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让我感受到什么?”钢蛋儿迷惑地望着他,那眼神就是后世所说的“呆萌”,然后不屑地道:“不就是几个小孩子,杀就杀了!咱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他甚至还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道:“普通人嘛,普通武者的生命嘛,还不如仲裁家族的一条狗呢!”
“忙你的吧!”江慕兰失望地摇了摇头,坐在台阶上叹了口气。
钢蛋儿悻悻然地摇了摇头,看来他是没有机会上邸报了,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声,道:“你们这些普通人,就是毛病多!”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年青萍,显然,这句话也包括了她。
“小年,过来歇歇吧!”
江慕兰忽然望向年青萍,指了指他旁边的台阶,年青萍也确实累了,太多尸体需要搬动了,放下工具,与他并排坐着。
俩人沉默了好一阵子,看着不远处燃烧的尸体堆,周围人都在查抄赵家的家产,很是嘈杂,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我知道你的感受,或许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相似的感受……”江慕兰忽然开口说道。
年青萍并不说话,江慕兰并不意外,事实上,从欧阳家出来以后,年青萍就沉默寡言,从不说话,很多人开始的时候,都以为她是哑巴。
江慕兰自顾自地说道:“其实一年前,我曾经因为公干来到过赵家。当时赵家还是清洗运动的中流砥柱,很受推崇。当时赵家二少爷接待了我,路上,我们走上一个独木桥,碰见一个挑粪的农人,赵家二少爷与他彼此不相让,从中午一直耗到晚上――他本来性子就有点偏执。赵家二少爷有玄阶修为,别说站半天就是站半个月也不会有事儿,但是,那个挑粪的农人却坚持不住了,气急败坏之下,将粪桶兜头盖在了赵家二少爷头上,淋了一身大粪,蛆虫都在动呢!你猜结果怎么样?”
年青萍还是没有说话。
江慕兰笑道:“那二少爷高兴得直跳,‘你输了,你输了!你没有熬过我!’然后就退回去,让那个农人走了!我始终觉得,被一个人劈头浇了一桶粪,而且是被一个普通人浇了一桶粪,如此侮辱,他却没有持强凌弱,怎么也不会是大奸大恶之辈吧。他却在这次大战中死了!”
年青萍不置可否,她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
“还有……这些年我也亲眼目睹不少清洗运动,据统计,现在的武者,已经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了。如此下去,古武门面对后继无人的危险!”江慕兰激动地说道:“‘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这是古武门仲裁家族提出的口号,没错,但是,这些孩子是坏人吗?就因为他们生在一个被定罪的家庭,他们就有罪吗?”
“孩子们……是啊,为什么要杀孩子们呢?”
年青萍不置可否,轻声说道:“或许,自相残杀,本来就是人类的本性吧!我听说世俗界已经制造出一种武器,一旦爆炸,可以瞬间毁miè一个城市,乃至一个国家!”
这个结论令她不寒而栗,陷入恐惧的深渊:也许,人类和邪恶的关系,就是大洋与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关系,它们其实是同一种物质组成的巨大水体,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认出来,只是由于其形态不同而已,而它实质上只不过是这整个巨大水体中极小的一部分……
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就像他们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借助于人类之外的力量。
她不知道的是,当时这句话,这个想法最终决定了她的一生。
“武者,止戈也。”年青萍说出的这句话,顿时让年青萍心中一颤,她记得清楚,父亲在临终前,也说过这句话。
这一刻,她险些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她感觉心里暖洋洋的,父亲并不孤独,这世界有人和他想法是一样的。
“武者厮杀的最后的目的是为了停止杀戮,而不是为了杀戮本身!”
江慕兰很激动地颤声说道:“护院团一定是出现了什么问题……我必须和宋老、欧阳前辈写信,纠正这种行为……”
三天后,针对赵家的清洗运动已经结束,年青萍他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离开,奔赴下一个杀戮场。
年青萍经过江慕兰的时候,看他疲惫地躺在床上,行李也没有收拾,心中一软,走过去问道:“你也干活了?”
“是的。”江慕兰连忙起身,彬彬有礼地说道:“查抄家产的时候,人手不够,我只能顶上了,他们有不少撼天弓,还有好多陨铁石,挺重的。”
他又给年青萍倒茶,手抖得厉害,连茶壶都握不住,这并不奇怪,有时候一块陨铁石重量超过二百斤,一般武者搬动都困难,几个身体强悍的普通人,就是能扛起来,也会累得手抖,更何况江慕兰还是一个文弱书生。
年青萍受宠若惊,连忙让他停下,但他还是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这让她心底涌过一股暖流。
事实上,很多人都知道年青萍年家护院子弟的身份,年家那时候就是罪恶的代名词,没人会待见她。
江慕兰还是坚持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坐下,然后珍而重之地从枕头下拿出一叠稿纸,道:“这是我写的信的草稿,你看看……”
“信?”
“没错,你忘ji了,我说了要给两大仲裁家族的领袖写信的!”
江慕兰的书法不错,颇有章法,和他的人一样,端正而飘逸,让人观之欣喜,年青萍很快看完了,深受震撼。
这封信语言平实,而充满了诗意。从他目睹的种种惨状写到古武门后继无人的担忧,从武道的意义阐述到应该以团结为主管控为辅最终一致对外的观点,情理交融,论述严谨,恐怕能打动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写的很好!”年青萍由衷地赞叹,甚至有几分崇拜。
其实,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对宋家和欧阳家深深的绝望了,恨意滔天,但她本质却非常善良,如果这封信能让二人幡然醒悟,停止对普通武者的鞭挞,对其他家族的征伐,绝对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儿。
江慕兰笑了笑,一笑,就露出两排雪亮的牙齿,很是阳光明媚,道:“那我就誊抄一番,让欧阳浮萍大人转交了!”
他开始伏案誊抄,但是,他手疼得厉害,字儿都写不好了。他的手已经磨破了皮,沁出了鲜血,可是,他还是咬牙坚持。
“我帮你抄写吧!”年青萍心头一热,柔声说道。随后,毫不迟疑地接过江慕兰递过来的纸笔开始誊抄起来了。
“你的字儿真娟秀啊!”江慕兰在一边由衷地赞叹道,啧啧称奇。
年青萍没有说话,继续誊写。
江慕兰不无遗憾地道:“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你原来是年家护院的子弟,年家被称为文武双修,家学渊源,没想到你一个小小的护院就有这种书法水平。年家的覆灭,真是太遗憾了,古武门的一大损失啊……”
我其实是年家的小姐……年青萍在心里想,可是,她还是没有说出来。不过,她依旧对江慕兰给予年家如此的评价,心存感激。
“其实,你完全可以去邸报、言党工作的。你在这里当一名底层护院,真是太可惜了……唉――!”江慕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年青萍没有应声,只是埋头抄写,她不想告su江慕兰,自己能脱离欧阳家,能当一名护院兵团里的成员,已经很幸运了。对于现实,她什么都不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钢笔尖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
年青萍能闻到江慕兰身上那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道,这是自父亲惨死后,她第一次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第一次全身心松弛下来,暂时放松了对周围世界的戒心。
一个多小时后,信抄完了,又按江慕兰说的地址和收信人写好了信封,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回头说:“把你的外衣拿来,我帮你洗洗吧。”说完后,她对自己的这一举动很吃惊。
“不,那哪行!”江慕兰连连摆手说,“你这几天已经够辛苦了,护卫团简直就是把男人当牲口使,把你们当成男人使!”
这话在当时是大忌,如果向上报告,言党不用调查就直接会将武者诛杀,江慕兰能和他毫不设防地说出这句话,让她更是一阵感动。
江慕兰由衷地说道:“如果我有机会,我会向我们言党的头头们反映一下你的情况,你可以重新回欧阳家或者来我们邸报工作!”
“谢谢,不用,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年青萍看着窗外,那是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赵家的大宅,在月光下朦朦胧胧的,安安静静的。
“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江慕兰关切地问道。
“我走了!”年青萍轻声说道。
淡淡月光下,年青萍走出了他的房间,她被温柔的月光笼罩着,没人注意到,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孩不住啜泣,流下一行行清泪。
那是,感动的眼泪。
三天后,年青萍已经随同护卫团大军抵达中洲,准备参与另外针对另外一个大家族的清洗活动。但是,她被紧急召回驻地,一进入房间,她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负责行动的欧阳浮萍和另外一名副队长。此外,还有表情冷峻的一个中年人。
他们面前的书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旁边还有一封信,明显是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的,她记得,那是她誊抄的那封信。
经历过大清洗运动的人们都有一种天然的敏感,而这种敏感,在年浮萍身上表xiàn得更为明显,她立刻感觉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这是邸报的负责人,以下他会问你几个问题,你绝对不能说谎,你知道吗?”欧阳云飞语气淡淡的,但目光如电,却给人带来极大的威压。
“年浮萍,我问你,这封信,是你写的吗?”邸报的负责人,一双眼睛,如同两个黑洞洞枪管一样,对准了年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