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自己是仵城人。
也记得赌坊的事。
更记得母亲的死。
记得有父亲这个人。
记得是褚春秋救了她。
是褚春秋提出想收她为徒。
可在仵城里,刚烧了赌坊后碰见的人,她完全不记得。
劫境破除后,她在劫境里经历的事,自然便成了新的记忆。
但因劫境破除,去往神都后是否有发生过原记忆里没有的事,裴皆然无法确定。
可她猜也能猜到。
初至神都的时日里,国师曹崇凛很大可能仍有接触她。
只是她没有这部分记忆。
非她视角的虚空里,曹崇凛和神只一战,自是没能成为她新的记忆,裴皆然对此仍一无所知,但她能清晰感受到,在褚春秋带她去往神都的途中,自己身上发生了些微妙变化。
她目前依旧不懂那是什么。
而在渡劫后,她能体会到黄庭及真性掺杂了一股别的东西。
或者更准确地说,真性未醒前,她黄庭里便有些奇怪的地方,但她抓不住摸不着,现在真性里也有,且能抓得住摸得着。
那些白气便是她从中提出的力量。
白气是什么,她没有确定的答案。
唯一清楚的便是,这可以让她发挥出更强的力量。
但初步接触,裴皆然难以运用自如,所以这股力量的作用暂时是有限的。
她没有盲目觉得,刚破境澡雪的自己,凭着这股莫名的力量就可以诛杀岢妖王。
所以她没有半点懈怠。
乘胜追击。
尽最大可能给予岢妖王更多伤害。
伴着玄铁棍砸出。
道道白气迸溅。
拉扯着周围天地间的炁变得紊乱,就像一朵又一朵纯白的花绽开。
每次轰击在岢妖王身上,都让它隐隐吃痛。
岢妖王很懵。
前面符阵以及符箭包括魏来、蒲镇守、薄青等人的攻势仅是让它生气,实质上没有对它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可这次仅一人,竟比前面轮番的攻势给它带来的伤害都更大!
旁人或因武夫身份或修为弱,无法看穿裴皆然的境界,但岢妖王看得很清楚,裴皆然就是实打实的澡雪境修士,绝非澡雪巅峰,她凭什么给自己这么大伤害?
莫说澡雪境,纵是一般的澡雪巅峰,岢妖王也丝毫不惧。
所以解释裴皆然天赋异禀,能在同境名列前茅,甚至越境对敌,也不至于让它短时间里还不上手,何况像这样的天赋异禀者,琅嬛境众妖或多或少有了解,绝无眼前这个人。
岢妖王脑海里灵光乍现。
莫非此女就是虐杀魑妖王的人?
要说很陌生,以前没听过的,也就只有那个杀死魑妖王的家伙了吧?
根据情报显示,那个人的确很年轻,可当时魑妖王麾下的妖怪没敢离得太近,除了对方很年轻,魑妖王被打得很惨之外,没有更多信息。
看着年轻当然不意味着真的年轻。
大部分妖怪没有看骨辩实龄的本事。
起码岢妖王没这个能耐。
蚀妖王也未必有。
但不管是真的年轻还是老家伙返璞装年轻,并没有那么重要。
关键是虐杀魑妖王的事是否为真。
岢妖王猜疑裴皆然就是这个人。
从而更显束手束脚。
给了裴皆然更多时间。
她眼眸很冷。
脸色也渐显苍白。
裴皆然意识到那些白气给她带来很大负担。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
岢妖王一旦有力反击,整个青石小镇都无抵抗的能力。
根本做不到拖延时间。
不给岢妖王反击的机会,是目前唯一能拖延的办法。
哪怕拖不了多久。
裴皆然能做的也就只是尽其所能。
姜望并非无法露面。
所谓拖时间,便是最大限度给岢妖王造成伤害,让姜望哪怕来不及恢复最佳状态,也能更多些胜算,这是裴皆然原本的想法。
第一次提前布局的陷阱,打了岢妖王一个措手不及。
但并未造成多大伤害。
所以岢妖王纵显狼狈,本身也并无问题。
然而这一次,岢妖王更加狼狈。
裴皆然可以说是那些白气确实很厉害,却做不到盲目认为岢妖王没什么了不起。
如果岢妖王没有那么强,其实她就不需要怎么拖时间,想着姜望就算受了伤,对付这样的妖王,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是裴皆然要确信岢妖王的道行有多高。
而非轻易笃定。
免得发生意外。
可在她明显看出岢妖王已经回过味来,却依旧没能有力反击,甚至眼眸里更多了些忌惮,反倒让裴皆然有些摸不清了。
她不觉得依靠这些白气就能让自己拥有媲美澡雪巅峰的力量。
那岢妖王又在忌惮什么?
施展那些白气的负担,让裴皆然渐渐支撑不住。
她没再多想别的。
竭尽浑身解数挥出一棍。
且是找准了岢妖王目前最薄弱的位置。
噗嗤一声轻响。
岢妖王身上便被戳了一个洞。
裴皆然接着面色惨白。
整个人仿佛虚脱。
岢妖王却反而面无表情。
它彻底回过味来。
此行任务便是查证杀死魑妖王的那个人。
裴皆然与自身境界不符的表现确实稍微唬住了它。
但问题关键在于,魑妖王是被折磨死的,妖众里传得最广的也是琅嬛里出了个虐妖的。
裴皆然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虐妖这一条。
尤其在裴皆然力竭,身影摇摇欲坠后,岢妖王便确定了刚才纯粹是一场误解。
从而让它心里更为恼怒。
先是不屑于青石小镇前的人。
结果他们居然真的敢对自己出手。
直接就吃了亏。
等它挣脱符阵束缚,又被万箭齐射。
等于是毫无喘息时间。
然后裴皆然一番攻势伤害极高,让它误以为对方是虐杀魑妖王的人,从而自己吓自己。
毕竟别管是真是假,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让妖怪害怕,它又不是蠢妖蠃颙。
黯妖王麾下第二部将的魑妖王都只能挨虐,它岢妖王算个啥?
害怕不是很正常的嘛?
它是来证实有无此事的,不是来送死的。
事实上,它已经准备撒丫子就跑了。
结果裴皆然蔫了。
岢妖王恶狠狠盯着面色苍白的裴皆然,有绿幽幽的鲜血从伤口处流淌,滴落地面,瞬间腐蚀一片,奇臭无比的味道开始蔓延。
裴皆然第一时间捂住口鼻。
双目略有惊色。
那股味道嗅之竟让她本就无力的身体变得更乏力。
妖血有毒!
从符阵生效开始,岢妖王虽未能还击,但的确也没有伤至流血的程度。
裴皆然最后一击,才算是真正有意义的给了它明显的伤害。
哪怕裴皆然是青玄署的三品镇妖使,降妖除魔无数,可确是第一次见岢妖王。
她拼尽力气急速后撤,封闭呼吸的同时,第一时间便转头提醒魏来等人。
但随即轰隆闷响便从脑后传来。
整个青石小镇方圆数里都在震动。
魏来察觉到不对,赶忙提剑冲了上去。
蒲镇守紧随其后。
他们经裴皆然提醒,也都施展龟息之法。
此法并非修士独有,武夫也能做到。
但就算这样,仍是没能完全规避。
可尚能在承受范围,不至于战力大降。
魏来咬牙杀向岢妖王。
蒲镇守则先搀扶裴皆然,让其撤走。
但随着岢妖王一挥手。
首当其冲的魏来便一口血喷出,连带着蒲镇守和裴皆然一块飞了出去。
竟在瞬间丧失战斗能力。
岢妖王身上妖气冲天。
它已然暴走。
猛地往前踏出一步。
地面霎时龟裂。
青石小镇外墙轰然倒塌。
狂风席卷整座小镇。
房屋摇摇欲坠。
街面如蛛网的裂痕急速蔓延。
百姓们纷纷哀嚎逃窜。
镇守府衙的人竭力救援百姓。
薄青面色凝重。
他和八名神都鳞卫成了镇前仅有还站着的人。
岢妖王一脸狰狞,步步迫近。
目标是裴皆然。
薄青眯眼说道:“带上他们,撤回镇里,去找侯爷!”
八名神都鳞卫当即领命,奔向裴皆然和蒲镇守他们。
但岢妖王怎会让他们如愿。
仅仅一指。
便有三名神都鳞卫面露痛苦之色,直接跪倒在地,挣扎着断了气息。
剩下五名神都鳞卫,三人拖拽着裴皆然、蒲镇守和魏来,拼了命的往镇里跑。
两人虽恐惧,但也挡在前面,以身做墙,拦截岢妖王的攻势。
可仅是瞬间,便又丧命。
薄青一脸凝重,挡在镇前。
独自面对岢妖王。
让得三名属下成功的把裴皆然他们拖入镇里。
岢妖王微微挑眉,略显诧异看向薄青。
......
镇守府衙某处屋舍里。
姜望盘膝闭目。
阿姐蹲在他身前,紧紧盯着。
姜望睁眼,和阿姐四目相对。
阿姐咧嘴一笑。
姜望问道:“你干嘛?”
阿姐说道:“你帮裴皆然的时候,是用的仙人抚顶?”
姜望皱眉道:“什么仙人抚顶?”
阿姐说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特指得到仙人的指引及庇护,从而获得长生的机缘,但事实上与长生没有太大关联,归根结底是属于莫大仙缘,能赐予仙缘的当然是仙人。”
阿姐从姜望眼前挪开,踱着步说道:“仙人抚顶的作用是万变的,取决于仙人想给你什么,你抚顶裴皆然,让她伤势痊愈,更助其渡劫,说什么因此受了伤,我看是假的吧?”
“而且你还刻意抹了她和魏来的记忆,是怕惹来猜疑?”
姜望挑眉,他当着阿姐的面施展仙人抚顶之术,倒非是没有想到可能抹除不了阿姐的记忆,本身是觉得问题不大,随便怎么样都能解释,但他确实没想到,阿姐会认得仙人抚顶。
仙人抚顶是神国给予的能力。
神国是仙人的。
何况相关古籍里也有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记载。
可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没人说得清楚。
无非是从字面意思来理解。
但摸脑袋这种事并非仙人抚顶的专属动作。
阿姐怎么就会觉得自己用了仙人抚顶之术?
除非阿姐曾亲眼见过。
动作虽然没什么说的,但周围的气机冥冥中是有变化的。
所以阿姐真有可能是像曹崇凛那样从烛神战役活到现在的?
甚至要比曹崇凛更年长,比曹崇凛经历的烛神战役末期更靠前?
但不论怎么样,姜望自是不承认。
摆出我啥也不懂的样子。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姐呵呵笑道:“虽然不明其中就里,可跟在你身边这么久,也听闻你以前的事,哪怕可以用天赋异禀来解释,但仍有许多事解释不明白,再是天赋异禀的人,亦无你破境这么快。”
她突然很认真说道:“你是仙人。”
姜望摇头道:“我不是,我要是仙人,早把陈景淮弄死了。”
阿姐说道:“仙人遁世,世人皆知缘由,谁也无法保证仙人还像以前那般强大,甚至某些仙人虚弱到与凡人无异,都并非不可能,若非仙人,你怎能破境这般快?”
“若非仙人,你如何施展仙人抚顶?”
“若非仙人,你哪能长得这么好看?”
姜望微微睁大眼睛,说道:“前面的话就算了,长得好看和仙人有什么关系?”
阿姐说道:“别试图转移话题,别的都不谈,就仙人抚顶这一条,你便肯定是仙人无疑!”
姜望无奈说道:“我真的不是仙人。”
阿姐说道:“那你拿出证据来。”
不等姜望说话,阿姐又道:“再有一个,你身边有正神,天大的仙缘,若非特殊缘故,也没有仙人愿意让正神跟着一介凡人,甚至唯其命是从。”
“说你是仙人,正神跟着你,才是最完美的解释。”
姜望语塞。
夜游神的事还真不好解释。
“但我真的不是仙人啊!”
阿姐忽然凑上前盯着姜望。
姜望回盯。
神色诚恳。
阿姐撤身回去,摊手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我已悟了。”
姜望心想,悟你个头啊。
我要真是仙人,你如此不敬,说什么也得给你个板栗吃。
但起码对阿姐的身份,姜望也有些悟了。
他注意到镇外的情况,推开阿姐,起身说道:“耽误我调整状态,幸好那个妖王没什么了不起,否则碰上猰貐那般的,状态不佳的话,还真不好打。”
阿姐撇嘴,你看我信么?
姜望无视,一步踏出屋舍。
转瞬来到镇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