埂塘边,两名老者长啸连连,相互品鉴对方小诗。虽四下寒意仍有些料峭,但品着婢女不时递上的温酒,加上身侧白色肉屏风,这一方小天地倒是有了阳春的味道。
看着带有少女清香的屏风,田中因寒冷微微颤抖的木台,吴亘终于明白什么叫不履翁了,敢情脚不沾地啊,真是活久见。
初霁眨巴着眼,惊奇的看着眼前一幕,低声道:这两个人真讨厌。
眼见有两个陌生人在一旁打量,管家不干了,走到吴亘面前,哪来的穷酸,贵人在此赏景,你二人嘀嘀咕咕什么。滚远一些,再慢些鞭子伺候。
吴亘有些无奈,两正主尚未说什么,这个狗腿子倒是狂吠起来,冷笑道:爷爷在此看猪狗着服,故作风雅,关你何事。真是世风日下,禽兽衣冠,反而把人踩在脚底下。
管家脸色一黑,看了一眼田中,低声道:小子,找死是吧,敢言语轻侮贵人,就凭这一条,今天不把你打个桃花满天红,岂不是辱没了赵国法度。甩手一鞭子就抽了过来。
吴亘一把抓住对方的鞭子,管家往回抽了抽,鞭子却是纹丝不动,只得涨红着脸说道:来人,把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拿下,吊在树上狠狠的打。
七八名护卫各执棍棒,恶狠狠围了上来。
吴亘叹了口气,这些人一看就是凡夫俗子,有的连拳脚都不会,只凭着一身蛮力。今天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不小心踩了一坨狗屎。
也未动刀,直接跃下骡子,一顿噼里啪啦过后,七八人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管家吓的大喊,不得了了,有人意图谋害贵人,快报官。
吴亘一把抽出刀子,放在管家脸上,再喊,每喊一声削你一个零碎。叫声戛然而止。吴亘一脚踢在管家脖子上,嗝的一声,其人便晕了过去。
大步向那两名贵人走去,那些抬辇的人吓的纷纷散开。至于什么不履翁,则是吓的面色煞白,连连呼喝,快跑啊。
身下举着木台的仆人闻听主人呼喊,赶紧移动起来,可如此情况下,身处泥田,又怎能挪的快。
看着如凶神恶煞而来的吴亘,不履翁与那名瘦削老者吓的一把推开肉屏风,直接跳到地里。刚跑两步,脚就被田梗绊倒,一头栽入泥水中,弄的满身泥污。
吴亘跃到不履翁面前,一把拎着头发将其人提起,断刀对准对方,厉声道:不履翁?我让你不履,快跑,若是跑的慢了,看你皮厚还是刀锐。说着刀背重重拍在其背上。
不履翁此时哪还敢不履,提着宽大的衣裳,跌跌撞撞在田里跑了起来。吴亘在后面跟着,稍一慢下来便拍了上去,吓的对方涕泪满面,边跑边嚎啕大哭。
春天终是到了,又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两人一前一后,一起迎着春光奔跑,田野上回荡着春的怪异叫声。
没跑几十步,不履翁终是跑不动了,坐在泥泞里连连求饶,垂泪不止。
吴亘刚要再吓唬对方几句,一个声音响起,阁下,够了吧,惩戒一番也就是了。如此戏耍对方,不有些过份吗。
回头一看,正是方才所经过学堂的先生。
吴亘微微一笑,先生此言差矣。我看书上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这个不履翁既看农事,脚不履地,知行不一,我是教其学问来着,何来惩戒一说。
不履翁大声嚎哭起来,章意先生,快救我一救,此子凶顽,平白无故就拳脚相加,还请先生出手,拿下此子,以正赵国纲纪。说着起身向学堂先生爬去。
吴亘上前一脚,踩在其背上,生生踩入泥水中,灌了一口泥汤,你这人好不识好歹,好心授你学问,何来拳脚相加。即使拳脚相加,
也是恨之深痛之切,盼你学问有成,你说对吧。
呜呜......不履翁一口污泥,如猪一般在地上拱来拱去。
够了。章意脸现怒容,语气相较方才强硬了许多,伸手取出一支笔,他毕竟是贵人,怎能如猪狗般对待。再不住手,休怪我出手。
贵人又如何,都是爹妈生的,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吴亘指了指仍趴在地里不敢动弹的木台们,语气尖刻,为何有的如尘土般被踩于脚下,有的却能施施然视人如畜生。
庶人背灼炎光,就是为了供养这些不履地的废物吗。先生,目睹此景,心里总该有点不平吧。若不然,那些圣贤书岂不是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章意叹了口气,阁下先放人吧,今日事我作保不作追究,再闹下去,真以为赵国会允你光天化日之下侮辱一个贵人吗。
好的。听先生的。吴亘一把提起那个胖大老者,扔在章意身旁,将其摔了个七荤八素。
吴亘此举倒是弄的章意一愣,举起的笔又放了下来。
正在此时,初霁尖叫一声,那个管家不知何时摸到了骡子旁,一把将初霁扯下,手中提着一把尖刀对着其喉咙,章先生,我制住这个小的,还请把那凶徒拿下,我家老爷今天受其凌辱,须得报官重处。
吴亘猛然转头,脸现寒霜,放开她,不然今天的人都得死。一步步向着初霁走去,一身浓郁的杀气几成实质,四下似乎又寒冷了几分。
慢着,李管家,速速把此童放了,不要酿成大祸。章意急了,大声呵斥管家。方才一瞬间,眼前仿佛有滔天血海奔涌而来。这少年手中定然沾有不少人血,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煞气。
于容县地处赵国腹地,久不见兵祸,不崇武事,多尚文风。这些仆从们恐怕平日作威作福惯了,没见过什么厮杀阵仗,怎么什么人也敢得罪。方才此人已有转圜意思,这个蠢货倒是弄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章意手中如椽大笔一挥,笔落惊风雨。一声轻吟,吴亘身前凭空雾气腾绕,隐有风雷之声。
先生真要阻我,吴亘脚步不停,歪头冷冷看向章意。
阁下且放心,我定然不会让李管家伤了书童,还请息怒。章意并不是害怕吴亘,只是不想今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行,那请先生叫他放手,若是伤了一根寒毛,我让这不履翁全家陪命。吴亘走到雾气前,停下了步子。
章意见吴亘放手,赶紧低头劝解伏于脚下的不履翁,苟兄,赶紧叫管家停手,不可意气用事啊。
不履翁可怜巴巴的看着章意,难不成先生如此神通,也拿不下此凶人吗。
不是拿不下,而是不可拿,苟兄难道......嗯?章意猛然抬头,身体急急向着雾气扑去。
等穿过那一层浓如茶汤的雾气,章意大喝一声,阁下为何背约,擅自出手。方才自己正劝解不履翁时,忽然觉着有人急速穿过雾气,心知不妙,方才匆匆赶来。
吴亘一手抱着初霁,持刀的手摊开,先生,小子有些不明白,我到底背了什么约。
身旁,那名管家倒地声嘶力竭哭喊,持刀的手臂已经被连根砍断。
章意无语,确实方才吴亘并未答应自己什么。只是身为读书人,以为对方终会讲究些,却不想是如此手狠之人。
吴亘笑笑,先生,如你方才所说,今日之事就此揭过去罢,你看如何。说着一脸无辜样,笑眯眯看着章意。若不是地上那一大滩血,还真要被他那张脸给骗了。
章意不知道吴亘出身大风寨,若是有幸碰到寨中人,说不得会与他讲一讲。
吴亘的脸,媒婆的嘴,信不得的。
唉,不可再动手,你答应我。章意重重叹了口气,神色严肃的盯着吴亘。
好的,断不会再动手。吴亘答应的颇为干脆。
章意将手中笔一挥,那些凝滞的雾气渐渐散去,一步三回头,不放心的走向不履翁,低声道:苟兄,你也看着了,此人不是一般的悍匪,若是今***的紧了,大杀一场不说。若是让他跑了,你一大家子都在此,恐怕.......
二人嘀嘀咕咕半天,不履翁自是认了倒霉,不再追究此事。不然还能怎的,报官,那官军不知何时才能到此,此人早就跑了。
杀了此人,姑且杀得杀不了,若是杀不了,此人躲在暗处,不时跑到自己家中,今天一刀,明天一刀,还让不让好人家过日子,自己可是刚娶了两房美妾。
眼见对方不再追究,吴亘笑笑,一不小心踩到了还在地上呻吟的管家。嘎巴一声,将其另一只胳膊生生踩断。
你不是不动手吗,为何如此狠毒。章意这次真动了怒。
吴亘一脸歉意,先生,我可是没动手。这人躺在地上,方才一不小心脚就踩了上去,还请先生海涵。
你你你......真是无赖至极。
谢先生夸奖。眼见此间事了,吴亘牵过骡子,带着初霁离开。自己也是逃命之人,若是不惹到头上,断不能因此耽搁时间。
刚走几里,身后传来脚步声,只见章意大步流星赶来。
吴亘脸色一变,摸起了断刀,将初霁护在身后。
先生何意。
不用紧张,我前来非是为难于你,只是想陪你四下走走,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章意和声细语道。
哦,那就有劳了。对方这么大费周折过来,吴亘心知若是不给面子,打上一场岂不是有些吃亏。
在章意的引导下,吴亘随其一路沿着这大片田野走过。
越往前走,吴亘眉头皱的越紧。
此时地里的土尚未完全解冻,已有不少人在田里干活。显然,这些人种的都不是自己的地,旁边多有人在监视。
有的人拖家带口,连几岁的小儿也在田里拉犁施肥,双脚被冰水冻的苍白。做的稍稍慢了,几名膀大腰圆的汉子,便会用鞭子劈头盖脸抽下。..
有的人大冷天只穿个裤衩,趴在水里一点点将田中石头摸出,以免犁地时碰坏了犁头。
这一幕幕让人触目惊心。吴亘出自边陲,那里庶民虽然也是艰难,但大敌在侧,对其的欺压盘剥还不算太甚,以防自乱阵脚。
但到了此处,对庶民的欺压便变的肆无忌惮起来,人人习起为常,就连被打的人也是自认倒霉,眼中没有一点怨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