绻涟没有接卡琴的话,她背过身子,抿紧嘴唇,心中一直在权衡着,究竟怎么做,才能对她有利。
最后,她还是说:“我没有杀过人,我也不想杀人。”
没有等卡琴继续对她相逼,她就让卡琴离开了。绻涟说让她去找教观的僧母,只要手脚利落,就很安全。
听到卡琴离开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绻涟才扭过头去,看着敞开的房门外无尽的夜色,伪装做袍袂铺卷在人间,宛如随时都会从那袍袂下伸出一只大脚,踩碎她的洞穴,揉碎她的灵魂。
夜风寒冷,她就站在那,呆呆的望着这个洞穴。
夏天之前,她一个人在这里,披着黑夜的斗篷捕捉睡意。夏天来到,新添了乌思宁和小五后,她开始觉得这件斗篷变得拥挤起来。
可如今夏日逝去,人走洞寒,宛若从未有人与她共享过这里的黑夜,也从未有人在她的身旁驻足过。
绻涟就同往常的每个夜晚一样,蜷缩在客厅内睡觉。
一直到清晨惊醒,睁开眼时,就见到周尘正俯下身子,用那双海一般的眼眸看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绻涟揉了揉眼睛,奇怪会在这种时间见到周尘。
“乌思宁不在吗?”
绻涟在周尘的眼神里捕捉到了那么一丝的紧张,于是就狐疑起来:“你为什么来这里找他,他不是在万晴宫殿?或者……迩周警司?”
“没有。他说他回迩周警司了,但那里只有明人漫。”周尘的神色明显的担忧起来。
“什么情况,有什么事会让你这么担心他?”
“他知道一些事情,容易被人灭口。”
绻涟没有特别的惊讶,但心里也开始不安起来。
“你为什么睡觉也不关房门,卡琴呢?”
绻涟没有回答周尘的话,而是继续询问他乌思宁的事:“他知道了什么事?”
听见绻涟还是问了出来,周尘也就没有办法继续瞒着什么:“是这样的,我们去帝城岛路上遇到了西陆军船的偷袭,但是,化险为夷了。可在这过程中,又发现船上有个刺客,要刺杀城主,刺客被逮到之后,乌思宁看到文博放走了刺客,而且乌思宁看到了刺客的长相,还画了出来。”
绻涟皱了皱眉:“文博放走了刺客,他和刺客是一伙的?”
“不是一伙的也可能是认识。”周尘点了点头,又道。
但是如今最主要的,是找到乌思宁,在查到真相之前,他都可能被文博视为目标。
“你知道乌思宁会去哪吗?”
绻涟摇了摇头,然后道:“我觉得会有人知道。”
绻涟带着周尘走在街上,绕过清理街道的协查兵,一直到望塔大街去。
其实走到望塔大街时,周尘就知道绻涟所说的人是谁了。
清晨的风还很凉,周尘将披风覆在了绻涟身上,没有说什么话,只一直跟着绻涟的脚步。
他们拐进了一条巷子,凉丝丝的风从最幽深的地方吹来,一直向前走,走到一家赌场的后门,就见到窗户下面的马车旁,搭着一个狗窝。
可狗窝里的不是狗,而是人。
二哥的两条腿蜷缩在干草里,上身则在臭烘烘的狗窝里取暖避风。
“二哥。”绻涟拍了拍他,并没有如何惊动他,但二哥还是猛的抬起头,惊恐的双眸里布满了红血丝,尖利的牙齿从干裂的唇下伸出来,如同一只猎犬一般瞪着周尘和绻涟。
“干什么?”二哥警惕的抱着看起来已经皮包骨头的布琳,从狗窝里钻出来,此刻周尘和绻涟也注意到,随着二哥的动静,从巷子里又冒出来了有十只左右的流浪狗。
它们和二哥的眼神一样,警惕又濒临疯狂。
“别紧张,我只是向你打听个事。”
二哥打量着绻涟和周尘,停了一会儿才说话:“你们也好奇奇拉夫人的死?”
“她死了?”周尘还在后知后觉。
二哥朝周尘冷冷一笑,没有打算继续理会对方。
然而绻涟却一把抓住了二哥的衣领,不耐烦的恐吓:“你最好老实的回答我们,见到乌思宁了吗?”
“乌思宁?”二哥一边挣脱绻涟的控制,一边回想起这号人物:“那个警司的画师?”
“你知道他?”周尘突然警觉起来。
“对。他之前要找一个065街道的人,找到我这来。”
“找什么人?”
“一个神棍。没有名字,但一说065街道的神棍,人们都知道她,叫她风眼婆婆。”二哥蜷缩着身子,躲在狗窝旁避风。
周尘从听到是065街道开始,就已经有些头绪了。
他想起来在离开迩周去帝城岛前,乌思宁告诉他的那个所谓的风眼婆婆。
“那现在在哪能找到她?”
“她离开了065街道,也只会在数字街道生活,她也是个穷人。”
周尘扶额,迩周的数字街道加上城门民区足足有二百条街,如何才能找到那个神棍呢?
“乌思宁为什么会去找这个神棍?”
“他可能还在耿耿于怀我拜托他的事。”
周尘回答了绻涟,然后站起身,刚要离开,却被二哥拽住。
“我给你指路,你把披风给我。”
周尘看着二哥那双凹陷的眼睛,冰冷的目光里仍旧泛着一丝光芒和渴望。
最终周尘点了点头,将披风盖在了二哥身上后,又给了他一些钱:“我无法帮你逃离奇拉氏,但我觉得,你可以活下去。”
二哥看着又蹲下来直视自己的周尘,心里久违的感受到了一股暗流涌动的暖意。
“我曾见她从这边路过,她去了018街道。”二哥一边揣起周尘给的钱,一边继续说:“那里有一处房子,十分的豪华,在贫民区域很突兀,貌似是漆冥氏的家产。”
“018街道?”周尘看向绻涟。
绻涟脸色突然变得为难起来,她搓着下巴,徐徐而谈:“018街道离这里很远,坐马车去,也要下午才能到了,或许骑马能稍快些。”
“那里紧挨着长风码头。”
事不宜迟,周尘带着绻涟去了马肆,等到有了马,准备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必须要在天黑前找到乌思宁。周尘离开万晴宫殿时并没有事先说明,所以他不能在外留宿。
离开繁华喧闹的迩周中心城,就是以望塔为轴心,向外驶离三十公里的半径。房屋越来越稀疏,石砖墙上五彩斑斓的画也越来越少。
路边不再有什么装潢漂亮的马车或者高大俊朗的马,取而代之的是劳作的农人和小贩,以及随处可见的黑蝇窝乞丐和难民。
周尘极少到城边,因此看见这些多多少少有些新奇。
等到石砖楼房消失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大片的农场和农田,秋日的麦子和玉米已经收割干净,有许多农民都在紧赶慢赶的,抓紧冬天来临前最后一次播种。
一直到眼前再次出现了石板街道和石砖楼房时,海洋的热浪从那狭窄的房屋中间袭来。
腥咸的海洋风味扑鼻,耳边总能捕捉到湮没在人声中的海浪声,空气也变得潮湿又阴冷起来。
“这里就是018街道。”绻涟下了马,指着街旁指示板上写着的街道名称。
向着指示板所指方向看去,则是一条往下下坡的,比起主街道更加泥泞阴森的狭窄街巷。
里面游走着几个衣着破烂、抱着凌乱货架的叫卖人,还有路边倚靠墙壁坐着的饿的瘦骨嶙峋的乞丐。
周尘将马锁在路边的灯柱下,拉着绻涟往坡下走了。
“真的会在这吗?”绻涟一边警觉的观察着街巷四周,一边跟着周尘的步子往前走。
一直到了坡下,才看到两边通达的道路。
虽然在晦暗的地下,却依旧“琳琅满目”。
街道两侧有各种商铺和住房,甚至还有赌场与妓楼。
两个人躲闪着路人的肩膀,一直朝前,走到了一家门口扫的极其干净的,半地下的小房间。
“周尘?”
站在房间门口的周尘猛然一回头,就看到上面站着的乌思宁。
他呆滞的望着乌思宁走下来,直到乌思宁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算反应过来。
“你们怎么找到这的?”
“你来这又干嘛?”
“我来找风眼婆婆。”乌思宁回答完绻涟,看了眼手里拿着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一边伸手打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就是干净整洁,又明亮温馨的小屋,书架,床铺,餐桌等等一应俱全,灯火还没有熄灭,金色的光芒让整个小屋与外界截然不同。
尽管不是真正的太阳,而这样跳动的灯焰却十分温暖。
但与其格格不入的,则是窗台上,那盆郁金花旁的尸体。
风眼婆婆仰躺在窗台下的软榻上,干净破旧的衣袍上沾着从腹部刀伤内喷溅或冒出的鲜血,惊恐的双眸依旧瞪着天花板,胳膊卡在软榻靠背边缘,手指朝向书架。
“糟了……”
三个人连忙上前查看,可人已经冰冷僵硬。
“是谁干的这坏事!”乌思宁愤恨的放下手里的糕点,怒火在眼中瞬间燃起。
“为什么要杀了这个婆婆?”
“是因为她知道什么吗?”周尘看了一眼绻涟,又看向书架。
他觉得风眼婆婆会在死前摆出这个姿势,一定是有她的道理。
“我是来问她漆冥央的事的,我刚打听到漆冥央过去在这里的住宅地址。”乌思宁看向周尘。
就见周尘从书架上的花盆下找到了一封未来得及盖信戳的信。
信上说的话,让周尘无法不去相信风眼的存在。
“或许没有人会相信我,但是我真的看到了少年在大浪帆船上救了城之信仰;金银袍子带着一个伟岸的囚犯离开了破浪码头;看到了九幅画拼成的绚丽的烟火夜晚;雪阿城的大雪里,逃出来了一位贵少爷;见过嫁祸兄弟的长子;见过穿黑袍的女人,死于金色的符令;银袍男人放逐了假的恶魔,而真正的恶魔,从狂风雪林来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