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爵这么一说后,申时行也只是淡淡一笑,然后道:“此乃实话,指教公,倒是不敢当。”
“陛下明智善出奇谋,故想到陈列天下精巧新奇之物以开民利。”
“而这是否也说明陛下接下来将重商乎”
“元辅可想过,是否可以因此就请陛下修订一部商律。”
“因为欲重商自当先管商,使商有法可依,而不是没有法则,只由管商之官任意制定标准,使经商之事今日紧而明日松,或者今日松而明日紧,一商货今日可卖明日又不可卖。”
“另外,商道既要兴,还要多贷钱款于市,使得市场中的钱更多些才好,且不能掌于私人,否则国不能为国也!”
王锡爵则在申时行这么说后,就对申时行提起发展商业的事来,说后就看向了申时行。
申时行则道:“陛下是看重商业的,但会不会因此就真以兴商为本,可就难说;圣意不可测。”
“但圣意可以被影响。”
王锡爵回道。
申时行笑道:“应该是互相影响,这次陛下亲征西巡,公不就向枢相他们妥协了吗”
“当时不妥协能行吗!”
“难道还真的想让那些骄兵悍将玩命”
王锡爵摊开手说道。
申时行回道:“所以我说是互相影响,景泰时那些人做的事,应该也让公知道,坏规矩是多严重的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不,当年,我们文臣先坏了规矩,人家武臣就有样学样了。”
“元辅说的没错!”
“那次的教训不浅啊!也因此,我可没想对枢相怎么样,而有什么除之而后快的心,别说以陛下之明不会让文武真势同水火,就算陛下要如此,我也不会顺圣意而做自毁长城之事。”
王锡爵点头回道。
申时行颔首:“公能这样想,我就更加放心的告老还乡了。”
“告老还乡”
王锡爵大惊。
申时行点头,笑道:“没错,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坐太久,再怎么与人和睦,也还是会招人恨的。”
“元辅,下僚所提的这大兴商业、与民生利,进而不以杀戮而取四海之利,实现富国强兵惠民之目标事,皆有意想让您来奏于天子,推行于天下呢!”
王锡爵这时忙对申时行拱手一拜。
申时行则道:“公有志于天下,何不亲自为之干嘛指望老夫!”
“国家若要长治久安,不能没有执政之人,但也不能让执政久任,否则即便无权臣之心,亦会有权臣之实!”
“陛下这次西巡,发现的那些逆臣懒吏,皆是在我任首揆时任命的,我是要担责的,且也本就与我任首揆太久有关,才使得这些人主动借着我的名义党同伐异,我走后,他们才会自省,知道云会走,会变成乌云,而唯有天永远都在他们头上,才是他们真的该畏惧的。”
“陛下当不会准的!”
王锡爵这时说道。
申时行笑了笑说:“天子若只想做苟安之君,或可会一直用我为执政,这样无疑是可以省心,还能在天下又积弊丛生的时候借我的人头安天下,而不用费别的心血!”
“可是,陛下也跟公一样,志在四海,志在复礼,故岂会让我不得善终耶”
王锡爵听后未言。
……
西苑。
在申时行和王锡爵往太液池玉河桥走来的时候,朱翊钧正在玉熙宫内见几位新补的言官。
整个太液池区域的皇家园林以玉河桥为界分成南北两个部分,朱翊钧其实只开放了南边部分,而北边他自己和嫔妃们住的以及侍御司值房,倒是没有开放。
至于见几位新补言官,则是朱翊钧之前定下的规矩。
一旦有地方的推官或者知县这些亲民官行取为言官后,朱翊钧都会见一见。
一是向他们问问各自所任地方的情况,二是了解一下这些成为新一批言官的特性。
尽管台谏言官很多时候会为求名而妄议大事,反而影响皇帝和执政公卿们做事,但朱翊钧没有废弃言官制度,因为言官也有他的利,他的利就是能让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得到监督。
因为言官虽然不排除有个别头铁的会骂皇帝,但大多数言官其实是更爱骂大臣的,尤爱指出整个官僚集团尤其是高级官僚的问题。
毕竟他们是靠弹劾大臣吃饭的,且也大多本就年轻,能被选上来原则上也是在地方上敢与豪强对抗的,自然也就敢说出一些问题来。
要知道,官僚们相处久了,尤其是能混到中央部衙的,其实都会有亲亲相隐的趋势,即主动隐瞒他人的过错,或者装作没看见。
这样可以以争取不得罪别人,别人也就不会针对自己。
毕竟一旦在中央朝廷干,每天要处理的事会很多,难保不会有差错,难保不会有容易被上纲上线的问题,也就渐渐的会发展成你不得罪我,我也不得罪你,大家一起能瞒就瞒,能装瞎就装瞎,这样就能和谐相处,安稳干到升迁或致仕。
人都有求安求稳之心,甚至大于追名逐利与害人之意,故这种现象难以避免,尤其是身处高位的人,越是地位高,越是想求稳,就越是喜欢和光同尘。
而这也就需要一些年轻敢言的官员来任言官,没事提提意见,在快要死气沉沉的官场上折腾折腾,防止整个官僚集团过度和气到藏污纳垢、进而一起腐败的地步。
这也是为什么乾纲独断如朱元璋,宁废丞相也没有废言官的原因。
就是因为,言官他虽然会难免也让皇帝有难受的时候,但也会让很多掌权的高官难受,且让高官难受的次数更多,而让朝堂不敢太安静,乃至因为无人批评,而导致真的身边全是赞美,进而一个个都完全生活在信息茧房里,做出很愚蠢的事。
所以,朱翊钧也就没有废弃言官,反而更加重视言路的建设,也就会专门见一次新补的言官,而鼓励这些言官要敢言,但也引导他们要言之有据,同时警告他们不要把带俸发言这事,变成刷名声故意搞乱朝风的个人秀。
另外,朱翊钧见见这些新补言官,也是对新的一批言官有个初步了解,真有不适合的,就会在其还没开言之前,就调去别职。
“启奏陛下!”
“臣劾元辅申时行任人唯亲、操纵铨叙之制!”
“因为这些行为,已经使得党馨、曹子登等祸国殃民之辈被廷推而出,更令许多府尹知县等亲民官名为考成所选,实则皆有非其党而不得膏腴之地为官之弊;还使得科道,无一言官敢言陛下出京靡费内帑太过之弊。”
“具体操作便是,申首辅主动不与任何京官为敌,还主动调和他们之间矛盾,承诺都会按照资历轮到阁臣公卿之职,但前提也是这些京官不与地方官为敌,也论资排辈,进而使考成法名存实亡,而亲亲相隐之弊大生,毕竟若论了解资历,自然是自己身边的人的资历最是了解,而未曾熟悉的人,在一州一县待了多少年,不是自己人谁愿意去主动问一问”
“如此一来,岂不就名义上不结私党,但实际上早结私党于天下”
“故臣认为,他申首辅包藏祸心,待陛下不诚,至少应当为廷推出来的大臣竟多反叛者贪污者负责!”
而朱翊钧在宣见这些新补言官时,就有一个叫许弘纲的御史向朱翊钧直接递了弹章,且弹劾对象就是当今首辅申时行,还提到了皇帝西巡花费内帑太多的事。
朱翊钧听后微微皱眉,随后则淡淡一笑:“你倒是胆大,辅朕十年的首辅,其间有免马价银免徭役之文治,更有平缅征吕宋之武功,而今更是收复河套,在伱眼里却成了包藏祸心之辈;另外,朕花自己的内帑而惠民赏军,有何弊端,难道就因为朕不节俭而多留些于子孙吗”
“陛下圣明烛照!”
“臣的确是此意,内帑是陛下之私财不假,但寻常人家尚且知道节余财以利儿孙,何况陛下乃天子也!”
“陛下今日不节用内帑,则陛下千秋万代之后,后世之君必会因内帑不足而挪用国帑补内帑,而本朝君父如天,一旦天子执意如此,则无人可阻挡也!”
“至于申首辅,臣说他包藏祸心,只是臣一人之间,陛下可以信,也可以不信,纳不纳皆在陛下。”
“但臣只斗胆进言陛下,无论他申首辅有无此心,如今都当罢也!”
“因为一个人,无论他是不是有意成为权臣,只要他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久了,他就会习惯用他自己的人,使天下皆是他的人,也容易让天下官员只知道他而不知道陛下,因为他只对他自己的人更熟悉。”
“但往往他自己认识的人也会利用对他的熟悉而诓骗他。”
“俗话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此时不罢,将来作恶太多,就只能杀也!”
“为天下不至于再增杀戮,臣请陛下慎思臣言,如此臣受诛亦足矣。”
许弘纲说后就大拜在地。
朱翊钧则在这时候说道:“你知不知道,这衣服穿久了贴身,这人用久了贴心,一东西用久了尚且不舍,何况是人。”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陛下乃天子,于后宫不能独宠一人,于外朝也是如此!不能因想舒适安稳,想不折腾而不换身前人,使其滋生为恶之心。”
许弘纲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