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时的魏郎来讲,他刚萌生出意识,整个魂魄便被困在狭小的七星棺里,挣脱不得。
不知煎熬了多久,才终于等到了转机。当他走出棺材时,远方的虫鸣,近处的绿叶,天空中一轮朦胧的上弦月……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新奇又自由。
他便在这份新奇和自由中,下意识忽略了那个陌生的姑娘眼中自己根本不懂的痛苦。
他只是依旧好奇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姑娘:“既然我叫魏郎,那你呢?你叫什么?”
对方一愣,而后颤声说道:“穆娘,叫我穆娘就好。”
他也就跟着微笑起来:“那么,穆娘,多谢你放我自由。”
这就是他如今能想起来的全部了。
可细细想来,这么些年来给自己供奉的是他,而自己仍会下意识关注着的也是,他如今对方已经老去,可自己一见面仍是能清楚的叫出他的名字。
在夜色中越发朦胧的山林间里,捡骨婆婆的身体是那样弱小又单薄,颤抖的又是那样的痛苦。
此时此刻,魏郎再回想起来,那边缘已经模糊的身躯都开始紧绷了。
他将视线紧紧盯着捡骨婆婆:
“我的执念……是与你有关吗?”
“你跟我之前又是什么关系?”
他想起刚才捡骨婆婆的问话,此刻眼神中也同样流露出痛苦来:
“你……是我执念里的心上人吗?”
捡骨婆婆已经痛苦的捂住了脸。
没有哪个女子愿意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心上人面前,尤其是……当对方已经不再爱自己,甚至连共同的记忆都已经失去。
她耗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颤抖着哭泣的本能。
此刻同样再次用尽全身的力气,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来,而后漫不惊心的一笑:
“曾经是。不过你也看到了,你死了,我活着,而且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早已没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了。”
她笑了起来,离的老远,我都能看到这笑容究竟有多僵硬:
“我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的奶奶了。”
“倘若你的执念是要等你的心上人的话,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等不到了。捡骨人可以活很久的。”
“久到……足够支撑你的下一个轮回。”
只是不知道下个轮回后,她还能认得出来他吗?
捡骨婆婆看着他,已然做好了决定。
魏郎的心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
明明他已经是身形飘渺的鬼魂,可在此刻,却仿佛拥有了人的一切感觉。
在这一刻,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画面——
那是一扇朱红的大门,门前奔跑着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他似乎在追赶什么。
而在门边,一个少女的背影正仓皇逃离。
她穿着一身天幕蓝的衣裙,裙摆飞起时有层层波浪般的褶皱,仿佛浪潮一般席卷他的心情。
然而在这个画面中,他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心里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情和爱,只有一个念头——
“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好好的活下去……”
……
小莲沉默的施着粥,漫漫长街上仍有孤魂野鬼慢慢的游荡过来。
他们对这场前世今生的纠葛没有半丝察觉,只是麻木且呆滞的一步步向前。
那巨大的铁锅中,如今只剩下浅薄一层了。
她叹了口气:所谓的情爱,果然是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云浮公主此刻也默然无语,只是安抚地摸着咏娘的头,不忍见这场人间惨剧。
便连白骨将军此刻也心有所感,下意识拽紧了她的另一只手。
他们二人之所以能够等待百年,支撑百年,靠的全部都是那些过往的记忆,和内心永远灼烫的情感。
而对面这两人……
阴阳相隔,老少相对,记忆全无。更惶论谈及情感。
这样一对有情人,又如何再称得上是有情人。
捡骨婆婆慢慢站直身子。
或许是常年背着大铁锅走来走去,她如今已经不复许多年前那少女的灵巧浑身上下既佝偻又可怜,与世间其他行将就木的老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照谁来看,都跟对面的年轻公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她微笑起来:“你看,一百年太久,如今什么都磨灭了。”
“你若是想投胎,便也彻底放下吧,我也不需要你的愧疚。”
我站在不远处,却能看到她背在身后那只手仍在轻微的颤抖着。
想来只说出这句话,做出那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就已经用掉了她所有的力气了。
然而对面的魏郎却呆呆看着她,然后眼眶一红,险些滚下两行泪珠来。
“我是个无人记挂的孤魂野鬼,这么多年来也只记住了你的名字,如今,连你也要忘记我吗?”
他主动上前走了两步,而后一把握住了那沧桑如老树皮一般的单手手掌。
在这一刻,熟悉的掌心的感觉,让捡骨婆婆至今又想起了当年自浮光碎金一样斑驳阳光中,对方朝她伸出的那只手。
于是,她也后退一步。
避开了魏郎拉住她的动作,而后静静的站立在那里,轻声说道:
“魏郎,放下吧。我已经不爱你了。”
然而魏郎却站在那里,俊秀的脸上重新涌起了坚定。
他沉声道:“我的执念不是你记挂我。”
他仍保持着懵懂时的天真与温柔,连说出的话都仿佛能让人陶醉其中——
“穆娘,我的执念是,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捡骨婆婆抗拒的动作停在原地。
她对面,心上人的魂魄却一字一句道:“你不必记得他,甚至可以将他忘在脑后,只要过好你的生活就行。”
“穆娘,她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兼顾婆婆呆呆站在原地。
这些年来,她想过许多。
午夜梦回时,常常会回到那片庭院,她会赶在魏郎死去之前,解开他的绳索让他能将没说完的话说出来……
然后,再带着他永远逃离。
但这场梦从来没有成功过,也是她噩梦的根源。
她甚至无数次懊悔:自己为何不想想法子,多听听魏郎要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