。
这是周尘第一次看到周翎有孕在身,她瘦弱的身躯,支撑着两个生命,却在自己进门的那一刻,承受着喜悦与绝望,感受着天崩地裂的滋味。
“你不是一直在找母亲吗?”周期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冷笑着看向周尘。
房间里传出一声又一声的痛苦的哭嚎,和迩周城中此刻的哭嚎声相同,那样的跌宕起伏,凄惨萧瑟。
周翎面临着选择,出血过多意味着她与孩子之间,总要有一个先去找孩子父亲。
到了深夜,米娜走出房间,示意周尘进屋。
房间里的血腥味冲鼻,就和那个暗道里的血腥味相同,那样的令人悲伤又敬畏。
孩子在温暖的被窝里躺着,香甜的睡着觉。
只有母亲在流泪。
周翎面无血色,疲惫不堪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她如何都想不到,在这个孩子降临的这一天,他要承受失去父母的悲哀。
周翎爱了无数年的人,被周尘带回来时,只剩下一件光亮的衣服,和一把沾满污渍的剑。
等到周尘走过去时,周翎强撑着痛苦的身体,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块铜牌坠,上面刻的,是一朵冰玫瑰。
她递到了周尘手里,然后无力的道:“我喜欢冰玫瑰,这块牌坠,是我最羡慕的女人送我的。”
周尘握着手里冰凉的牌坠,这股冰凉,直接从手心钻入血管,游动到了心头。
“你问我,我是周尘的什么人……”周翎哽咽的说:“我是你的姑姑,同时,是你的母亲。”
“……”周尘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椅子上,无声的流泪。
“是我,为你父亲出的主意,是我告诉阿骨,有披衣鬼,让他告诉你父亲说,可以为人类做交易,代价是最重要的脏器。”周翎每每说一句话,她都能感受到,有一把双刃之剑,在她与周尘的心中划。
但她必须说。
这是让她感到愧怍了十几年的事,在弥留之际,她希望自己没那么沉重的离开。
“永生者没有孕育的能力,是因为我没有那个脏器。”周翎无法控制的落泪:“在你母亲被掏出脏器后,活过来时,我拥有了她所失去的东西。这是我给恶魔提供交易所得到的……报酬……”
“姑姑……”周尘崩溃的哭了出来,他抬起头,望着周翎,示意她自己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我怀上了本属于你母亲的孩子,就是你。就在我生下你时,你的母亲因为没有脏器,破腹而亡,她替我这个充满欲望的永生者,挡下了一次劫难……”周翎紧紧的握住周尘的手:“但这次,我逃不掉了……”
周尘无法怨恨,无法原谅,他听到周翎所说的话,只感受到一重又一重的痛苦。
云山尘从没有怀过周尘,但他却也在她肚子里生活了九个月。
在周尘从周翎的肚子里出生时,随即云山尘也去世了。
所以别人所说的那片血泊,来源于周尘,来源于周翎。
“我从没有资格当你的母亲,真正不惧死亡生下你的,依旧是云山尘。她的血统在家族一文不值,但她的秉性纯洁又至高无上……”周翎悲恸的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不知道我这么说,海耶和羊皮卷会否原谅我……”
“姑姑……”
“我太爱你父亲了,可他只爱你的母亲……但他不希望以后的天,只你一个人扛,所以……”周翎看向自己怀里的孩子:“我不是你的母亲,但他是你的兄弟……”
周尘顺着周翎的目光,看向那个孩子。
“我和你的父亲,都不是干净的菩萨,我们做了一辈子好事,去掩盖这些错事……”
“你们做的足够好了……”周尘抓着周翎的手,就好像害怕她会溜走……
“孩子……”周翎努力了半天,才说出来话:“你要好好活下去……去做些,真正的好事……不要像我一样,神明是不听人死前做的祈祷的……”
“……母……”周尘没能叫出剩下的那一个字,周翎就已经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他依旧无法接受。但他错过了,错过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以拥有一个母亲的机会。尽管这个机会很可能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可也有一种可能,他在过去的十六多年里,他都拥有一个母亲。
奋不顾身去救他的那个人,愿意与所有人为敌的那个人,劝他学习劝他吃饭的那个人……
周翎从不奢求这么一声母亲。
这也是她得来本不该得到的东西后,需要得到的惩罚。
或许在这十几年里,她已经接受过惩罚了,她孕育了两个孩子,却没有听到一声“母亲”。
欲望总是充斥着血腥味,周翎在得到了的时候,就丧失了一切。
周尘沉默的坐在那,看着米娜抱走孩子,看着一群侍女哭成一团,他冷漠的脸上,还挂着没有干涸的泪痕,但他已经无力再哭了。
从今天起,他就是云山家族第十一代家主。
家主一词,原来就意味着,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却有一个需要保护、且为其很可能惶恐度日的亲人。
迩周的战争逐渐平息,城市里的变异虫越来越少,疲惫的哀嚎却越来越多。
东陆节即将到来,新上任的漆冥南丞面临着两件事——重建,和税钱。
重建包括城市的重建,与城兵军队的重建,巡查司也需要纳入新兵,否则残破的街道不知道要修复到什么时候。
税钱对于漆冥南丞,倒不是什么难事。他有的是手腕,从百姓手里募捐来银币。
也就在战后,漆冥南丞宣布走上城主之位的时候,收到了帝城岛来的信。
凯特对此次迩周遭受劫难的前因后果,感到十分的失望,无论是白兰大街的官员腐败,还是海舟山的污染造成的玉兽反噬,或者是城之信仰被边缘人物霸占,都让他看不到迩周城的希望。他奉劝现存的迩周城官员,在望塔之下,全力恢复迩周的繁荣,否则他将以实际行动,让斯伯捷大陆的人都知道皇帝对迩周的信心。
“如今这样的形势,家主不能掉以轻心。”奥米斯看着漆冥南丞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而坏消息又接踵而至。
望塔此刻突然传来了译文,字条上写着一句话——
如东陆之心令皇帝不信任,皇帝有权割裂相息之锁。
“相息之锁是什么?”漆冥南丞有些疑惑:“我只知道葫芦锁。”
“相息之锁在内海,于海底沉没有上千年了。”多卡从宫殿外走进议事厅,对漆冥南丞解释:“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但相息之锁象征着帝城岛对东陆之心的信任,如若达到临界点,割裂相息之锁,会造成天下大变。”
“如何大变?”
“人人都想让自己的城市,变成新的东陆之心。东陆之心的城主,相当于东陆的皇帝,谁不愿当这个东陆之心呢?”
漆冥南丞将译文递给了奥米斯,看向多卡:“事情办的怎么样?”
“您让我去阻止迩周城百姓的流失,但现在,的确有一部分人需要离开迩周。”
“为什么?”
“迩周的现有资源,无法养活那么多人。”
“可以定一个指标。”奥米斯一边抄写译文,一边对漆冥南丞出谋划策:“离开的人数是限制的,且人群特殊,例如流浪儿,故乡不在迩周的人,等等。”
战争结束后,绻涟就在遣伊那里知道,他故乡在克亚城。绻涟没有能力再去保护另外一个人,凌乱无序的世道里,她作为一个孤儿,已经十分难以生存了。
所以她决定让遣伊搭上离开迩周的马拉车,前往东陆腹地。
“我父亲说,他曾经也来过迩周城,可我也忘了家里长什么样子了。”遣伊跟着绻涟,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拼命的朝人群最前面挤。
这里是社务司在发放离开迩周的指标,迩周中心城区只有两千人的量,但想离开的人却有很多,他们想逃避雾台山原,逃避漆冥南丞上台后,很可能需要面对的巨额压榨,还有更多未知的战争。
这里面包括穷人,包括富人,同时,还有被迫离开的,世世代代在迩周谋生的落魄家族,还有乞丐。
被挤得肋骨都要断的绻涟从燥热的人群里出来,手里紧紧的攥着一张纸条,接着又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你可以回家了,至少克亚城会有你的亲戚。至少比迩周城安全。”
“你呢?”
绻涟把遣伊抱到破旧的车板上,然后说:“我还有太多东西在这,我不能离开。”说完,她偷偷的往遣伊的衣服里塞了一包银币,又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遣伊围在身上。
遣伊看着绻涟,见她一直望着不断走上车板的同路人,说:“我父亲说,我姐姐是,他和母亲从巡查司偷跑,到雾台山原时,下暴雨,颠落到泥泞里的。”
“雾台山原?”绻涟望着遣伊的眼睛。
“对。大概是十四五年前,那时姐姐还不满周岁,父亲和母亲讨厌提心吊胆的过苦日子,才要去克亚城谋生。”遣伊说完话,又摇了摇头:“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无论这些事是否存在在你身上,你都是我的姐姐。”
绻涟望着遣伊,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马拉车渐渐走起来,她拉着遣伊的手,嘱咐了半天,告诉他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同样也很善良,但不要对谁都善良。
绻涟一直目送着遣伊,一直到在一堆马拉车间,认不出来哪里是遣伊,直到再也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