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大营皇帐外的高台下的柱子上,已绑缚了好些个被锦衣卫连夜抓来的犯罪官员。
朱翊钧正坐在一张铺有半旧坐垫的龙椅上,看着这些被抓来的官员:“知道朕为什么抓你们来吗”
“知道!”
真定知府薛弘彦这时先满脸忏悔地回了一句。
朱翊钧又问:“后悔吗”
薛弘彦回道:“后悔!罪员辜负了陛下对罪员的期望,对不起陛下的栽培,内心愧疚至极!”
说着,薛弘彦就哽咽起来。
“一查到都后悔,不查到时,却是一个比一个大胆!”
“禁止私赠驰驿官票给缙绅的旨令都下达多少年了,永免天下徭役的旨令也下达那么久了,甚至还让户部拨款让你们组织士子去宣讲学习,结果一直都当耳旁风。”
“朕也懒得多说了,自己去九泉之下求列祖列宗宽恕吧。”
朱翊钧说后就把脸一沉:“斩!”
“是!”
于是,韦鹏等再次持刀朝这些犯官走了来,且在这些犯官被摁跪在地上后,就都举起了刀。
唰!
唰!
唰!
当场,颗颗人头落地,血染白雪,被寒风一吹,皆凝固成血粥。
在场的官员将士也都更加肃然。
朱翊钧则在这之后就回了帐里,对跟来的戚继光和王锡爵等说:“这次亲征,也算是给天下百官知道知道,激起叛乱的后果就是朕会亲自下来让他们更加不得安宁!所以,别真以为权力来自于天子,不来自于百姓,就不把百姓当人看,就可以把新礼也只挂在嘴上念念,须知天子的权力来自于百姓,天子对新礼可不只是嘴上念念的!”
“陛下圣明!”
“天下百官该有此悟,若是没有此悟,那纵然身首异处,也不算可惜!”
戚继光这时先附和起来。
王锡爵也跟着道:“臣附议,民惟邦本,邦固为民,臣相信只要读圣贤书的,都是有此觉悟的,只是有少许人有觉悟但无恒心去做而已。”
“朕当然相信为官者非愚笨之人!相信他们都是很有觉悟的!只是他们往往觉悟着就会觉悟成只把自己接触到的豪绅富民当民了!”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做到这一点的,难啊!”
“包括今日朕斩这些目无法旨的犯官这事,只怕还是会有很多人因为刀未砍在自己头上,而不知道有多疼,而依旧敢欺民。”
“无论如何,朕还是那句话,不求他们人人如海瑞一样爱民,只大多数别主动去害民,朕就对他们很满意了。”
朱翊钧说完这番话后,就问了负责行军事宜的枢密副使梁梦龙,还有多久大军何时拔营,梁梦龙回答后,朱翊钧就自去歇息且不提,而王锡爵则在帐内沉默良久。
戚继光不禁问道:“阁老在想什么”
王锡爵微微一笑:“没什么,只希望接下来看到的官僚士子们能争口气。”
万历十九年腊月中旬。
朱翊钧过了黄河,正式进入了陕西境内。
华阴县。
这一天,红日高照之时,朱翊钧踏着皑皑白雪,往西岳华山走来,且依旧是微服而来,而戚继光和王锡爵也同样如此,随扈而行。
叮叮!
而在朝华山行来时,朱翊钧就听到了凿石之声,且因此循声而来,然后,他就看见了许多百姓在这里采石,且还有官差打扮的人在这里监督。
戚继光见此不由得对王锡爵低声皱眉说:
“陛下不走大路不访巨邑大镇,专寻小道小镇,这样子只怕会看到很多永免徭役的新政没有得到切实执行而百姓依旧被官府横征暴敛的情况。”
“我知道陛下会这么做,但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在朝廷难以察觉的地方,真的没一个官愿意推行新政,与民休息,使民得利。”
王锡爵有些神色沮丧地说道。
戚继光也拧眉看向了前方。
“你们是什么人,因何出现在这里”
这时,西安府知府沈鈇率兵丁出现在了这里,而问起了朱翊钧一行人。
朱翊钧回头道:“路过看看。”
虽然参加过殿试,但并没有面见到天子的沈鈇,并不认识朱翊钧等人,且因为他现在有急事,也就只沉吟了一会儿,没有再多问,接着就看着前方采石场:“把这采石场的官差和经营者全部拿了!”
“慢着!”
而沈鈇话刚一落,一穿皂色长袍的大汉从采石场旁边的亭子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茶壶,朝沈鈇躬身作揖后问道:“这位官爷想必是府尊”
不待沈鈇回答,这大汉就再次说道:“小的贱名万富,系南本兵张公之家人,如今特向府尊禀告,这采石场乃本县老父母惠民之产业,还请府尊勿要扰民,否则一旦激怒本县悍民,恐府尊人都出不了华阴县。”
这家万富的张家家奴说后,就也看向了朱翊钧:“这几位看上去衣着不凡,想必是来登华山的,不知对此如何看”
“还能怎么看,自然是不敢多管闲事。”
朱翊钧笑着说了一句。
万富听朱翊钧这么说便没再言语,只当朱翊钧等识趣。
而沈鈇这时则道:“伱一个自降身份为奴的也有资格教本府做事,是要教本府也同你一样怎么做豪族的奴才吗!”
沈鈇说后就道:“全部拿下!本府三令五申,不得再无故役使百姓,尔等就是不听,陛下免陕西徭役都快五年了,你们这些豪强大户还勾结官府奴役小民,本府就算拼去性命不要也要你们这些对抗圣谕的豪强付出代价!”
于是,万富等还是被沈鈇逮拿了起来。
朱翊钧见此一幕只转身带着戚继光和王锡爵等离开了这里。
而在回去的路上,戚继光和王锡爵则长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笑。
“朕说过,朕从不会怀疑我大明朝没有贤臣忠臣,没有真正为民做主的好官,这沈鈇就向朕证明了这一点。”
“朕也相信,有很多像沈鈇这样的士大夫,在确保朕的善政得到推行,在替朕保护天下的子民,且也保护的很好,他们也不是因为朕,更不是因为朕给他们发足了钱,在朕给他们大幅度提高收入以前,在朝廷只能拿胡椒苏木凑数乃至欠俸时,他们当中不少人也在竭力保护天下的百姓,造福他们。”
“若不然,何以大明能在旧礼崩坏已百年的时候,还能继续延续,何以有一个接着一个为民请命的事发生。”
朱翊钧则在回去的路上,对戚继光和王锡爵也说起了沈鈇,也发表了一番感慨。
但朱翊钧刚说完,就见一大批持有刀箭棍棒这些的华阴百姓风风火火地朝自己这些人身边经过。
“贪官沈鈇吞了我们的修路银,如今还要加我们的税,杀了他!”
同时,还有路过的悍民一边带着这些百姓走一边高喊着调动人情绪的话。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这些跟着一起走的百姓也都举着刀箭棍棒高声喊着,且也跟着这些组织他们的人一起往朱翊钧等的反方向而去。
朱翊钧见此一幕,大约猜到了缘由,也就问戚继光和王锡爵等:“你们还记得那个万富说的话吗”
“记得!”
戚继光和王锡爵等忙回道。
朱翊钧接着又笑了笑道:“朕不相信朕自己的大臣又能相信谁,总不能真的只相信这些被地方豪右组织起来的百姓真是去主持正义的吧”
朱翊钧说着就停下了脚,看着这些渐渐把后面跟过来的沈鈇等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而沉着脸说:“南昌侯,你立即去把等在十里外的金吾卫那个骑兵营火速调过来,朕可不希望,今天这华阴县会出现第三场叛乱,即便出现,也要火速镇压!”
刘綎立即拱手称是,且策马离开了这里。
而朱翊钧则在这时对戚继光和王锡爵继续说道:“国有悍民,本是社稷之福,但无奈,朝廷一直所做的只是惠民,还未来得及大规模普及教育,让豪右还是很容易的裹挟民意,尤其是在这多为种田之民的地方,也使得朕不得不继续维护权力来自于上的秩序,今日沈鈇就算再罪大恶极也不能被打死乃至被殴打凌辱,只可以被锁拿!”
“打!”
“打死这狗官!”
这时,这些围住沈鈇的百姓已经暴动起来,挥起手里的刀枪棍棒就开始打。
沈鈇见状正吩咐麾下兵丁反抗。
于是,双方互有死伤,但闹事的百姓人多势众,所以知府衙门的兵丁倒被打得节节后退。
而戚继光这时则对朱翊钧说:“陛下,这些百姓没有要奉《大诰》锁拿知府的意思,是想直接打死知府沈鈇!应该是他们背后的豪右,也不想按规矩来,让百姓知道按制逮拿知府无罪,而只想唆使百姓打死知府,然后再找几个人顶罪,使这次暴动依旧算是非法,同时也让继任的知府对豪强知道畏惧!”
“传旨给刘綎,他带的骑兵一来就立即镇压暴动!”
“另外,让锦衣卫盯紧几个可疑的,在百姓溃散后就跟踪过去。”
朱翊钧这时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