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空中,淅淅沥沥的雨丝夹杂着稀疏的雪粒落下,敲打着原上的草,营中的帐,叩醒了入冬的那抹寒意。
于是,百鸟不再争鸣,寒蝉不再哭泣,枯黄的草木上皆缀上了晶莹的冰晶,有雨点一滴滴从叶尖落下,好似在祭悼它们的衰老。
姬景坐于营中木屋中,听着雨打在帐篷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平静的神色中隐有一丝落寞。
人间朝暮,雨落知寒,随着无畏军袭营后再度消失于茫茫原野,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心头也多了一丝寒意。
这座大营自他归来后就没有停止营建,不仅寨墙更为高大坚固,营中箭塔望楼林立,甚至主要将领的住所都换成了木屋。
战事又恢复了僵持的状态,除了配属给姬震的两万援军,如今大营中又来了一万人马,兵力已是无畏军的三倍多。每日姬景都会派出大量的斥候寻找着无畏军的下落,以期能早日与之决战。
可无畏军就像失踪了一般,再也寻不到半分踪迹,就连巨獒也无法嗅到其去处。在北岸的姬震,也没有发现无畏军的动向。这让姬景不由忧心忡忡,敌人不见了这仗还怎么打。
屋外传来啪叽啪叽的声音,一名千户踩着泥泞,来到了木屋中。
“镇抚,儿郎们已经沿萧河往下游又多跑了百余里,仍未发现无畏军的踪迹。”亲兵抹去脸上的雨水,大声禀报道。
姬景没有转头,视线透过如丝的雨帘眺向远方,良久,方轻声道:“再派人去,不仅要沿着河走,把人撒开,四下搜索。”
千户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尽管是如此阴冷的天气,头上仍在冒着丝丝白气。
这名千户跟随姬景已久,自是看出了自家镇抚的沮丧,想了想,还是大胆劝诫道:“镇抚,这雨已经下了三天,道路湿滑,营中也是潮湿阴冷,不妨坚守为妥。反正,我们有坚寨,有充足的粮草,捱不下去的应是无畏军。”
姬景缓缓转过头来,看着这个与自己相处多年的千户,“耿庆,可是有人寻你来作说客。”
耿庆目光闪烁,抱着头盔伏首低声道:“镇抚,这两日阴雨连绵,在荒原上奔行不易,有些怨言也是正常。如今最要命的是流言四起,说大少主宁愿弃了行省北部的城池百姓,也要杀父篡位,全无半分人君之相。
虽然领主平日苛刻了些,但他并未丢了半分土地,压制得各家不敢造次。如今营中那些各家的族兵,明里不敢说,暗地里嘲弄南军为弑父军,儿郎们实是有些气不过,已是发生了多起摩擦。镇抚。”
耿庆抬起头来,盯着姬景的眼睛,“这场仗,真要打下去吗。若是要我与鲜于家厮杀,我定会奋不顾身,但与领主的手下对战,实是有些提不起精神。”
“军中如你这般想法的人多吗。”姬景并没有因为手下的质疑而失态,平静相询。
“有不少,镇抚。”耿庆声音低了些,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不过您一声令下,儿郎们还是唯您马首是瞻。”
“他们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之所以与领主相抗,正是为了姬家,正是为了少死人,些许城池,等行省形势稳定后再夺回来就是。”姬景上前一步,死死盯着耿庆,吓得对方连退了几步,不敢再发一言。
过了许久,姬景方长叹道,“算了,你且去吧,让斥候休息一日。多劝解一下儿郎们,我们既然已经走到如此境地,已是没有了回头路。”
耿庆将头盔重新戴上,重重拱了拱手,“属下明白。”说完掉头就往屋外走去。
“等等,营中已何会如此泥泞,不是修了排水的沟渠吗。”姬景看着对方靴子上的黄泥询问道。
“哦,不知怎么回事,估计此处地势低洼,这雨又下了多日,很多积水排不出去,我已让那些被淹了的营帐向高处迁移。”见姬景面色缓和,耿庆也是活络了不少,“不过虽然连日阴雨,萧河水位并没有多少变化,反而下降了些,估计他处也是有如大营这般的低处,水流到了其中。”
“多弄些炭火,如此阴雨最易滋生疫病。”耿庆临出门前,姬景又多吩咐了一句,水多总比草多好,无畏军擅火攻,这么泥泞的寨中,自是少了失火之虞。
天色近暮,由于连日阴雨,营中很快阴暗下来。姬景心神不宁的坐在屋中,放在桌上的晚饭早已变得冰凉,他却是没有半分胃口。
军中流言已是传到了自己耳中,估计已是人人皆知。他晓得,这是吴亘的手段,蛊惑军心,让自家士气低下。此等手段,当初打陆、古等叛军时自己已是领教过。
流言就如流水,堵是堵不住的,一味禁绝只会让流言更甚,只有拿下无畏军,才能挟大胜之势,让手下自然而然忘掉这些无稽之谈。
忽然,姬景耳朵稍动,原本日夜不绝的萧河水声忽然小了一些。这种变化普通士卒恐怕根本听不到,但他这种修为有成的人听来,却是十分清晰。
起身召唤守在门口的侍卫进来,让他去打探一下发生了何种情形。不一会儿,侍卫折返回来,“镇抚,萧河水不知何故,忽然水流小了不少,河水亦是浑浊许多。”
“哦。”姬景站起身来,不顾天空仍在下雨,大步向河边走去。
等到了河边,这里倒是颇为热闹,有些士卒正脱了衣服,在河边泥沼中俯身摸着鱼虾。
姬景借着灯笼的火光望去,河水果然退了不少,以至于靠近河岸的地方露出大片淤泥。很多鱼儿受芦苇等水草所阻,被留在了泥沼中,这些士卒正是在捕捉这些鱼虾。
看了看四周,姬景一步跃入水中,沿着河面快速上下奔走。这水退得也太多了些,水面足足降下去丈余,而且还在不断降低。
姬景往上游奔走了几里,也未发现有什么异象,难不成是哪里决堤了。
一念至此,姬景迅速返回了大营,不顾自己原先的军令,派出了几十名斥候向上游奔去,打探萧河哪处出现了险情。
心神不定的他,又将寨中各家少主、镇抚召集在一起,商量着对策。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一说,姬景才晓得,原来这萧河史上也曾多次决口。靠近寒陆城一带稍好些,有姬家派人维修堤坝,但再往东到了各个万户家族地盘,就没有那么尽心了,所以多有溃堤之事发生。
就连大军驻扎的这片营地,听说也曾泄过洪,淤泥冲刷荒野,才形成了这么一片平地。
听了这些人的解释,姬景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些。它处决了口也好,水浅些过河总是方便些,必要时用船搭一座浮桥就是。
等散了会,姬景回到自己的住所,斥候还未返回。胡思乱想至半夜,姬景方昏昏睡去。
睡梦中,姬景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呐喊,心思重重的他骤然惊醒,赶紧侧耳细听。不是喊声,是水声,只是声音大了些。
松了口气,姬景重新躺下,准备再眯一会。
忽然,外面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很快就毫无阻拦的来到了自己屋前。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能让手下不顾自己休息也要禀报,定然是出了天大的事。姬景赶紧坐了起来,“进来。”
耿庆拖着一名浑身泥泞的斥候奔了进来,“镇抚,不好了,河水暴涨,马上就要流到大营附近。”
“怎么回事。”姬景闻听跳到了地上,一把抓起斥候,“细细说来。”
斥候缓了一口气,将自己一路见闻讲了一遍。
原来,他们沿着萧河冒雨向上而去,由于路途难行,不仅前行困难,很多人还掉队了。
一直向上走出近百里,仍没有发现决口的位置。正跋涉间,忽然发现原本安静的河水咆哮起来,几人跑到河边摸黑打探,却发现原本降下去的河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暴涨。有两人由于脚下河岸坍塌,站立不稳被卷到了水中。
很快,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情形出现在眼前,借着灯笼的微光,一道洪峰如恶虎般从上游咆哮而来,所过之处,两岸的河堤不堪水流冲击,坍塌下无数的土石,河面顿时宽了许多。不仅如此,隐隐可见更高更大的洪峰正往下游奔来。
这些人不敢怠慢,再也不管雨天路滑会不会伤了马蹄,打马向营寨狂奔。这些洪峰若是冲到营寨中,整个营寨都会受到水淹,大营中这几万人马又当往何处逃。
听了斥候的禀报,姬景终于知道自己心思不宁的来源。洪水不会比马速慢上多少,想来自己听到的水声正是第一波洪峰向这边奔涌而来。
掌心处渗出冷汗,脸色变得苍白,姬景声嘶力竭喊道,“快,命令全军弃寨向南,向高处跑。”
急促的锣鼓声在营中响起,很多人从睡梦中被惊醒,按着军纪率先穿戴好了盔甲,拎上了兵器,方匆匆钻出帐篷,寻找着集合的地点。
“跑……往南跑,洪水来了。”有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营中响起,这些士卒本能向着北边望去,眼睛不由睁得越来越大。
黑暗的夜中,狂暴的水声正由远而近,一个黑乎乎如山峰一样的黑影,正沿着萧河从远处咆哮而至。那是不知积蓄了多少力量的洪峰,正愤怒的撕扯着沿岸的一切,所过之处,山崩地裂,怒浪涛天。
“水来了……”惨呼声从岸边响起,却又戛然而止。
愤怒的水流涌过河堤,夹杂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奔泻而下,不断冲入早已变成水泽的营寨,将那些试图逃跑的士卒毫不留情撞倒在地,按在水中。
轰轰隆隆的声音夹杂着木头折断、战马的悲鸣声音,响彻了整个营寨。到处是无头苍蝇般的人,人们嘶吼着,叫骂着,撕打着,竭力想寻找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
寨中央的一根旗杆上,竟然挂了几十人,可随着水流的持续冲刷,旗杆终于不堪重负,重重的摔倒在水中,这些人转眼就消失于黑暗的水中。
在如此天灾面前,除了那些修为较高的人,普通的士卒只能是随波逐流,在水中翻滚着,挣扎着。可是身上的重甲、这个平日里护着他们周全的伙伴,此时却成了杀死他们的凶手。
先后有三波洪峰经过这里,一波更比一波凶猛。整个营寨变成了人间炼狱,没有一处灯火,没有一处可容身之处,不知有多少人被这黑暗所吞噬。
天亡我也,姬景跪在一处高地上,双手张开,仰头向着黑暗的天穹恸切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