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早说叫你们搬去郡主府住着,清静,偏不听。”皇帝的语调因为面对的是孩子,含了笑意,十分轻缓,“瞧你们两个往日里倒都是杀伐决断的,遇上那种事情怎么优柔寡断了起来。当断则断,情面这东西得先顾全了自己,再去顾全旁人。小人畏威不畏德,春风化雨,不是适合所有人的。”
郡主府是皇帝赏的,里禁中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只是当初为了徐悦与邵氏的关系打算擦爱决定住在国公府。
谁也没想到会有后来的这一出。
徐悦躬身垂首:“是臣之过。”
皇帝的指在膝头轻点了数下,一挥手道:“幽州是个好地方。既然邵乾待腻了如今的位置,也该换换了,就让他去西南任按察使吧!”
从三品升正三品,为一方封疆大吏,却是从平安之地转到艰难苦地,且西南,多为重犯流放之地,多有悍匪与混乱,去那里为官,吃苦倒还好,怕是永不得安宁了。
明神暗降啊!
徐悦黑眸微凛,却是含了一抹解气的笑意:“是,臣替舅父谢陛下恩典。”
皇帝笑了一声,幽幽然中似有几分彻骨的沁凉之意:“朕是怕你们再把朕的大员玩在股掌间。”仿若薄冰下的暗流,没有一刻是平静的,“拿捏那些人的把柄,你们几个、很可以啊!”
“臣不敢。”
“华阳不敢。”
圣心难测,说的便是如此了,前一刻或许还在温情似水的仿若父子女,后一刻便是君臣。
能说什么,只能装糊涂而已了。
皇帝没多做指责,又转了话题道:“南晋之事朕派了周廷暗中游说衡国与齐国,已见成效,想来不日南晋就会开战。”
武英候周廷,周恒的父亲,皇后娘娘的嫡长兄,镇守加元关十八年。
灼华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让云南独自应战就好。
皇帝见她神色起伏颇大,混不似往日在他面前的肆意与澹然:“你很怕云南应战?”
外头天光甚好,庭院里高大的雪松随风微微摇晃,让洒金殿中的光影如灯火般明明暗暗的摇曳着,一如殿中人的心情。
灼华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便只道:“若能灭南晋,于周边小国来说是个不小的震慑,可显大周威势,只是华阳妇人之仁,外祖父年纪大了,怕他的身子吃不消大战。”
皇帝的声音镇定而沉缓,“南晋三十年前就曾大败于礼亲王之手,再战亦能大胜,这是武将骁勇精神,哪怕油尽业不会有灯枯之时!”轻轻拍了拍安哥儿的小肚皮,“姜家为大周唯一的异性王族,你害怕云南和南晋大战,若胜,姜家会成为朕的心头刺,即便朕在位时不除姜家,难保新君继位拿姜家下手。”
灼华抿了抿唇,没有反驳也灭幼否认。
皇帝的动作与语调依然平缓:“姜家世代镇守云南,一百多年里能屹立不倒,自有他们的本事让每一任帝王拿他们无可奈何,必须去依仗他们镇守边境。算计,每一时每一刻都在,若是没有化解的能力,被利用、或被灭,也只能怪他们无能。为百姓战死,也是每一个武将该有的归宿、最好的归宿,没什么可惜的。”
她应了一声,墨色的忧伤流淌在眼底,“是。”
话是冷漠了些,朝堂就是如此的。
道理谁都懂,可姜家到底与她血脉相连,更何况前世也是因她而覆灭,今世她在,自是希望能保住姜家,至于将来,她都死了,还管得了什么呢?
皇帝对她的忧柔之色拧起了眉:“当初出兵北辽,你的决策可不曾如何软弱!”微顿,旋即又道,“齐国和衡国很快就会出兵,云南的兵还是会动,三国平分南晋。”
灼华心口一窒,隐隐的绞痛。
三国共同出兵,那就意味着云南的任务不仅仅是攻打南晋,甚至是齐国与衡国!
齐与衡,国力远不如大周,皇帝如何心甘与他们平分南晋,助他们增长实力?
眼角控制不住的抽动了一下,浅眸中闪过惊惧,莫非是李锐献策如此?
果然了,打蛇找七寸,姜家何止是她的软肋,更是姜遥姜敏的七寸,一旦她们方寸大乱,谁还能在京中为云南遮蔽风浪!
果然了,想着大权集中于手的何止是李彧,李锐身为武将明知道军权胜于皇权,哪肯云南数十万军权流落外姓王族之手!
皇帝转头看向灼华,眸光中多了几分探究:“倒是,你如何知道南晋招兵买马?”
灼华的心思沉在前世那场大战中,没有听到皇帝的问话,抬头,木然的问道:“与南晋开战,加元关的兵马绕过回贺国边境便可与云南的兵马成合围之势,齐国与衡国的兵马亦可一举歼灭。所以,若云南出兵,陛下会任谁做监军?”
皇帝皱眉眸光微冷,看了徐悦一眼,“你怎知这些?”
徐悦眼底的震惊一闪而逝:“臣从未与灼华说过出兵之事。”
那便是真的了?
闷热的风沾了冰雕的寒意,吹上肌肤,冷然直至四肢百骸。
灼华只觉心口绞痛愈发强烈,双手麻木的微颤,前世姜家覆灭的惨烈盘桓在脑中不去:“陛下雄心,大周兵马强盛,既已出兵,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分南晋一隅。回贺夹在衡国和强国赵、秦之间,苦苦求存,周侯爷游说时若许以不灭国,让其称臣,他一定会答应让加元关的兵马顺利渡过其边境。”口中似含了快烧的通红的铁,舌头僵硬的发痛,每一个字都似要花去她所有力气和勇气,她试探道:“五殿下征战沙场十余年,谋略过人,杀流匪、退南楚之兵,亦有勇将之称。”
皇帝看着她,眸光深邃,似带了眸中惋惜之意:“此计虽凶险,但,云南三十万军加上加元关二十万军,要灭齐、横、南晋也并非不可能。”
不否认!
她以为袁颖垂死挣扎的算计,不过是宫里宫外栽赃陷害的小伎俩,果然了,观察了她那么久,到底还是找到她的软肋了!
“是,加元关的兵马踏过回贺的边境,处境只会比云南更危险。”灼华低垂着头,神色如同即将寒潮来临前的夜色,阴翳而孤寒,浅眸盯着地面摇曳不已的树影,静默中散发出怨恨与竦寒,“臣妾读《百国杂史》,近史有讲,当初圣祖爷能够顺利灭庆国,是因为庆国储位之争……”
徐悦瞳孔一震,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的话。她是明智的,该晓得这样的话不该由身为皇子的近亲来说。
灼华紧捏着他的手,似寻到了依靠,干涩的继续道:“庆太子挂帅前线征战,二皇子为粮草押运,为了让太子战败遭废黜,二皇子故意拖延粮草,致使主军被拖累全军覆没,庆国覆灭。”
皇帝语调中的阴冷却似利剑,几乎穿透灼华的身体,“你的意思,朕的皇子为争储位,也会如此?”
或许不该她出言来说,她是李彧的表妹,这样是极其不明智的,只是话到了嘴里便咽不下去了,灼华摇摇欲坠,却咬牙强自镇定,缓缓下跪,最后膝头一软却是坐在了自己的脚上,“华阳、不敢。”
徐悦撑住她的身体,同她一道跪下,敬然道:“陛下恕罪,灼华小女子心思,无意冒犯天家威严。皇子们为陛下最忠诚的臣子,自是忠心大周、忠心陛下的。灼华只一味担忧亲长身子而说出的糊涂话,还望陛下恕罪。”
太阳还在高空挂着,亮白在她的眼底却忽然变得虚弱不堪,仿若皇帝的神色一般,山雨欲来,凝成一片如墨的沉郁,浓得化不开。
而皇帝只是淡淡睇着他们,不曾言语。
这样沉寂的压抑里,只见得一脉袅袅如风的青烟悠扬,在空气中荡起涟漪,舒展开,却始终盖不过殿中半分的沉郁,就连苍翠的雪松也沾染了她心中的衰败,摇曳婉转,挥之不去的肃杀和死亡。
良久,皇帝慢慢开口:“哦?你最近还见过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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