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刀。”在宁雨昔数完十个数后,吴亘拔出了自己的刀。
哗啦,接二连三的拔刀声响起,刀枪如林,声如怒涛滚滚,耀眼的寒光如万点波光跳跃于刀的海洋。
一股狂风刮过,难言的杀气裹挟着沙石,扑向对面的敌军。一时间,旌旗猎猎,枯草低伏。如此磅礴的军势,让不少南军和各家族兵都面露惶恐之色。
载有姬辛的马车缓缓前行,吴亘骑马随行于侧。随着他二人动作,三万虎贲亦是催马向前,宛若无垠波浪翻滚,隆隆的马蹄声好似一阵阵惊雷,不断敲打着南军和这些族兵的心脏。
行了百步,马车却停了下来,无畏军也随之止步。
一时间,战场上一片寂静,静得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这种骤然停歇的压抑,远比震天的喊杀声来得震撼人心。
看着端坐于车中的姬辛、看着持刀驻马的吴亘,看着那杀气腾腾的三万无畏军士卒,姬景面色灰暗,转头四顾,他从这些手下的眼中看到了畏缩,看到了绝望。
姬震在干什么,姬景心中怒吼,再来这么几下,自家的士气军心恐怕就会溃散。近六万人啊,被人家三万人顶在面前羞辱,作为一名积年老将,他心里自是不服。此时能扭转这一局势的只有姬震那三万人马,两相合流,再怎么士气低下,三个人打一个人还打不过吗。
不待他发令催促姬震,无畏军又再次动了起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这些士卒身上的盔甲纹饰,面甲下吐出的白气都清晰可见。人的热气与马儿激起的灰尘交杂在一起,在头顶形成了一片起伏不定的雾气。
又是百步,无畏军再次停了下来,四下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当啷,一个兵器与地面撞击的声音传来。姬景转头看去,所有人的目光也是被吸引了过去,原来是不远处有一名家族的族兵,因过于紧张,将手中的刀掉落于地。
这名族兵急促呼吸着,胸脯急剧起伏,感觉到众人的灼灼目光,其人挣扎许久,却是猛得催马前出,边向无畏军奔去边大喊道:“我投降,我不打了。”
嗖,一支长箭从南军中飞出,正好射中了这名族兵的后背。强劲的力道将其从马上撞飞,其人张着双臂,身体前拱,以一个扭曲的姿势飞向无畏军。
咚,族兵重重摔倒在地,胸脯处被箭射出一个大洞。直到此时,血才如喷泉般溅射于空。艰难的向前爬了两步,族兵终是停止了挣扎。只有那双凝望着天空的眼睛,却终究是没有闭上。
姬景将手中的弓交给身旁亲兵,脸色苍白的吓人。倒不是因为杀了一个想临阵投敌的普通士卒,而是他知道,雪崩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整座雪山会因为这粒尘埃的消失,最终轰然崩塌。
吴亘再次举起了刀,默默注视着远处的姬景。万千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把熠熠生辉的刀上,宛若阴沉的天地间出现了另一轮骄阳。
刀尖缓缓但坚定的移动,最终稳稳的指向了前方。
“杀。”震耳欲聋的喊声响起,雄浑的杀气激荡于天地,流云骤变,狂风大作,三万无畏军士卒举刀向前,以不可阻挡之势扑向对面两倍于己的敌军。
“姬震……”姬景暴怒转头,他不明白,为什么卫军还没有抵达攻击位置。
“杀。”又一阵喊杀声响起,这次却是出现在了南军和诸家族兵的身后。他们愕然转头,却发现本应攻击对手的卫军,正向着自己的后背狠狠凿来,毫不留情将手中的箭抛射到自家头上。
“噗。”姬景眼前发黑,终是难以支撑,一口鲜血喷出。他如何不知道,卫军背叛了自己,在南军和诸家最虚弱的时候,这些人与无畏军合力,给了自己重重一击。
“降者不杀,捉拿贼酋者有功。”无畏军边向前疾驰,边大声喊降。此战攻心为上,力战为下,这是战前无畏军已经定好的策略。
吴亘边带队向前冲杀,边看了一眼姬景的方向,后者摇摇头又微微点了点头。
稍稍偏转马头,吴亘没有直直对上南军,而是杀向了诸家族兵。
战斗进行得很顺利,在迅速打垮了轻微的抵抗后,无畏军杀入了敌阵之中。顿时,这些族兵一片大乱,很多人想逃,却因没了马儿根本无法摆脱无畏军的追击。
一些将领试图召集手下反击,迎接他的却是如狼见到食物一样的凶狠目光。很快,内讧四起,这些人掉头杀向自家的镇抚、少主,拿下他们,就有了活命的保证,就有了瓜分家主地盘的资格。
于是,杀入敌阵的无畏军惊愕发现,面前的敌人自己打成了一锅粥,而且在无畏军的刀锋逼迫下,他们杀起自己人比杀敌还要狠辣几分。
“镇抚,南军要不要出击。”耿庆急急上前请令,相较其他方向的乱象,南军这里却相对平稳,并没有与无畏军和卫军直接短兵相接。
“下令南军,不得出击。”姬景呆呆站在原地,头盔被扔在一旁,凌乱的头发如枯草般随风摇摆。
“为什么啊,镇抚。”耿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战我们已经败了,南军是姬家的老底子,不能随意扔在这里。无论谁做家主,他们都是姬家震慑各家的鹰犬。”姬景淡淡解释了一句,他没有看向战场,而是呆呆向西望向寒陆城的方向。
“镇抚……”耿庆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上前一把抓住了姬景的胳膊,“不如我们降了,说不得领主会原谅镇抚。”
“晚了,领主的性子就是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我踏上了这一步,就想到可能会有今天。”姬景不为所动,忽然转头苦笑道:“还有酒吗,天太冷了,我想喝一口。”
“属下去寻。”耿庆赶紧转头去找,一场洪水,将大部分的军资都埋入了泥水中,现在别说找酒,找一粒米都颇为困难。
过了一会,耿庆一脸愧疚的走了过来,“镇抚,酒没了,都被埋在了泥里。”
“那算了,真想喝一口暖暖身子啊。”姬景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朝天唾了一口,“这贼老天,也不晓得把太阳放出来。”
耿庆忽然泪流满面,单膝跪倒在地。他如何不知道,姬景这是心死了,要不然以他五境的修为,别说这阴雨天,就是放在冰山上都不会觉着寒冷,“镇抚,您去找领主好好说说,说不得会宽恕您,不行我去求吴亘,他现在手握重兵,领主也会卖他几分面子。”
“不必了,你约束好手下,呆会我会把你们全盘移交给吴亘,有他在,会护下你们这些千户的。他这个人虽然狡诈,但做事还是挺讲信义的。”姬景将耿庆用力拉起,自己却是一个踉跄,重重坐在了地上。
吴亘冷冷看着自相残杀的各族族兵,并没有劝阻的意思。无畏军和卫军持刀将这些人围了起来,驻马而立,默默观战,就像看一场野兽的厮杀,等待着他们决出胜负。
看着眼前血腥的场景,无畏军那些底层的士卒其实都有疑惑,为什么对手还有这么多人马,一下子就崩塌了呢。真的是崩塌,几万大军一下子就乱了,这是多么可怖的情形。说实话,这一仗打得太轻松了,比行军还要轻松些。
“那些各家少主,镇抚,须得死在这里。其他人,若是降了,妥善安置。”吴亘简单下了一个军令,转身向着姬景的方向走去。
方才他也仔细看了,各家的少主和镇抚,虽然修为较高,不乏五境之人,但在自家手下的全力围杀下,身上的血气被压制,伤势一点点累积,终是显了颓势。有人想借着修为跃空而逃,却被自家的千户联合无畏军几个五境之人给拦了下来。
忽然,有一人不顾一切向着远方逃去,正是文家镇抚文睿。水从月腾空将其拦下,却并没有动手,而是交给了赶上来的张武阳和他带着的五百人。
吴亘方才已经吩咐过,要无畏军试着琢磨一下围杀高阶之人的战法,正好让张武阳试试。高阶战力不足一直是无畏军的短板,再往后征战各地,难免会遇到一些修为较高的家伙,如能以人数堆死对手,无畏军便会少了诸多掣肘。
吴亘没有管这些围杀,他心情有些不舒服,脚步沉重的走到姬景的近前。
“人我都交给你,好好善待他们,其中大多数的人都曾与无畏军并肩而战过,他们是无过的,有罪的是我。”姬景坐在地上,凌乱的发髻挡住了半边的脸。
吴亘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正慢慢驶向这边的马车,低声道:“跟着我吧,放心,只要你在无畏军中,姬辛就奈何不了你。”
姬景抬起头来,一脸惨淡之色,“我是姬家的人,又怎会托庇于一个外人。此次大败,已经是负了大少主,既然如此,我就陪他一命吧。”
“何必如此,何苦如此,何须如此。”吴亘摇了摇头,注意到姬景一直在瞟着自己的酒囊,伸手解下示意了一下,“想喝酒吗。”
姬景的喉咙动了两下,“谢谢。”
吴亘将酒囊抛了过去,看着姬景将一斤的酒全部灌入腹中,“真没必要这么死去,太不值。”
“我负了领主,又负了大少主,还有何面目活在世间。”姬景咂了咂嘴,似在回味酒的味道。
正在此时,身后有马蹄声响起,姬震跳下马来,走到了姬景身旁,看了吴亘一眼。
吴亘轻轻摇了摇头,姬震长叹一声,亦是坐了下来。
“你早降领主了?”姬景歪头问道。
“我本就是领主的人。”姬震神色黯然,两人相识已久,却不想到最后还是骗了旧友一把。
“怪不得在良遮山前能从无畏军手下逃了出来。”姬震闻言不由自嘲道,“那两万援兵也是被你给吃了。”
“不错,昨夜趁着洪灾声大,连夜给拿下了。”到了此时,姬震自是有问必答。
“为什么不早拿下我,也省得打来打去。”姬景觉着有些累,又索了一壶酒喝下。
“没把握,我兵不如你,修为不如你,如何敢随意下手。”姬震坦然道,忽然神色有些痛苦,“我现在倒是后悔了,要是能早些拿下你,说不得你不会走到此种地步。”
三人坐在一起,倒好似老友重逢般,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着。
马车终于来了此地,帘子掀开,姬辛盘坐于车上,黑启剑横陈于膝。
姬景勉力从地上站了起来,与姬辛四目相对,二人俱是没有出声。姬辛的眼中看不出有什么波动,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姬景走下山岗来到马车前,俯身跪了下去,冲着姬辛重重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时,已是涕泪满面,“领主,不能再杀人了,治政当宽厚。属下……属下受您大恩,无以为报,临走前有一言相谏,新朝若立,还请领主不要登上大位,将这片天地交给小儿辈吧。请领主三思。”
说完姬景站了起来,转身向方才的高岗上大步走去。
“领主。”吴亘面色焦急,冲着姬辛拱手轻呼道。姬辛却是面无表情,只是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走上山岗。
伸手拾起地上的佩剑,寒光一闪,姬景毫不犹豫拔剑出鞘,横剑于颈自刎。其人出手力道之重,将自己的整个脖颈几乎切断,只余一点皮连着。
轻轻摇晃几下,这个高大的身体终是轰然倒下。
有风起,有雨落。似是为了避开尘土,姬辛的眼睛慢慢闭上,“好好葬了吧,他也是姬家的勇士。”
车子的帘子重新落下,马车缓缓向西而去,那里正是寒陆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