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这是张首辅值房那边送来的,说是钦天监编写的万历元年大统历,请老爷过目。”
时间已经到了隆庆六年九月底,按制十月朝廷要颁布明年的年历。
早在六月,小皇帝朱翊钧登基后就颁发了万历大赦诏,如今已经临近年底,即将进入万历元年,大统历的核准下发就必须尽快执行下去了。
其实,明朝每年十月,皇帝要处理的第一件事儿,一般都是确定来年的大统历。
或许有人觉得,就是个年历,其实无甚大用,这种观点魏广德以前有过,但是当他认识到大统历的巨大作用后就放弃了原来的想法。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农业大国,百姓就靠着几亩地过日子,所以春耕是最重要的时节。
而老百姓怎么知道这么重要的时节呢?
自然就只能是朝廷颁布的大统历,通过查阅大统历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节,田地里该做什么。
说直白点,大统历除了计时外,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告诉老百姓节气,让他们知道该做什么。
钦天监最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观测和预测未来的农时,编制出大统历,然后大量印发传到农民手里,帮助农业播种收。
甚至有说,元朝灭亡和元末差不多十年左右没有给百姓颁发皇历,搞得天下很多土地荒芜,人们不知时节,不敢耕种,饿殍遍野有关系。
那时候的元朝皇帝精力都用来消灭各地农民义军去了,自然不会去考虑编制和颁布皇历,指导农耕。
而传说朱元璋是受到刘伯温的影响,在还是吴王的时候就让人按照元朝《授时历》的天文数据和计算方法进行了新历法的编制,而这部历书就被朱元璋命名为《大统历》。
刘伯温对朱元璋深刻的剖析了皇历的重要之处,他说天下的百姓不在乎是谁当了这个皇帝,他们真正在乎的是这个皇帝是否关心百姓们的死活,如果在皇帝称帝之前先发布皇历,则老百姓心里知道您是关心他们的,他们定会拥戴你。
朱元璋听了之后觉得有理,于是就命令征讨北方的徐达带着大统历出发,每每到达一处,就把朝廷的大统历发给村民百姓。
结果这样做的效果简直好的不能再好,百姓有了皇历,就能安心居住,并在其指导下从事农业活动,社会一片稳定。
而此时,魏广德就第一时间放下手里正在翻看的奏疏,接过万历元年大统历从头到尾快速浏览一遍。
他虽然不懂的如何编制,当然也不会去学习,但是皇历中的重要部分他还是了解的,自然就要在这本新皇历中进行核对,看是否有遗漏。
后世人看大统历,大多关注其预测日食月食准不准,但实际上它最主要的作用还是预测节气,指导农耕。
快速看完后,没有遗漏,魏广德当即在后面张居正署名处也提笔署名,随后叫来芦布,让他把奏疏送到吕调阳值房,请吕阁老也看看。
“对了,你等下。”
就在芦布得命拿着奏疏要出去的时候,魏广德忽然又把他叫住。
“听说礼部诸大绶病的很厉害,已经请假了,你知道是什么事儿吗啊?”
诸大绶病倒的事儿,昨日魏广德才偶然得知,但是忘记问张吉有没有内情,这会儿看到芦布,自然叫住问问。
有些事儿,市井未必有传言,但衙门里的书吏却是消息灵通得很。
“八月和九月,孝懿皇后李氏棺椁葬和先帝棺椁先后葬入昭陵后,诸侍郎就已经病倒,都说是因为日夜奔波葬仪累倒的,其他倒是没有什么消息。”
芦布想了想才回答道。
听到是累倒的,魏广德也就不再多问,只是想着晚上是不是过府去看看,怎么着都是自己的同年,人家还是那一科的状元郎。
魏广德还在考虑的时候,就看见芦布就站在值房门前没有出去,惊讶过后就反应过来,这是芦布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要问的,所以只能站在门口等着他发话。
正要挥手,魏广德又想起前两日让他做的事儿,于是又问道:“前日我让你找黄册资料,可有完成?”
芦布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后躬身答道:“老爷,已经找好,我马上就给你送来。”
“不用,你先把奏疏送到吕阁老那边去,回来再给我。”
魏广德吩咐一声,就重新埋头工作。
又处理完一份奏疏后,门口脚步声响起,芦布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书札。
“老爷,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小人随机抽取了几份黄册信息,若是老爷还有需要,小人就再去寻找。”
说话间,芦布已经把纸条送到魏广德面前。
前些日子因为看了陈堂的奏疏,魏广德开始关心起大明的户籍和田地的情况,所以让芦布去查查以往朝廷汇总的数据,想看看大明朝到底是个什么家底儿。
这些数据不管是否准确,他觉得作为内阁阁臣,还是应该掌握的,即便数据有错。
就好像后世统计数据,大家都知道有水份,而且还不小,所以经常看到什么“被代表”,“拖后腿”的泄愤之言,但那又如何?
除了这个掺了水的数据,你还有其他可以拿出来的数据吗?
没有。
所以,即便知道这些数据有假,你还是只能把他当真的来看待,特别是到了制定政策的那群人的层面,他们也知道数据不对,但没有对的数据,那就只能用这个错的。
黄册和白册,知道黄册不准,或许白册更准,但是朝廷行政依旧会以黄册为依据,而绝地不会是白册。
至于政策制定好到了地方上,他们是按照府衙里的黄册来做还是按照里胥手里的白册来做,那就管不到那么多了。
魏广德展开纸条,只是简单看了几年数据,不觉有些毛骨悚然,这数据变化实在难以让人接受。
洪武二十六年,全国调查的结果汇总是有户一千六百零五万二千八百六十,口是六千零五十四万五千八百十二,田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
而到弘治四年时,汇总结果是有户是九百十一万三千四百四十六,口是五千三百二十八万一千一百五十人,与洪武时相比,户口数略有减少。
土地田亩的数字,天下田土止四百二十二万八千五十八顷,比洪武时减少一半。
最近一次造册则是在隆庆二年,是岁天下户口田赋之数,户一千万八千八百五,口六千二百五十三万七千四百一十九,田四百六十七万七千七百五十顷一十一亩有奇。
别的就不说了,单就洪武有田地八百五十万顷到现在近二百年过去了,田地不仅没有增长反而是减少到只剩下四百六十七万顷,想想还有这些年新开荒的田地,大明朝廷一年流失的税银有多少就可想而知。
当然,这些田地不会凭空消失,只是被挂在各地藩王府和权贵、有功名之人名下,从而避开了汇总。
同时,新开垦的田地,相信也会被大量隐藏起来,不会出现在户部汇算数据中,而好处则是被地主和里胥分润了。
魏广德挥挥手,示意芦布下去,他则是看着纸条怔怔出神。
田地数量变动如此巨大,那边屋里那位,只要肯动手整治一番,那怕是让下面吐出一半的隐藏田地,说不得大明朝可以收税的田地数量就会翻一番。
现在朝廷每年的税银收入大概接近三百万两,凭此增加二百万两应该是可以的,此外还会有大量的谷物等实物税,朝廷财政拮据的状况就会为之缓解。
想到这里,魏广德不由得轻轻敲击起书案,他感觉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大明朝没钱,那是因为钱被地方上给分润了。
太祖把朝廷框架定死,下面人就只能想方设法截留财富,他以为可以用剥皮充草把贪官吓住,殊不知贪官是前仆后继的。
几百万顷田地的赋税有多少?
足够养活一个朝廷了吧,这是一个无比庞大的数字。
魏广德在心里默想此事,也难怪事后张居正被人整,闹到最后差点被开棺鞭尸。
魏广德现在什么都不想做,而是静观其变,看看张居正要怎么推进他的改革。
如今隆庆年即将结束,想来从万历元年开始,张居正就要推动他的改革措施了。
剩下的俩月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到了封衙的时候。
别的他们可以封衙,内阁却是不存在的。
随着万历元年正旦大朝会开始,新的一个纪元开启,万历皇帝朱翊钧坐在皇极殿至高无上的御座上,接受大臣们的朝贺。
从此刻开始,大明朝所有的公文在标注日期时都会按照万历元年大统历为准,以万历纪年。
今年虽然是新皇帝的第一年,不过按照张居正的意思,宫里缩减了操办鳌山灯会的开支,由往年三四十万两银子削减到不足三十万两。
虽然耗费的银子大幅减少,但是按照魏广德的看法,貌似也没有比去年差到那里去,可见往年举办鳌山灯会内廷的宦官中饱私囊之巨。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九日,三六九皇帝视朝,今日万历皇帝朱翊钧要登皇极门。
张居正、魏广德等人和今日参加朝会的官员汇聚在宫门外等候时辰的到来,下面的官员显然还没有从新年的气氛中出来,还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而内阁三人则是一阵嘀咕后,魏广德就招手,示意兵部尚书谭纶过来,不多时吏部尚书杨博也被叫了过去。
他们正在谈论的,自然是昨日兵部收到的公文,蓟镇总兵官戚继光报兀良哈朵颜部酋长董狐狸有率部犯边的迹象,蓟镇是否要主动出兵逐之,请朝廷定夺。
是的,在万历元年,蓟镇边军就发现长城外兀良哈朵颜部有集结兵马的迹象。
虽然明廷和俺答汗已经议和,但是议和并不包括朵颜三卫,毕竟此三卫在明廷眼中是屡降屡叛,不可信之人,而在蒙古人眼中,朵颜三卫已经是投靠了明廷,早已不配为蒙古人。
好吧,这样的结果就是,明朝只是结束了和绝大部分蒙古人的对峙,战争风险降到极低的程度,但是势力不算强大的朵颜三卫依旧是明廷可能的敌人。
杨博和谭纶都曾是蓟辽总督,自然对朵颜部势力有清晰的判断,所以他们并不认为戚继光请求出击会失败。
不过现在明廷并不想发动战争,朝廷的财政依旧是一团糟,这样的前提下发动战争实在是朝廷难以承受的负担。
“让戚总兵督军严防即可,想来见我大明有了防备,朵颜部就不敢擅自发动战事。”
杨博的意见就是严加戒备,不给丝毫机会,应该可以让董狐狸知难而退。
“我的意见和杨尚书一样。”
谭纶也是支持了杨博的意见,“这个时候可不是发兵塞外的时机,就算朵颜部要打,放进来打就是了,没必要出击。”
“既然如此,兵部就给蓟镇发文,让他们严加戒备。”
张居正和魏广德对视一眼后,这才对谭纶说道。
昨日阁议,魏广德的意见也是类似,这个时节发兵出塞作战不是好时机,还不如以逸待劳,让朵颜部自投罗网。
现在的魏广德可不是后世愤青,逮着谁就想过去揍一顿出气。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能避免战争,就尽量避免,没必要主动挑起冲突。
就在朝廷众臣等待万历皇帝御皇极门的时候,时辰已到,但依旧不见钟鼓之声。
没有钟鼓、丝竹之声,代表皇帝还未到来,大家只能在皇极门下继续等待。
随着时间推移,众人愈发不耐起来。
“陛下怎么还没到来?”
吕调阳对着张居正问道。
昨日是张居正为万历皇帝讲官,给他讲课,此时吕调阳怀疑是不是张居正安排了很多作业,影响了皇帝的休息,赖床了。
张居正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随后抬头看向皇极门上。
就在此时,左掖门却忽然打开,一个内侍急匆匆出了掖门,左右打量看到他们后,就快步到来。
到了几人面前,小内侍稍有迟疑才对张居正说道:“首辅大人,宫里出了点事儿,还请三位阁老先随我进宫。”
“发生了何事?为何陛下还不御门视朝?”
张居正没动,只是问道。
内侍有些迟疑,左右看了看。
他的意思几人都明白,应是奉命召阁臣入内,不想旁边还站着谭纶和杨博,纠结片刻才道:“宫里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