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白雪飞倦。
原来日子过得这么快。
一时之间,萧子窈只在心中如此想到。
去年今日,她大约就快要见到沈要了罢,然后一眼万年,直直望断生平千万事,千千万万,万万千千,像脉搏隐隐作痛,又像眼下那个只听得见一点点动静的孩子,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是认命,原来爱也拉扯神经。
沈要不自主的就有些哽,于是便问她道:“六小姐。为什么不要孩子。”
萧子窈轻轻的侧过了脸去。
“我三姐死了。”
她一字一顿,“如果我一会儿能坐起来,就一定一枪打死何金妮,那样我便也没几日了,反正大家都是要一起死的,那我还要孩子做什么?”
“那你不要杀她不就好了。”
“为什么?”
沈要巴巴的说道:“你才跟我说过一辈子的。”
萧子窈顿时就恼了。
“那你替我去杀了她!”
“你不是总说自己是我的狗吗!”
“那你去啊!还不快去!”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现在就一枪崩了她呢!”
“难道是因为你害怕吗!”
如此,她便一面支着身子坐了起来,一面又恶狠狠扫遍满床的绫罗绸缎——萧从玉的枕边时常都会摆着几本书,还往往都是些砖头薄厚的医书,扉页与内页贴满红纸与红批,她于是想也不想便抄起其中的一本砸向沈要,他一动不动,根本不躲,便被那纸做的砖头猛的砸中了胸口。
只此一瞬,书页纷飞。
白纸像鸽子呼啦啦的展翅,红纸像鸽子哗啦啦的流血,然后砸在地上,这是中了枪的鸽子,再也飞不起来了,马上就死。
白鸽子挣扎了一下,却最终还是摊开来,僵死在地了。
那一整面的书页上正好都有批红。
沈要没有作声,于是小心翼翼的将书捡了起来,也没合上、也不敢翻,就只是捧在手里,照样还是一动不动。
那原是一本西洋文献,上面没有汉字,只有密密麻麻的、笔画似的小字配着高脚大肚如酒杯一般的英文字母,好在批注用的是中文,工工整整的小楷,不带一丝女气,写得极其认真,密密麻麻如针脚,写吃维他命药片不如多吃大虾,补充蛋白质,有益于身体健康。
紧接着,再下一行,那批注上的字依旧一板一眼,写孕妇益多吃鲜虾、核桃、牛乳等,像在做功课,至于做给谁,简直不言而喻。
他终于开口应道:“六小姐。我的确害怕了。”
萧子窈一瞬哽咽起来。
她的脸仍是纸白色的,小巧的鼻子轻皱着,像是强忍着哭音而不能,所以尤其吃力。
“那你让我怎么办,难道就让我这样稀里糊涂的认了吗?我四哥的腿都被你打断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现在我三姐也死了,她现在就吊在天花板上,甚至没人过来把她取下来——你难道就让我现在答应你说,‘好,那我们把孩子留下来吧’,我告诉你,沈要,我做不到,我现在什么也做不到!你想听的那些话,我一句也说不出来!”
说罢,她便掩面哭了起来,有几滴泪从指缝里漏出来,便顺势浸湿了被面,像花团锦簇的花瓣上碰坏了些许,暗沉沉的一块,如落在水里的水磨年糕,又如一滴病态的猪油,冻腻了,便就此作罢了。
四下无言。
梁延简直不敢置信。
他于是垂眼看了看手里的玩偶,那玻璃珠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倒映水晶灯的光芒如眼泪一同落下,他招招手,那大夫便很是识趣的悄悄跟来了。
“她真的怀孕了?”
“是。军长夫人是真的怀孕了。”
“可我听说她以前流过产,还是两次——不是说总流产的女人不容易再怀孕吗,难道真的不是你听错脉了吗?”
“回少帅,这真不是我听错了!”
那大夫小声说道,“而且,怀孕这个事情都是说不好的,夫妻两人双方都健康还可能一直怀不上呢,军长夫人能再次怀上孩子是好事啊!倘若您还是不信,将人送去公署医院抽血化验便是了,真错不了!”
“那她这胎稳吗?还会流产吗?”
“呸呸呸!这怎么好说的!哎呀,怀孕这种事情,只要肯用心好好养,肯定是能养好的!”
梁延终于闭上了嘴巴。
没由来的,他直觉通身都有些冷了起来,想来应是小白楼的地龙还没烧的缘故罢,他早就觉得快要变天了,外面果然下雪了。
他于是转身便走。
何金妮在后面叫了一声。
“梁延!你去哪!”
她很快很快的追了上去,然后又去抢他手里的玩偶,那动作一点儿也不留情,抢过来便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木头的声音也像尸体的声音——太凑巧,原来萧从玉也摔下来了,就仰面躺在地上,安安静静。
她一下子退后两步。
“死、死人又有什么可怕的!死都死了的东西,难道是着急往萧子窈的肚子里投胎去吗!”
话毕,她便一踢那玩偶,道,“梁延,你还敢当着我的面送她礼物,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互不打扰——”
梁延陡的回过头来睨她一眼。
“何婧,萧子窈杀不了你,沈要也杀不了你,但是你别忘了,我能够杀得了你!等你嫁进来,我就随便编个借口说你病死了,就像你杀了萧从玉那样,让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信不信?”
何金妮微微一颤:“萧从玉她勾引我爷爷……”
“废物!”
梁延恶狠狠的说道,“既然你那么恨萧子窈,那你为什么不去勾引沈要?你去勾引他好了,你去把喜欢萧子窈的男人都勾引一个遍,那样我反倒还要感谢你,替我了去一桩心事。你做得到吗?做得到就去做。做不到就滚。听见了吗,我让你滚!”
雪越下越大了。
方才,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其实看到的不只有何金妮而已。
他原来还看见了,哭得抽抽噎噎的萧子窈渐渐的止住了哭,然后被沈要挡在了身后,他只见她举着一双手,像是在等一个拥抱。
她最终得偿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