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并不在乎赵剑英这条人命——
——让他羞愧难堪,令他心智动摇的真实原因,其实是砍断锁链的刀。
这个普通人竟然敢以死相逼,连命都不要啦。
面对犹大的软禁控制,其实昆吾也想过一死了之——
——可是嘴上说一千道一万,实际到了执行阶段,他又会给自己找理由说借口,讲些自己都不愿意信的蠢话。
如果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可以自由。那么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拼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的苦,就为了活下去。
要是一刀就能解决烦恼,他王大民这辈子不是白活了么?
他的自毁欲没有那么强烈,也没有什么舍生取义的大誓愿大理想。看见赵剑英刺心自残剖心自杀的时候,这位永生者又羡慕又恐惧,最终都因为过于强烈的求生意志——变成难以理解,变得不敢苟同。
已经是接近黄昏的时刻,夕阳照出两个影子。
昆吾知道,这是枪匠来了。于是继续作战,继续说些攻击性极强的废话。
“你养了条好狗,他愿意为你死,这是好事。”
雪明站到胡同口的另一侧,脸色和气色都很差。他指尖夹着烟,穿着剑英的长衫,望见尸首时没有什么情绪,听到昆吾的挑衅,知道这是攻心计策,却依然忍不住发怒:“放你妈的屁!”
昆吾意识到这激将斗气的办法有效,也不急着动手——
——既然枪匠忌惮[逆天改命]的魂威力量,那么这场比武决斗就是心力之间的比拼,是意志的碰撞。
“你敢和我辩一辩?”
江雪明蹲在剑英身边,给这兄弟合上眼,以贝洛伯格割下一根指头,是无名氏和战团并肩作战时留下的捡尸习惯——指纹可以识别身份,把指头交给战士的家人,就代表他回家了。
他没有说话,打量着胶漆工坊的门面,任由昆吾洋洋洒洒讲出长篇大论。
“他不是你的狗么?我以为这小子假扮成你,给你拖延时间——原来都是他一厢情愿?他在你心里连狗都算不上呀?”
“难道像你这样的人物,还会把普通人当做与自己同类同级的生命?嚯——真稀奇呀,枪匠。”
“六年,整整六年,两千多天的时间里,你杀了两万多个圣教军,也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也有身强力壮的教团领袖。对你来说都是一视同仁。”
“我甚至认为,你根本就不在乎泰野城里老百姓的死活。”
“或许找到机会,你连着我这些干儿子干孙子,子孙十八代都杀干净,再来杀我。”
“你真的会在乎这小子的一条贱命?假仁假义的狗东西...”
昆吾越骂越心慌——
——因为枪匠像个死人。
如果激将没有用,没办法破他心防,这[逆天改命]的灵能就难以施展。
还记得剑英第一次捡到买命钱的时候,他是鼠目寸光做贼心虚,四下张望心神失守,这才被夜叉妹抓住机会,小魔鬼就钻进他的肚子里,与韩公子的老母亲换了命。
昆吾常要讲些歪理,要人们说“谢谢”,要这些野蛮人心里觉得亏欠教主,这也是发动[逆天改命]的重要条件之一。
换个说法?换个话题?
“罢了,也算死得其所。”
“在香巴拉,谁不是一条肉狗呢?”
“我为犹大办事,死乞白赖才讨到一些功劳,忙碌一辈子,就像看家护院的狗,说不定临死还要进主人的肚子——我还要说一声谢谢主人的恩典。”
“你为傲狠明德办事,不也是这样?”
“赵剑英为你办事,替你死,他还觉得亏欠你什么,死前好像还叫嚷着什么...”
昆吾眯着眼,娇柔做作的掩耳细听。
“一笔勾销了,江雪明,一笔勾销?”
“我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你也是个放债的,做人情人命的生意。”
“赵家大公子也是你的肉狗,替你挡灾以后,他没命了也要谢谢你咧...”
从街口进来一列车队,是运输货品的车马,各个商铺里走出伙计帮忙运输,人也越来越多——
——人们并不在乎这位教主,因为昆吾实在过于接地气,过于普通了。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教主会和道友打架切磋,通常都是交朋友。大家也见怪不怪,除非真的闹出人命来,才会围起来看看热闹。
赵剑英没死之前,这热闹还有看头,死了以后,大家都以为照着这个流程,新来的那个怪和尚也就聊会天,回去把茶喝了,又是一段冰释前嫌的戏码,也十分无聊。
“为什么你不说话?”昆吾骂道:“你个狗杂碎,心虚了?不敢讲话了?”
“我感觉不到剑英的灵体。”江雪明缓缓开口,慢慢睁开眼睛:“嘘,你别急——我有的是时间来对付你。”
按照九界的通灵办法,人死以后灵体会在死亡地点徘徊一会,如果执念足够强烈,应该还会在生前的居所住一段时间。但凡灵感敏锐一些的灵能者,都能和这些灵体进行简单的沟通交流。
可是江雪明感觉不到赵剑英的存在——
——这片大地似乎不允许灵体自由自在的穿行于天地,甚至一点点弥留道别的时间都不肯给。
“昆吾。”江雪明在等待一个机会:“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是我?”
昆吾:“你为什么是你?”
江雪明:“枪匠为什么是枪匠?”
昆吾:“啊?”
江雪明:“我可以是江雪明——你知道我。”
昆吾:“啊?”
江雪明:“你说过的,昆吾,你自己亲口讲过,你知道我的事,我就是个卖牛杂的。”
昆吾:“哦...”
“我原本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继续做我的江雪明。”江雪明终于甩干净手指头上的血,要把这遗物带给剑雄:“我原本可以是任何人,我可以去送报纸,做餐厅小工。”
“我可以挣点钱去搞个学历,再考个驾照做司机,去开大车,跑长途运输,我熬得住夜,就喜欢开大车。”
“实在不行靠这张脸吃吃软饭,或许一下子就不用努力了。”
“你说有没有道理?”
昆吾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这些废话他不得不接——
——如果不答,他的心就出现裂痕,魂威也没有那么灵验。
“确实有些道理...”
江雪明突然握紧了拳头:“你骂剑英,喊他作肉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
“他与我一样,本来有三兄弟一起继承两亲家业,结果受天灾人祸连番打击,最后只想躲到这个小家里,和关香香过日子,想生几个娃娃,把家族香火传递下去。”
“他可以不披僧袍,不必做我的替死鬼,他不用背负枪匠这个假名——甚至能拿我的人头,找你换功一笔功劳,换一段前程。”
“昆吾!——”
江雪明咬碎一口钢牙,两眼变得血红一片。
“现在你知道了?江雪明为什么是枪匠!我为什么是我!”
“就因为你们这些人渣败类搞出来的肮脏事业!我连家人都保护不了,过什么安生日子?!”
“剑英是代我死的么?难道是我杀了他?”
昆吾连忙说道:“当然!你自己亲口...”
“放你妈的狗屁!”江雪明横眉冷眼怒指这妖道的鼻梁:“他是战死的!众妙之门没有俘虏,无名氏更没有!”
“你记清楚,仔细想明白,我从你身上剥下多少张人皮,杀死多少条人命,都是被你魂威迫害而死,到了阎王殿里,你要进油锅,生前害了多少人,他们都要往你头上踩一脚!在你脸上拉屎拉尿!”
这个时候,昆吾终于明白,终于清楚,终于放弃幻想。
枪匠的意志和决心要远超他的想象——
——这是一个无法用歪理邪说或道德神剑去击败的人,至少昆吾做不到。
他们没有什么合作的空间,只有不死不休的仇恨,正因为这种仇恨心,江雪明才会变成枪匠。
有关于福、禄、寿这三类利益就不需要再谈了。
权力、金钱、长生,这都是癫狂蝶圣教与枪匠谈过一遍又一遍的条件,它们在这种仇恨心面前没有任何意义。
昆吾试图用道德谴责用人命绑架,前前后后试了好几次,换来的只有汹涌强烈的战斗意志,愈发激烈昂扬的怒气和灵压。
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始害怕——
——这位永生者虽然有[逆天改命]的灵能。可是他总觉得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落于下风。
与枪匠处在对决环境当中,这位恐怖的对手身上时不时会吐露出凌冽的杀气,像是刀子割开皮肤,灵感压力让他浑身上下又痒又疼——不一会就从皮肤上露出红艳艳的斑点来。
“[change the destiny·逆天改命]!”
王大民终于失去了耐心,既然从心灵层面进攻收不到成效,那么就得想办法改换打法了。
从这副肉身之中透出一颗粗壮矮胖的树丛——
——这便是[change the destiny·逆天改命]的真容,它不像其他永生者那样,不是鸟类的形象。更像是一座枝繁叶茂的鸟巢。
其中层层叠叠挤靠在一起的树洞中,钻出来密密麻麻的鸟群。
成百上千头红蓝二色的“小鸟”攀枝附叶,化为阴阳乾坤二色,显现出夜叉鬼和罗刹鬼的真容。
夜叉妹妹有一身灰蓝色的鸟羽,手里握住明晃晃的钢叉,背有两翼,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生得可可爱爱,尖鼻子凸嘴巴,像极了鹦鹉。
仔罗刹身上没有几两肉,有黄澄澄的翎毛,颅脑已经变成干尸,还有一团鲜艳汹涌的魂火在燃烧,手中握持两根铁棒,聚在一团就变成了火凤凰。
这蓝色的夜叉妹有五十二位,算金库里的货币。
红色的仔罗刹有六百六十一位。这是已经花出去的钱,都变成了昆吾的命力。
两者代表因果与业报,能量的夺取和转移。
做人肉生意的,总要留些现金来周转调度——这笔生意的总价,是六百六十六次扭转命运的机会。
此时此刻,树洞里剩下的五十二个夜叉妹,就是昆吾的进攻面。
他要全力一搏,一次性把枪匠打倒,彻底控制住这支利刃,以这夜叉鬼轻捷无常的身法速度,枪匠要拦下这么多目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
子弹和拳头击碎了昆吾的幻想。
这是魂威与魂威的对撞,当枪匠手里多了一支雏鹰,昆吾只觉得心口刺痛,灵体被击碎的这个瞬间,他的脸色苍白难以置信。
五十多位夜叉妹上下翻飞掠空疾行,在靠近枪匠的那一瞬间,就被子弹的强劲音波敲成齑粉,紧接其后的铁甲铁拳冲杀出来,对着这群受到冲击震慑的无头苍蝇打出好似雨点一样的拳击。
只在一瞬间,雪明清空第一个弹匣,立马以极快的手速换弹,又朝昆吾爆射十数发弹药。
金铁好似无影飞剑,轰得昆吾失衡趔趄,脑袋瓜叮叮当当打得到处跑,他内心惊讶,掰正了颅脑,不由自主质问道。
“你在杀人!枪匠!你在杀人呀!你又杀了十多个呀!”
“我杀你魔子魔孙!有什么问题么?”枪匠一边压弹一边应道:“杀光你这六百六十六条命,马上就轮到你本尊——别急,很快就好了。”
“嗬!~”昆吾倒抽一口凉气,他从未见过这种丧绝人伦残忍嗜杀的魔头。
说个地狱笑话——
——王大民也见过不少授血怪物。
这些授血怪物杀人是为了吃喝。
可是枪匠杀起人质,好像一点道理都不讲的!比授血怪物的进食天性还要野蛮!
想到此处,昆吾失了战斗意志,他感觉魂威受损大脑刺痛,不能再战下去了!这枪匠就是个疯子!真要把这六百多条性命赶尽杀绝?看清底牌居然立刻梭哈!这就是一个赌徒!
他不止一次如此劝告自己——
——王大民,没必要和这家伙玩命!
你可以先回洞府,逃回去,找到四值功曹,把混沌之种拿到手里,再给犹大打个电话。要老板派些打手来保护自己嘛!对...
对...不能再去想什么“自由”,想什么“造反”的事情了,这不是你该想的...
战斗意志进一步衰弱的时刻——
——昆吾夺路而逃的那个瞬间,把脆弱的后背留给枪匠,立刻感觉自己走不动路了。
他回头细看,就见到一桶红彤彤的老漆泼洒过来。又是一桶黏米胶膏,从他天灵盖一路往下淋。
“什么?!”
芬芳幻梦好像开了神速外挂的泥瓦匠,从临街的装修铺子里取材开工,特地等到补货马车来,生怕材料不够——不过几次呼吸的功夫,昆吾几乎变成了一具雕塑。
“赵剑英...”
“你故意的...你...”
昆吾的下巴都动不了,从喉口传出几声呜咽,看不见也听不见,耳朵眼都被黏腻的胶体灌满。
他动一下,膝关节就震落不少漆米材料,芬芳幻梦立刻提桶补上,塞进不少陶粒瓦碎,做混凝土结构加固,浑身喷洒出滚烫的气流,这粘稠的膏体石浆和漆皮一下子吹得干燥开裂。
几分钟之后,江雪明面前出现了一座小土堆,只有昆吾的两个鼻孔能露出来。
太阳完全落山的那一刻,居民们看够了热闹,纷纷躲回家里睡下。
“剑英他不是肉狗。”
江雪明按住昆吾的“石头脑袋”,要芬芳幻梦把“雕像”从地里挖出来,准备打包运走。
再次强调着——
“——他是战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