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赖以生存的是自身的记忆,是记忆中记录的描述自然客观世界的种种知识。
得到这些知识的基础是归纳法,在某种特定的状况下,一件事情已经发生了许多次,那么有理由相信未来它还会继续发生。
太阳会东升西落,星球的引力会把人束缚在地面上,坚实的地面不会突然塌陷,温暖的床铺不会化为冰冷黑暗的深渊,往日里熟悉的亲人朋友不会在某一天早上变成面目全非的怪物。
这些熟悉的事物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让人类的记忆能成为描述世界的可靠依据。
自由意志源于不确定的随机性,随机性源于未知的信息。
量子力学与混沌现象的随机性恰到好处,它们虽然随机却并不那么随机,刚好能满足有限人类的生存需要。
宇宙万物并不是像机械钟表一样,每一步都绝对精准地精确运转,人类也不像是钟表里一枚枚精密的齿轮一样被剥夺了自由选择的意志。
但这种随机性又不会太高,以至于世界没有了可以总结归纳的规律,人类彻底失去了对未来的预测能力。
即使是原始的祭祀、占星术、术数占卜等等预测未来的方法,也需要归纳历史上发生的某些事情,以此得出一些朴素的基本规律。
紫薇星在古代占星术中被视为帝王之星,其运行轨迹可以预测国家和皇帝的命运。
不管这种理论是否靠谱,国家和皇帝的命运与一颗远在地球434光年外的恒星究竟有何因果联系。
至少紫薇星是能被每个人看见的客观存在的物体。
无论身在地球上的哪一处,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观察星空的方法,其他人也能按照这种方法看到北斗七星和紫薇星。
这就是基本的规律,人类根据过往的历史经验,可以做到重现某些事件。
一旦世界没有了这种稳定的规律,那么“知识”、“记忆”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情,智慧与文明也不可能存在。
人需要随机性和未知信息带来的自由意志。
但当这种随机性超过了一个界限,进入了不可数无限的世界,这种随机性就反而走向了反面,变成了彻底的不自由。
有限的人无法对这个充斥着不可压缩、不可定义元素的世界做出有效的观察与总结,一切的预测都在这里失效了。
这个庞大的未知世界是一个不可知不可论的世界,与有限的人类的思想隔着两个无限的层次。
人类所知的一切常识道理在这个世界里都没有丝毫作用,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并不会比原始人想象中的风神和雷神更科学。
人类根据自身观察世界的经验总结的物理理论在这里彻底失效。
它们再难描述世界的运转规律,变成了一堆毫无实用价值的符号。
可证伪性是科学的基本要求。
一个理论无论如何优雅美丽,它也必须能经过实践的检验,从而判断它是否符合客观世界的运转规律。
『世界上存在灵魂和死后世界,只是人类的肉体感官和科技探测设备都不可能观察到它们。』
『地球上有外星人,他们就隐藏在人类中间,只是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们。』
这类不可证伪的理论就像是车库里的那条喷火龙,就连错误都算不上。
但是,在不可数无限的世界里,充斥着无法被有限的人类观察的不可定义数。
一个不可知不可论、连观察认知都做不到的世界,哪里会有什么可证伪性。
从科学理论最基础的可证伪性上出发,不可数无限的世界一点也不科学。
这里是超越人类经验的黑暗未知世界,没有什么可以观察总结的规律,有的只是纯粹的随机与混沌。
只有能承载无限信息量的生命体才能在这个世界里拥有基本的生存权,窥探这个未知世界的规律。
“场论中的场,它是一种物理实体,可以在空间中连续分布。”
“常规的电磁场、引力场等等,它们都只是用连续分布的物理量对离散世界的近似模拟。”
“但信息场不一样,信息场是理想的场,容纳着真正的连续统。”
“比未知更未知,比随机更随机,信息场的这种特性正是源于实数连续统中人类不可知的那些不可定义数。”
“所以,即使5阶信息生命体超脱了时间的复制洪流,拥有触及信息场的力量,他们也不可能成为这个庞大无边的信息网络的主人。”
“别说是掌控这个超级网络,这些弱鸡就连成为网络的正式用户都做不到。”
“信息场中的知识并不像是小说中隐秘珍贵的神功秘籍一样,需要无数人打生打死争得头破血流才能得到。”
“与此相反,这些知识是免费的,并不比路边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更珍贵。”
“它们对所有信息生命体开放,真理的大门就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并且门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能进入其中。”
“只不过,这个网络中几乎所有的知识都只有用无限的信息量才能承载。”
“有限的凡人一旦知晓那些位于理性边界之外的知识,就会立刻从有限跳跃到无限,踏入到神的世界,然后被这些知识变成一具无知无觉、失去欲望与活力的尸体。”
“勇敢的人都死了,这个世界里还活着的人都是胆小鬼。”
在这个超越人类经验之外的未知世界中,阿基里斯双手紧紧地握着胸前粉白色的螺旋钥匙。
这台被改造升级后的芝诺机让她得以在这个毫无规律可循的不可知世界中依旧活着,维持着自己身为凡人的脆弱生命。
时间空间彻底消融解体,她唯一能认知的仅有自己的意识,和那个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
不可知的混沌世界中,阿基里斯回答道:
“勇敢的人都死了,活着的人都是胆小鬼。”
“你叫勇者A,所以你不是胆小鬼。”
“既然你不是胆小鬼,那我也不要做胆小鬼。”
“我知道自己看见的只是你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甚至于,即使这些可以被我所认知的部分全都加起来,也只是你本体微不足道的那部分。”
“但我不在乎你的本体到底是什么。”
“我只知道你是世界上第一个愿意免费请我吃饭的大善人,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世界再次陷入静谧,脑海中的声音听了下来,仿佛是在思考着如何回应。
接着,与阿基里斯完全一样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0,1,2,3…”
竟然是开始了数数。
这声音淡漠平静,其中几乎没有什么人类的感情波动,就像是一台绝对精准、永远不会出错的机械钟表。
每一个数字的变化都与她感知中的一秒接近,如同细数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这大约是地球上的一年…”
“,这大约是地球上的一百年…”
亿万年的时间就在这样枯燥重复的数数中缓缓流逝,在缓慢的计数中跨过了大质量黑洞的寿命,跨过了宇宙的庞加莱回归,跨入到远超古代神话里亿万量劫的大数阶段。
阿基里斯的意识无法思考其他的东西,她在这个世界里不能从外界接受到丝毫信息,唯一能感受到的变化就是脑海中精确响起的数数声。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刻,脑海中那个机械淡漠的声音终于有了预料之外的变化。
“很难受吧。”
阿基里斯睁开紧闭的双眼,她粉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那道终于出现在这个混沌世界中的身影,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
“嗯!实在是太太太太无聊了!”
“大善人!我想吃好吃的!”
李恒点点头,举起一根糖葫芦放到了阿基里斯的嘴边,看着她那不太雅观的吃相说道:
“切身感受到一些了吧?比死亡还要更难以忍受的无聊。”
“生命在于运动。”
“死亡是意识的消失,是故事的终结,是变化的停止,是永远不会到来的未来。”
“比死亡更难以忍受的是,一具永恒不变的死尸上诞生了一个永远被困在里面的意识。”
“这个意识能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已经完全确定的事情,感受着比你数数这么久还要无聊的人生。”
所谓的活着,本身就是介于确定的有序与混乱的随机之间的状态。
如果是完全确定的有序状态,那就只是单纯的纸片人,一堆比死去的尸体更没有活力的死物。
永远停留在绝对零度的状态,维持着永恒的静止,没有丝毫的变化,也没有未知的可能性。
如果是完全混乱的随机,那就是这个不可知不可论的混沌世界,连观察理解都不可能。
实无限和潜无限就如同静止与运动一样,是对立统一的概念。
没有绝对无限,总是存在着更大的无限,更广阔的未知世界。
在无限领域,一层一层跳跃的实无限构成了新的潜无限。
有未知就有随机性,有随机性就有运动与变化。
在更广阔的未知外部世界中,不被李恒这具身体掌控的随机性回归,尚未被占有的未知可能性将会出现。
他的这具身体能在那里获得尚未知晓的知识,感受到超出计算范围的随机性,从一具全知全能的神之尸体降级为并不全知的活人。
只有在更广阔的新世界中,才有足够的食物来供养他这具强大到极点,占据了整个世界一切可能性的身体。
“我的饥饿和食欲,它们都源自这具身体对未知信息的渴望。”
“生命以信息为食,这种欲望与你对食物的渴望是一样的。”
“只不过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太小了,这里的食物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无法满足我身体的需求。”
“在那个更庞大的外部世界里,有着能让我从一成不变的永恒状态发生变化,从一具永恒静止的尸体变成活物的未知信息。”
“恐惧则源于我这个寄宿在身体上的有限意识,是我这个凡人的人格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本能欲望。”
“即使我的理性明白,这种挣扎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我看起来是活了亿万年还是亿亿万万个量劫,我能体验到的一切都在这具身体已知的范围内,而且是其中微不足道的那部分。”
“最终结果是一样的,无论选择什么道路都有着同一个终点。”
李恒现在局限于图灵机范围内的思维计算方式在那个新世界里会被扭转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他能感受到一个强大无数倍的全新的自我,得到比无穷还要更多的知识。
但那个全新的自我与现在的这个他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人无法揣测神的思想。
他现在基于有限的知识做出的一切预测,都会在那个未知世界里彻底失效,就像在这个世界里完全无用的物理规律一样。
“说白了,虽然我比你强很多,经历的世界也比你广阔很多,看起来做到了很多很厉害的事情。”
“但我并不是什么勇者,只是想要活着而已。”
李恒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阿基里斯感到自己的脸上传来同样的触感。
“无论是外貌还是人生梦想,我都和你一样。”
“只不过我面对的情况要更复杂一点。”
“寄宿在这具身体上的凡人意识和这具身体虽然都想要活着,但两者各自所需要的东西却不一样。”
“如果这具身体想要活着,那就要打破这个玻璃罐世界,接收来自外界的未知信息。”
“但在那个未知世界里,我这个孱弱的意识会被那些沉重的信息冲刷得什么都不剩,那些不可定义数会把我的思想变成某种不可名状的模样。”
“如果我这个凡人的意识要维持自我,那就只能待在这个玻璃罐里,忍受着这种永恒的无聊。”
“经过一番仔细的思考,我觉得比起自己的人格发生不可预测的未知变化,还是更讨厌永恒的无聊。”
他选择踏入那个不可知的新世界,既不是为了追求遥不可及的终极真理,也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没有纷争和死亡、人人愿望都能被满足的终极乌托邦世界。
他只是想要活着罢了。
选择阿基里斯也是因为两人都有着同样的愿望。
只不过,最初他对于活着的渴望还不够强烈,所以选择了永恒的无聊。
吃掉了阿基里斯的记忆之后,他对生的渴望摆脱了对未知世界的恐惧。
一成不变的永恒才是死亡。
明明可以做到轻易从有限跳跃到无限,去往那个比无限更广阔的新世界,却因为害怕自己有限的意识变成不可预知的非人模样而拒绝改变。
这种想法就像是想要永远做个小孩子一样天真。
比起阿基里斯这个在贫民窟里独自活下来的勇敢小鬼,地球人李恒的人格才更像是那个不想长大的天真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