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等人吃饭比较快,准备离开时,恰好遇见出来透透气的徐世昌。
“院士先生。”徐世昌说。
李谕也同他打招呼:“总统阁下。”
徐世昌说:“因为就任大总统的缘故,我不能再给皇上教书,刚才世续大人提到要找一位帝师进入毓庆宫教授皇上,要求学通中外,我想……”
李谕立刻说:“我有个好的人选,叫做庄士敦。”
“中国人?”徐世昌问。
“他是个英国人,”李谕顿了顿,“最好加上苏格兰。”
徐世昌说:“学问怎么样?”
李谕说:“不错,关键他的中文说得很好,起码比现在溥……宣统皇帝的两位帝师口音纯正得多。”
溥仪的帝师陈宝琛是福建人,没有推广普通话的年代多少带点口音。
徐世昌问:“他能教什么?”
李谕说:“得看皇上要学什么,学到什么程度。”
徐世昌看了眼屋里,然后声音小了一点:“只需达到欧洲中学的水平就够。”
“那庄先生太没问题了,”李谕肯定地说,“他现在是威海卫的官员,对我们国家的文化异常崇拜,只要紫禁城写个聘书,庄先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对我们的文化异常崇拜?”徐世昌显然对这一点最满意,立刻也不多问了,招呼过来世续,“世续大人,院士李谕为我推荐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帝师人选,是一名英国人。”
世续问:“英国人?”
徐世昌说:“对的,他的中文非常流利,而且没有英国人那种令人讨厌的高傲,反而对我们的文化崇拜至极。”
世续显然也很看重这一点:“崇拜我们文化的英国人,很不错!希望院士先生修书一封,提前告知,问好这位英国老师方便与否,然后我们便可写出聘书。”
李谕心想,果然现在的小朝廷相当没面子,生怕自己写了聘书被对方拒绝,要让别人先问好才行。
“好吧,”李谕既然主动提到了庄士敦,只能担下这个活儿,只要不让自己去紫禁城就好,“庄先生对皇室非常尊敬,知道紫禁城要聘请他为帝师,一定非常高兴。”
世续说:“果然还是英国人像绅士,他们之所以如此优雅,就是因为有个国王。”
其他几位前清王公纷纷点头称是。
李谕冷冷一笑,不愿意搭话,也没必要和这些遗老争论。
徐世昌问:“院士先生一起来喝一杯?”
李谕马上拒绝:“我和蔡校长以及几位教授要一起离开了,告辞。”
——
走出会贤堂饭庄,胡适说:“紫禁城请老师,我们不如也请个美国教授过来。此前我与杜威教授通信,他明确表示愿意来趟中国。”
蔡元培说:“很好,现在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对西洋文化热忱很高,请个美国教授有益处。我对杜威教授有所耳闻,他正好从事哲学与教育,还是许多留美学生的老师,我十分欢迎。”
李谕也感觉杜威比较合适,此时请来密立根、普朗克等人的效果真不如一个专门搞教育和哲学的,毕竟国内的科学教育还没达到一个较高的层次。
相对量子力学和相对论,大众更容易听懂他的话。
而且杜威对中国很了解,搞哲学的人又喜欢批判,反正学哲学的都擅长辩论和吵架,学生们现在势头正盛,在五四之前,弄弄哲学见效比较快。
胡适怕自己威望不够,说道:“蔡校长,院士先生,咱们一起联名吧?”
李谕轻松道:“可以。”
“我也没意见,”蔡元培说,然后又对李谕发出邀请,“我在北大成立了一个进德会,疏才有兴趣加入吗?”
“进德会?”李谕问。
蔡元培说:“这是一个强调德行的会员制组织,我分成了三种会员,甲种会员要做到不嫖、不赌、不娶妾;乙种会员于前三戒外,另加不做官、不做议员。疏才完全能达到乙种会员的资格。”
李谕随口问:“第三种会员是什么?”
蔡元培说:“丙种会员则于前五戒外再加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三戒。”
李谕直接惊呆了:“算起来正好八戒!”
蔡元培说:“能做到八戒的人可不多。”
对李谕这种现代人来说,蔡元培的八戒很难想象,因为蔡元培的八戒基本都针对私德,而李谕穿越前的时代,更强调公德,对个人私德很少会在社会面上提及,除非公众人物。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此时此刻就是个公众人物啊。
李谕说:“除了最后两项不喝酒、不吃肉,其他的我都能接受。”
“无妨,我知道疏才是性情中人,”蔡元培不强求,“能做到第一项的又能有几个?”
李谕好奇问道:“现在有谁加入了?”
蔡元培说:“胡适、钱玄同两位,还有李大钊、陈仲甫、刘半农、沈尹默、周作人、马寅初、章士钊等等。”
都是文化界名流。
李谕笑道:“还好我私德不错,不然都入不了会。”
这也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特色,一直非常注重一个人的私德,西方则更强调公德。
——
蔡元培等人先回北大,李谕则回家给威海卫的庄士敦发去了一封电报。
庄士敦自然愿意,不过由于他是英国殖民部的官员,还需得到英国大使馆的调令。
而庄士敦本人已经迫不及待来到了京城,专门拜访李谕。之所以找李谕,一是因为李谕给他发了电报,再者则是李谕以前也做过帝师,而且是少有的西学帝师。
寒暄过后,庄士敦立刻问:“我从来没给一国皇帝做过老师,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我觉得现在内务府也在问同样的问题。”李谕说。
庄士敦:“这……”
“先生不用担心,毕竟皇帝年纪不大,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李谕说。
庄士敦说:“就是因为是个孩子,我才感觉有些困难。虽然没进过皇宫,但我能想象得到,里面一定充满浮夸虚假之风,处处都是阿谀奉承之人。一个人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果是前朝还好,但现在外面的世界变了,大清已经没有,仍旧如此,皇帝只会成为笼中的孤鸟,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没想到庄士敦还没见到溥仪,就对这个学生有了如此关切之情。
李谕说:“实话说,先生的担忧非常准确。皇宫里基本都是些无能之辈,无能也就罢了,关键还非常无知。仅有的几个帝师只能在上课时陪同小皇帝,但他们都是前朝旧人,遵循的也是前朝观念,根本没看到世界的变化,而且只有上课时能见到皇帝,举止也过于尊敬,不敢教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至于那些小太监,全都是些身残志也残的人。总之,皇宫是个道德沦丧的地方。”
庄士敦叹道:“可不可以让皇帝迁到颐和园中,远离那些人?”
李谕摊摊手:“您问了个不可能办到的事情,皇室不会自己离开皇宫。以后进去了紫禁城,要是有幸去其他几个宫殿转转,您就知道中国的皇宫里好东西有多少,卢浮宫、大不列颠博物馆都没法相提并论。当年八国联军虽然进入了紫禁城,但只是在三大殿,三大殿不过是举行典礼的地方,没多少宝贝。”
“这就难办了。”庄士敦说。
“而且我估计您在上课时,还会有太监盯着。”李谕说。
“怎么可以!”庄士敦不太能接受被监视,“这违反了隐私!”
“哈哈,”李谕笑道,“宫里没有所谓的隐私,大家只能偷偷把秘密藏在阴暗的角落。”
庄士敦有些无语,不过皇室有点臭毛病在他看来能接受,毕竟西方的那些王室臭毛病同样不少。
“宫里还有多少太监?”庄士敦问。
李谕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具体数字,辛亥之前,少说也有三千,现在可能有一千左右吧。其他大部分都出了宫,要么回老家,要么去石景山、普陀山当和尚,要么做点小买卖。”
“这么说留下的反而都是些完全没本事的。”庄士敦感觉紫禁城真是个只有落日余晖的地方。
李谕说:“曾经的京师大学堂总教习丁韪良先生说过,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尊敬教师。到了宫里,您的地位仅次于皇帝、太妃,他们不会为难你。”
庄士敦又问了个比较关切的问题:“其他几位帝师对西方文明是怎样的态度?”
“只能说非常保守,”李谕说,“紫禁城就是现在全中国最保守的地方,所以庄先生是去一个最保守的地方讲现代化课程,建议您与其他几位帝师保持点距离,你们不是同事关系。”
“关于皇帝的学习情况我们总该互相了解沟通一下。”庄士敦说。
“很难,”李谕否定道,“这么说吧,其中一位帝师给皇上说了如此一段话,皇帝应尽可能少运动,因为人的能量有限,人体只能储存那么多能量,而且不可再生;一旦人在年轻的时候经常剧烈运动,就会耗尽能量,结果就是提前衰老和死亡。”
庄士敦相当咋舌:“这样误导性的话语怎么能从一位老师的口中说出,而且学生还是皇帝。”
李谕笑道:“就是这么匪夷所思,以后庄先生会习以为常。”
“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早点进入皇宫。”庄士敦说。
李谕知道越说他越有好奇心,“这段时间庄先生可以住在我这里,房子不缺,旁边还有前总统的住所,地段不错。”
庄士敦乐得接受。
几天后,内务府、总统府和英国大使馆完成了手续,一名钦天监的官员来给庄士敦报告进宫的日期。
“下个月的8号与28号,是我们挑选出的黄道吉日,庄师傅,您哪天合适?”钦天监的官员问。
李谕提醒了一句:“他们说的是农历。”
“8号,28号?”庄士敦很蒙圈,差得竟这么远。
庄士敦问:“能不能再早点?”
钦天监官员说:“不可以,如此重大的事情必须选在黄道吉日。”
庄士敦问李谕:“院士先生,您也擅长天文学,给他们说早点也是黄道吉日。”
李谕说:“我学的天文学和他们的天文学不是一码事,钦天监的人更像你们的占星师。”
庄士敦没办法,只能选了近点的八号。
钦天监官员把一道黄色的卷轴递给庄士敦:“恭喜你,庄师傅,今后您就是帝师了。”
庄士敦难掩心中的激动,伸手接过卷轴,一旁的小太监则向他伸出了手。
庄士敦不明所以:“还有什么事?”
小太监嬉笑道:“按照惯例,新任职的帝师,要给我们赏赐。”
“多少钱?”庄士敦问。
小太监说:“一共十三名太监,每人20元钱。”
庄士敦本来就不喜欢宫里的太监,神色有些不悦,李谕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庄士敦大喜,转而对小太监说:“可以赏赐,但你们要提供正式的收据给我。”
“收据?”小太监傻了眼,“赏赐哪有要收据的?”
庄士敦反问:“没有收据,怎么知道我赏赐了你们?”
小太监说:“可我们从来都没留过字据,更不会签字画押。”
庄士敦略显无奈地说:“那就没办法了。”
小太监只能作罢,转身离去,不忘恨恨地抱怨:“洋人真是小气鬼!”
他们走后,庄士敦高兴道:“院士先生的办法真好用。”
李谕笑道:“庄先生不用对他们太客气。”
入宫后,庄士敦对溥仪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庄士敦是个英国人,宫里的人不敢过多指点他,所以能教给溥仪一些真正的东西。
因为庄士敦,溥仪对西方从此开始极度崇拜,并且在庄士敦进宫的一年后就剪去了辫子,顺带着让上千太监以及几位王公都剪了辫子。
对遗老遗少来说,这件事非常炸裂,宫里的太妃甚至大哭了一场,因为辫子是他们的精神图腾。
不过庄士敦改变不了溥仪身边的人,更改变不了宫里传承上百年的固有规矩,只能让溥仪开开眼界罢了。紫禁城最后的黄昏终究要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