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没多久,竟然有几名日本人找上了门。
估计是媒体散出去的消息,因为来人中除了三菱集团的岩崎小弥太,还有记者高桥义雄。
李谕本来想着短暂停留后就离开,没想到还是被日本人找上了。
“李谕先生,我们见过面的。”岩崎小弥太说。
现在三菱集团的掌门人是三代目岩崎久弥,而岩崎小弥太则是未来的四代目。
二人属于堂兄弟。
三菱的创始人是很多人都听过的岩崎弥太郎,然后第二任是他的弟弟岩崎弥之助。
目前的三代目是创始人的儿子。
而眼前这位岩崎小弥太,则是创始人弟弟岩崎弥之助的儿子。
稍微有一点乱,不过总之都是岩崎一家子。
所以人家叫做财阀嘛。
李谕同他握了握手:“你好,岩崎先生。”
岩崎小弥太给他介绍旁边的记者高桥义雄:“这位高桥义雄先生来自《时事新报》,他不仅是一名出色的记者,还是福泽谕吉先生的弟子。”
高桥义雄对李谕非常感兴趣,仔细打量了一番后说:“想不到黄种人中能诞生您这样的人物。”
高桥义雄是坚定的福泽谕吉追随者。
福泽谕吉在日本可谓桃李满天下,在日本被尊称为“日本教育之父”。
如果站在日本人的角度,福泽谕吉无疑是一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思想先驱。
日本2019年货币改版前,万元大钞上的头像就是他。
不过,若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他则是个让人感到五味杂陈的对手。
近代史上,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深刻影响日本各方各面,大名鼎鼎的“脱亚入欧”主张,就是出自福泽谕吉。
如果了解日本近代史的,就能看得出,从幕末至二战结束的近一百年,日本的政治、经济、教育乃至外交等领域,处处都能看到福泽谕吉的影子。
但作为一个中国人,更应该冷静地认识到,福泽谕吉教育理念中的军国主义内涵,同样被他的后辈们全盘继承并一一化成了现实。
也就是说在日本国势日趋强盛的同时,“脱亚入欧”的理念逐渐呈现出了较强的保守色彩:“脱亚”继而演变成了“侵亚”!
福泽谕吉曾赤裸裸地提出过日本实现“伟大复兴”的先决条件——强化军备的同时,在合适的时机“抢占亚洲”,侵占朝鲜和中国。
1885年3月,福泽谕吉发表了着名的《脱亚论》,对中国和朝鲜展开了毫不留情的批判。
他在文中说,中朝两国是“停滞于儒家思想,被专制主义和残酷法律束缚的国家”,“日本不仅从两国得不到任何援助,引起的外交事端也不在少数”。
因此,他认为“对于中朝两国,根本不用什么‘特别照顾’,日本应追随西方列强,共同占领中国和朝鲜。”
这种思想可谓是深深影响了日本政界军界乃至浪人界。
后来甲午战争爆发,福泽谕吉的对华态度极为强硬。他在专题文章中将甲午战争“赞颂”为“神圣之战争”,还将日本战胜的事实比喻为“梦想已久的胜利”。在两国谈判期间,他不仅要求日本政府索取巨额赔款,并要求将旅顺、威海卫、山东和台岛甚至是东北三省,“必须收入囊中”。
总之,在19世纪末福泽谕吉发表的言论中,充斥着极为浓重的非理性、疯狂性和冒险性的军国主义特质。
不过在日本人看来,他们极为热衷推崇。
日本此时民众就是这样,不管是不是正义的,只要是对外战争能打赢,即便是侵略,也会极力赞颂。
当然不少国度都差不多。
当年英国搞日不落帝国、后来美国全球驻军时,你看有几个英国人、美国人觉得不妥了?
不妥的只是打败仗,比如越南战争这种泥潭。
但能够制霸全球,不管是早年的英国人,还是后来的美国人,他们有可能表面上说两句不太人道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但心里其实都乐死了。
所以福泽谕吉这种人站在不同的立场评价区别很大,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思想真真切切地改变了日本乃至整个东亚的历史走向。
福泽谕吉的后半生主要从事报纸和教育事业,也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成就:创办《时事新报》和庆应私塾大学。
高桥义雄便在《时事新报》就职,而他的言论明显带着福泽谕吉崇尚白种人的特点。
李谕澹澹道:“尊下的意思难道是中国人不能够掌握尖端的科学知识?”
“因为那需要极为优秀的智力,”高桥义雄说,“而这,似乎并不是黄种人能具备的。”
1868年进入明治时代以来,日本选择迅速“西化”。
而恰恰在这一时期,西方的种族主义传入日本,西方人以人类学、进化论、优生学等“自然科学”为依据宣称种族存在优劣之分。
然后一些出国的日本人、日本知识分子、社会精英恍然发现,日本人种被列在种族序列的中下层,他们被定义为“黄种人”“蒙古人种”等。
有日本学者就说,在坐船前往美国时,看到上等车厢与下等车厢有如天壤之别。
华工们蜗居在狭窄昏暗、臭气熏人的底部船舱。
日本学者称他们“像架子上的蚕一样起卧”。
而抵达美国后,又正好遇到所谓“底层白人”爱尔兰劳动移民强烈排斥中国劳动移民。
很快在美国排华运动的影响下,日本人由于身体特征与中国人相近,常常被西方人误认,遭遇各种种族歧视。
这种经历无疑使近代日本人对中国的印象更糟,并更加迫切地希望脱离亚洲,与西方各国形成对等的关系。
高桥义雄甚至写了一本《日本人种改良论》,专门讨论如何让日本人成为白种人一样的“优等民族”。
除了他,同时期还有其他日本学者如田口卯吉直接提出的更荒谬的“日本人种雅利安起源论”。
反正为了脱亚入欧,祖宗都可以随便乱认的。
李谕哼了一声:“很可惜,在下是纯种中国人,让你失望了。”
高桥义雄的确很吃惊,绕着李谕转了一圈,问道:“您祖上真的没有欧洲人亲属?”
李谕跷起二郎腿:“你是在开玩笑嘛?”
高桥义雄啧啧称奇:“难道进化论有错误?”
李谕冷笑道:“你看的是哪门子进化论?”
高桥义雄拿出自己那本《日本人种改良论》,然后说:“当然是人为选择,自然淘汰、优生学,这都是进化论中的观点,先生作为西学顶流,不会不懂吧?”
李谕反问:“你从哪里学来的?”
“福泽恩师以及庆应私塾学堂中都有讲授。”高桥义雄说。
“那么你有没有看过原着?”李谕继续问道。
高桥义雄说:“并没有,但我想从学堂中学到效率更高,已经得到了精髓。”
“你这哪是精髓,完全是曲解。”李谕说。
真是服了,过去日本人学儒家,学了个二把刀,扔掉儒学中核心的“仁”,只学到了一个“忠”。
一个对上,一个对下,方向都错了。
现在直接按照自己的理解凭空创造进化论了。
高桥义雄说:“可是我在观看众多博物馆、展览会‘学术人类馆’的展品以及介绍时,都提到了人种有优劣之理论。”
他说的倒是事实,早在1889年,巴黎世界博览会就曾把北海道阿尹努人、日本人、印度人、爪哇人作为展示品。
后世人当然明白,此种展示虽然打着“人类学”的旗号,实际上毫无疑问是在居高临下地看待相对欠发达的族群。
此前的日本劝业博览会也学习了欧洲做法,设置了人类展览馆,不过日本人很鸡贼,把中国人当做了展品。
但在中国留学生们的强烈反对下取消了。
李谕说:“我要告诉你,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人类内在至少有99.99%的是相同的,至多0.01%的差异才体现出人们的不同,包括身高、肤色等所谓“种族”的不同。”
李谕摒弃了“基因组”“碱基对”的说法,说出来他更听不懂。
高桥义雄张了张嘴,他很想反对,但也知道李谕在科学界的地位,于是又说:“或许这0.01%的差距就很大。”
李谕说:“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个数据,人类与黑猩猩的差距,也只有不到2%。”
高桥义雄大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谕好整以暇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人类能从它们进化过来?”
高桥义雄感觉三观都有点崩坏,嘴中只是重复着:“肯定不可能!”
李谕说:“那么你最好保证身体,说不定能看到证明的那一天。就算看不到,也可以让子孙托梦告诉你。”
高桥义雄手在颤抖,握着的笔都写不完整字,自己多年坚持的人种改良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他顿了顿才说:“作为一名记者,我会一五一十记下来,但我自己属实无法接纳。”
李谕说:“科技的发展不过是刚刚起步,以后你觉得无法接纳的事情还多了去。”
高桥义雄采访结束后,岩崎小弥太又对李谕说:“我听闻先生发明了一种能够远距离无线传输信息的电报机,不知我们三菱集团能不能与您形成合作?”
李谕摊摊手,拒绝道:“很遗憾,现在我自己都无法保证产量。”
岩崎小弥太又说:“先生可以在东京设厂,我们可以提供包括资金在内各方面的支持。”
李谕说:“此事以后再做商议,毕竟我自己的企业也刚刚起步。”
先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他可不想和三菱财阀有过多直接接触。
岩崎小弥太毕竟是大公司出来的,知道商业谈判不是一蹴而就,坦然接受了李谕的拒绝:“好的,我们会时刻跟踪先生。”
这尼玛,还时刻跟踪上了。
真是阴魂不散。
他们八成是盯上技术细节了。
不过就算日本七八十年代时电子产业极强,但二十世纪初日本压根没几个人懂电路。
李谕受邀采访的空当,近卫昭雪借口采买物品熘了出去。
她来到了一个秘密的小房子,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茶室,已经有一人正坐原地等候奉茶。
近卫昭雪跪坐在他身后,然后尊敬的喊了一声:“家主。”
茶道师依次用陶碗递给他们两碗抹茶。
近卫笃麿喝了一口茶汤,然后微微侧身看了一眼身后也在喝茶的近卫昭雪,摇了摇头:“你太像日本人了。”
近卫昭雪放下陶碗,说道:“太像日本人?”
近卫笃麿说:“我只用几分钟就能看出来,你怎么接近李谕?”
近卫昭雪压根不敢反驳:“昭雪一定多学习。”
近卫笃麿说:“很多东西不是简单学习就可以学会,你更应该利用你的优势。”
近卫昭雪纳闷道:“李谕真的值得吗?”
近卫笃麿说:“值得。我曾西渡中国多次,停留数年,上到亲王下到百官接触了无数大清国所谓精英,但大都只是庸才。腐朽的大清国已经不被我放在眼中,但他们却平白出现一个如此耀眼的人才,令我极为震惊。我本以为或许只是这个千年古国的垂死挣扎、回光返照,可从他的表现看,已经超出预期太多。”
近卫昭雪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家主,从他的话中才真正感到压迫感:“家主,我明白了。”
近卫笃麿又喝了口茶汤:“你记住,放眼整个大清国,他都是最顶尖的人之一,而且他手上握着极强的技术资料,对于皇国兴衰至为关键。所以,现在明白你的任务重要性了吗?”
近卫昭雪俯身道:“我一定精进自己,不会让家主失望。”
近卫笃麿澹澹道:“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我们会支持你。此事是头山首领提醒于我,今后你的身份以及档桉会进行更新。当年你及家人因为甲午战事,滞留在日本东京生活过多年,但家境优越,受到日本教师的指导,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近卫昭雪诚惶诚恐,自己一个普通女子,受到这么多大老的亲自指导。
“回去吧,不要停留太久。”近卫笃麿道。
这样的远房亲戚他见过太多,但此女确实有天赋,有必要提点一下,会有更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