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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悠然坐在餐厅的雕花长椅上,不紧不慢地嚼着一块五分熟的卡诺牛排。走廊里长达十分钟的打斗声和盔甲摩擦的哗哗声在他咽下最后一口肉排时消失了。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看向漏风的房门。他们就在走廊上徘徊、挣扎,十几双沉重靴子踩在血浆上的粘稠音效让劳伦斯无比期待,不禁舔了舔嘴唇。

大门终于还是被推开了,几个浑身是血的卫兵以尽量从容的姿态打开了它,然后城主拉斐尔走了进来。实话说这倒是让劳伦斯小小吃了一惊,他想到自己刚吃完的牛排,那上等的卡诺牛排取自十一个月大的小公牛,纹理美丽,肉质健康,鲜活有韧性。兰斯宫廷曾在某段时期非常流行与娱乐活动相结合的趣味美食文化,其中最令人难忘的便是贵族本人要亲自屠宰一头小牛,常见的情况就是他们手法拙劣,气喘吁吁,胆战心惊。他们仅以此来切实感受牲畜的活力是如何慢慢流逝,生命的精华是如何汇入一块不到六寸大的牛排上。据说此等血腥刺激的娱乐活动是美第奇公爵发明的,他本人也是个狂热的肉食爱好者,但讽刺的是,咄咄逼人、喜食各类生肉的美第奇公爵从不敢亲自动手屠宰牲畜,而他发明这项游戏的初衷仅仅是为了证明对任何贵族来说,要面不改色地施展杀戮技艺是何等艰难,他们金子般善良的内心会因此受到多大折磨。

虽说有不少贵族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而参加这项游戏,但它能迅速风靡全国,已经说明了贵族所谓的善良和同情心只是个笑话。

在劳伦斯的印象中,城主拉斐尔就是那种喜食肉排却不敢亲自动手屠宰小牛的贵族,他虚伪、胆怯,像老鼠一样令人厌恶,却也傲慢、精明,认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如今,他竟敢鼓起勇气拿起屠刀走向待宰的牛犊了,劳伦斯自然是对他刮目相看。

他完全理解——食欲的源泉来自于原始的侵略冲动:杀戮和吃食,践踏和粉碎,吞咽和吸收——这就是野性之口。

劳伦斯的淡定使他们不安,他们把他脸上的微笑当作狂妄自负的毛头小子对猩红大公的拙劣模仿。他看到了他们的困扰,他简单的表情导致令人窒息的沉默。一个卫兵端起了沾血的长戟,好像在提醒劳伦斯该对他们的到来感到惊恐。很明显,面对这种明显的异样,拉斐尔这个外行已经开始冒汗了——他的确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知晓一切宫廷政治中的惯用伎俩。但他不明白沉默的力量,他很害怕。不难理解,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的把背叛摆在台前。

劳伦斯深吸一口气,给了沉默一丝声响。

“在艰难的日子里,人们总需要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掌握主动权,我明白。”他优雅地示意拉斐尔可以坐下,“要来一杯吗?”

“劳伦斯阁下,现在才开始装糊涂,未免太不明智了。”在拉斐尔的示意下,十几名身经百战的护卫手持武器,将劳伦斯团团围住。

“我的未婚妻曾给我讲过一个经典的塞连笑话,叫做‘如何防止老鼠把人类赶尽杀绝’。”劳伦斯放松地倚着靠背,笑容中多了几分戏谑,“被食物吸引的老鼠永远也看不到深渊,对吗?”

拉斐尔心中暗笑,这个傲慢的年轻人不会真以为他既是神选者,便能以一敌百吧?除去面前的护卫外,走廊的阴影中还藏着许多守夜者,拉斐尔根本不担心劳伦斯会威胁到他的人身安全。

“好吧,这似乎是个不错的笑话。劳伦斯阁下,请不要做无谓的抵抗,这样我才能保证你不会受伤。”

“当然。随你开心好了。”为了展现自己的确不想反抗,劳伦斯主动解下了佩剑。“你知道为何敌人会惧怕猩红大公?”

两名护卫上前按住了劳伦斯的肩膀。

“压倒性的力量?善用战术?不,都不是,答案很简单,最危险的东西就是未知。如果你不了解敌人,即使对方原本很弱小,也有可能对你造成致命伤。”

“把他押到地下室去。”拉斐尔命令道:“务必把他看好,如果出现任何意外,你们就准备用自己的脑袋来赎罪吧。”

“拉斐尔阁下,我好心奉劝你最后一次,你选择的那条路通往深渊。”

“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劳伦斯阁下,这就注定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战争就是这样无情,阁下,希望您能尽快接受现实。”

劳伦斯苦笑着摇了摇头,恬然起身,自觉地向地下室走去。在离开餐厅前,他突然驻足,回首问到:“你不会羞耻吗?对于那些浴血奋战至最后一刻的无畏勇士,对于那些为守护弱者自愿牺牲的高贵战士,你难道不清楚背叛之恶的代价吗?”

“如果连撑过战争都是奢望的话,那去想战争结束后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拉斐尔如同背着千钧之石却再也踏不出一步的奴隶般叹了口气。卸下强硬的外壳后,他的声音变成了几不可闻的呢喃,“背叛…呵,我怎会不谙那把剜心的钩,挠肺的镰?赌上失去一切的风险,忘记战斗的意义,忘记自己所爱的一切,忘记荣耀和良知,俯首帖耳,卑躬屈膝,唯命是从,拼命亲吻世界征服者赐予的绞索,以父之名苟且过活…劳伦斯阁下,我是卡佩家族的家主,让家族延续是我最重要的使命。我明白这很艰难,但我真的…已经很累了。让这场战争在震耳欲聋的寂静中结束,也挺好的。”

“你本来可以…”劳伦斯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鼓起勇气,做正确的事。”

“我也希望如此,劳伦斯阁下…不,神选者,真正的贵族永远不会被个人情绪所控制。这是我们的诅咒——成为“真正的贵族”,肩负一个家族,然后寻找下一个“真正的贵族”,让他继承自己的一切,循环往复——没有超脱的可能,也没有选择的权力。用尽一切手段维护那无趣、僵死,仅在表面上呈现为符合传统美德的牲畜般的家族幸福。”拉斐尔挥挥手,示意护卫带劳伦斯离开。“或许换个身份,我们可以聊得更愉快。在此别过,阁下,我会为你提供贵族的待遇。”

劳伦斯轻笑一声,迈开步子。“是啊,拉斐尔阁下,请多保重。我们就此别过。”他抬脚离开餐厅,守夜者和城主护卫分别陪同在两侧。他来到窗边,向外看了看,眼前的艾瑟尔余火未尽,曾经美不胜收的城市现已被废墟盖住,几近倾覆。原先的宏伟建筑如今已是一片焦黑,屋社垮塌,战争工厂付之一炬。

艾瑟尔一度位列世界级大城市之林,现在却已燃烧殆尽,化为齑粉。

劳伦斯伸手推开了窗户。比起当下的绝境,跳动的烈焰似乎更有活力。微风拂过,捶打着他的脸颊,驱散了走廊上的血腥味,因此劳伦斯几乎闻不到背叛的味道。整座城市就在他的指尖之下焚烧不止,然而呛人的气味却已消散在风中。

待到来年雨季,降水也许会洗刷掉些许萧然。

“快点走,神选者。”一个护卫威胁道:“别给自己找麻烦。”

劳伦斯点着头,继续向地下室进发。这座城市原本拥有宏伟的监牢,但那座监牢在一场攻防战中被摧毁,如今已不复存在。

“惊人呐。”劳伦斯好似幸灾乐祸地说道:“我完全低估了守军的士气,他们竟还在抵抗。”

城内的每一寸土地都尸体成堆,就连常年与死神打交道的守夜者看罢也不免胃里一阵痉挛。

“都是托你的福,神选者。”一个守夜者阴阳怪气道:“你知不知道,恶魔用了六年也未能攻陷艾瑟尔?短短数月,这座不破堡垒的坚固防线就被你的无能给搞垮了。”

“嗯,你说得对。”劳伦斯微笑道,“魔法和钢铁巨兽加剧了战争的残酷性。”

不只如此,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就算守夜者智商平平,他们也感觉到了异样。有战争傀儡的辅助,军队的确可以快速突破防线——不会被脆弱的血肉之躯或恐惧拖后腿——它们几乎瞬间就能击溃一支缺乏重型武器的军队。

然而这样的说法并不准确,经验丰富的指挥官都知道,不论在什么时代,普通士兵的勇气和决心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抑或是…劳伦斯的说法并没有真正出错,他在掩饰什么。

“也许拯救这座城市的任务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屁孩来说太残酷了。”另一个守夜者对同伴点点头,后者还在琢磨劳伦斯的话语有何深意。

“比你所想的更残酷。”劳伦斯来到幽闭的地下室,却在门前稍作犹豫,似乎心情沉重,“从今往后,不管是凭正义还是职责的名义,杀戮都不会是我背负的唯一罪孽。”

再三确认劳伦斯手无寸铁,不可能做任何反抗之后,他们用锁链束缚住他的四肢,将他投入黑暗的牢房里。直到联军主力来到城主宫殿,并确保劳伦斯能被安全转送到圣城前,他们将时刻保持警惕在此看守。

劳伦斯躺在黑暗中,下意识打了个哈欠,这些天来他头一次有了舒舒服服的感受。而且地上还有个软乎乎的枕头,床垫也不算脏。

他又一次希望当下的自己不曾拥有过人的才智,这样他的愧疚感就不会如此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