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应望知道,皇帝肯定了自己,便说明自己的仕途还是有希望的。
这时,张敬修也禀报说:“启奏陛下,派去县狱的锦衣卫回报说,所关押的人犯的确是虏贼,不是盗贼,另外据访查县里百姓得知,自虏贼被抓后,已经没有盗贼出没。”
朱翊钧听后点首,看向内阁次辅王锡爵:“果然是个险些被上司污蔑了的能吏!你们内阁也险些让人家受了委屈。”
张应望这里听皇帝这么说,更加感动,肺腑如被揪住了一般,顿时两眼湿润了起来。
王锡爵这时则来到朱翊钧面前拱手作揖道:“陛下说的是,臣惭愧。”
“正因为此,臣才主张陛下亲自巡视天下,再好的考成法,再好的监督,只要是人负责,皆会因为贤愚不一而有所差错,而内阁也没办法全清楚底下的实情,能为陛下选出真正有才干的能吏来。”
“毕竟内阁也是根据底下抚按、司道乃至府所提供的考成结果,来做出判断。”
王锡爵接着又辨析了几句。
“朕知道!”
“你们内阁也没敢因此就按照考成结果重惩他张应望,想必也是怕过严就越发让其受更大的冤枉,对吧”
朱翊钧说着就问了王锡爵一句。
王锡爵再次拱手:“圣明无过陛下。”
“卿这样票拟是没有问题的。”
“但他的上司,延安知府,这人无论是出于私心,恨其没有行贿才这样污蔑自己下属,还是一时昏聩,只听了底下小人之言未严格打听才错怪了自己的下属,这样的知府都不宜再留,直接革职!然后逮拿至锦衣卫处审问,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
朱翊钧这时吩咐道。
王锡爵拱手称是。
接着,朱翊钧又说:“对知县张应望的考成改为优上,今年行取,务必将他行取上。”
负责考成的吏部尚书罗万化这时拱手称是。
大明选官有三种制度。
一是廷推,这主要是针对巡抚总兵以上高级官员的任命。
二是年例,这主要是选任一些不错的言官到地方任职、增加地方执政经验,和去六部任职,增加中央各部执政经验,万历即位后改为翰林也要参加年例。
三是行取,即从地方上选一些能力不错的推官或者知县这些亲民官,即直接接触基层百姓的官,到中央任给事中或者御史,万历即位后改为也可以直接进入翰林院任翰林。
而现在,张应望被朱翊钧钦定要被行取为给事中或者御史,亦或者翰林,算是即将进入一个升迁的快车道。
要知道,给事中和御史这类官是出了名的官小权大,能决定国家决策的。
至于翰林没什么权力,但胜在清贵,随时有机会进入内阁和侍御司任职,有机会接触到最核心的执政圈层,一旦被皇帝或某一执政看上,升迁也会很快。
所以,张应望现在在朱翊钧这么说后,已泪流满面,而当即匍匐在地大拜起来:“臣谢陛下!”
“起来吧。”
“这也是你自己认真努力的结果。”
“以后无论做官做到哪一级,不要忘记今日初心就好。”
朱翊钧这时看了张应望一眼,淡淡说道。
张应望起身谢恩后就道:“臣谨记圣训。”
张应望这时很庆幸自己遇到了这么一位英明的天子。
不然,他是真没想到他在自己上司眼里是这么个形象,而内阁已经因此决定要将他革职,也亏他想着兢兢业业地干,就能在考满后升迁或平转到不错的地方当官去,结果,若不是皇帝下来,看见他的真正能力,他早就要被罢官夺职。
这对张应望而言,天子算是他真正感激的人,也是真的算是他的恩人。
而这对朱翊钧而言,也算是他亲自巡边的意义。
他不可能只通过监察体系和考成体系就选到让自己满意的人和足够可以作为自己未来臂膀的自己人。
因为按照官僚集团的尿性,再好的考成和监察制度,都会因为“人情”二字变味,也会因为懒惰的本性而不愿意麻烦,尤其是去得罪人,而理由就是天下无事,人人向善没什么值得弹劾的事。
这种情况不只是文官存在,厂卫和百姓都存在,如老百姓很多都是虽然皇帝给了他们告官的权力,但没有几个愿意去盯自己当地的官员,而只想把心思花在赚钱上面。
所以,皇帝还是需要亲自去看看,再好的监察也不会什么完美,也不能完全代替皇帝自己的眼睛。
皇帝要想选出自己人,也得亲自去走走,尤其是那些没有背景又很有能力的人,是需要他亲自去发现的。
而朱翊钧若是一直待在上面,只会被包裹在一个信息茧房内,而被人有意或无意的欺骗。
这次西巡,朱翊钧虽然发现了很多贪赃枉法的官,但也的确亲自挖掘到了几个不错的官,如已被任命西安知府的沈鈇和眼前的这个张应望,再有就是守花马池有功的万世德、萧如薰。
要知道。
历史上的万历于万历二十年后,就怠政特别严重。
无论文官武官,某一官位出现缺额,历史上的万历皇帝都是能不补就不补,贤愚也懒得问,以至于,万历二十年后的官员质量和万历二十年以前的官员质量,出现严重断层,导致后面好些能臣名臣没有前面多,最直接的表现就是首辅一代不如一代。
所以,朱翊钧要想接下来让大明还有足够多的值得信任的能臣,已经不能再完全靠对历史的熟悉,而直接找历史上的名人就行了,而需要自己主动去发现才行。
没办法,原来历史上的朱翊钧偷了懒。
注定现在的他要勤快主动一些。
朱翊钧见了张应望没多久,戚继光则对朱翊钧拱手说:“启奏陛下,臣问过张知县,他是军户出身,家中三代皆无功名,幼时靠旁听百户家私塾而识文,后靠全堡接济,才得以中了个三甲进士,选为外班,做了这知县。”
朱翊钧听后道:“那现延安知府是何出身”
“儒籍。”
戚继光回道。
朱翊钧知道戚继光突然给他说这个是何意思,无非就是告诉自己,这里面可能张应望出身寒微且籍贯乃最被儒籍歧视的军籍有关,也就说道:“且待延安知府的供状出来后再说。”
戚继光拱手称是。
没多久,御宴就开始了。
丝竹管弦之声开始出现,朱翊钧也换了常服。
致仕翰林周世策和贾希昆一干乡宦贤达也到了御前,在参拜了朱翊钧后,就相继落座于戚继光、王锡爵等随扈大员下面的座椅上。
这些乡贤现在对朱翊钧已经不敢再有半点相逼之意,尤其是在看了周边一个个如铁塔一样的亲军卫时,更是恭顺的很。
所以,宴会上,君臣倒也吃的尽欢。
朱翊钧也问对这些乡宦贤达问了一番民情,点评了当地年轻士子的文采,另外也听了许多奉承话。
气氛可以说也很是融洽。
但是,就在朱翊钧问在场的士绅可有什么地方事,要亲自告于他这个皇帝的时候,周世策突然站出来,道:
“启奏陛下,臣近日得知,原盐政贾希昆在帝驾未来之前,联合驿丞林延庭伪造知县钧令,强迫役使白杨沟民夫七十余人,而致死五十余人,皆埋于他家白杨沟地,知县不知,唯白杨沟剩余百姓皆知,然这些百姓皆被严令不得出,被其家奴看管于白杨寨,陛下可速派人去查证。”
周世策说后,贾希昆大惊,看了周世策一眼,然后立即离开座位走了出来,跪在朱翊钧面前:“陛下恕罪,臣只是一时心存侥幸,做了如此之事。”
朱翊钧看向了贾希昆:“这么说,伱是承认你做了这样的事的了”
贾希昆点头:“陛下面前,臣不敢撒谎!”
接着,贾希昆又道:“但陛下明鉴,这周世策乃小人也,他是故意在御前揭发臣的,也故意说他是现在才知道的,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因为看见如今奴役百姓已经不可能,而就想着告发臣,然后就好兼并臣的产业,他这是居心不良!”
“这么说也有道理,但是,你也可以告发他呀,他难道不怕你告发他”
朱翊钧这时说道。
贾希昆则哭着脸回答说:“陛下,他家只经营土地,不经商,也就没有役使百姓做工,可怜臣为响应陛下号召发展实业,开办了许多工坊,然后因为一时心存歹念和侥幸,做了这样的事,而如今竟也因此要被小人陷害了,臣只请陛下看臣一片忠心的份上,开恩于臣啊!”
贾希昆现在是真的委屈至极,他是真没想到周世策会突然在御前捅他一刀。
“陛下明鉴,臣只是基于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和对白杨沟百姓的不平之意才揭发的,绝无贾盐政说的半点私心。”
周世策这时说道。
朱翊钧对此淡淡一笑,他不得不承认,随着大局一定,这些士绅之间倒开始自觉的互相攻讦揭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