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末,天气已经挺冷的了,淑嘉穿着新做的大红小袄,到了西鲁特氏的正房。淑娴也在,正坐在西鲁特氏左手边椅子上。淑嘉来了与西鲁特氏、淑娴打了招呼,坐在西鲁特氏右边。
西鲁特氏笑道:“正好,今儿日子也合适。”说完一使眼色,福海家的已经捧着匣子上前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在人身上开洞的好日子。
小姑娘长大了,要穿耳洞了。
先是给淑娴穿,她已经有了一对耳洞,如今要再穿两对。淑嘉一个哆嗦:“不是已经有一对儿了么?为什么要穿三对?”她身边儿,西鲁特氏是三对耳洞,印象里嬷嬷、丫环们都是一对的,在石琳家里听戏的时候,夫人们也多是一对耳洞。
西鲁特氏笑骂道:“当然要穿三对儿。”旗下贵女,一耳三钳,凡遇到隆重的时候,必要戴三对耳钳。什么时候穿着朝服而三个洞上能都挂上东珠的耳坠,此生大概也就完满了。
说话间,淑娴的耳洞已经打好了,塞上小塞子堵住新打的洞防止长死。
轮到淑嘉了。好像是怕一次打三对,小孩子受不了,决定先打一对,等略长大一点,再把洞都开齐了。据说有技术不好的给小孩子打耳洞,一只耳朵打了仨,有耳朵都化脓了的。
只要放眼过去,雌性生物的耳朵上都挂着亮晶晶的饰物,淑嘉就知道躲不过了。心里还是不乐意,蹭蹭磨磨的。淑娴笑道:“不碍事儿,不怎么疼的。就那么一下子。福大娘手艺好。”西鲁特氏也哄她:“打好了就好,过阵儿打好了,额娘给你好看的坠子戴。”说完还指着自己的耳坠诱惑她。
淑嘉心里黑线万分,闭上眼睛,带着就义的心情任福海家的折腾她的耳朵。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反正是觉得耳垂被热热的东西来回碾着,渐渐没什么感觉,依旧不敢睁眼。过了一阵儿,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就听福海家的说:“好了。姑娘转一下头。”
换了另一只耳朵,依法炮制。
两只耳朵都打好了,西鲁特氏含笑对她道:“怎么样?不疼罢?”淑嘉看着鞋尖不说话。只听西鲁特氏道:“来来来,给你看样东西。”
原来在淑嘉闭眼打耳洞的时候,西鲁特氏已经暗示腊梅去取了两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来。打开一看,是两付耳坠子,皆是金制,小巧玲珑做得精致,一对镶着珍珠,另一对嵌红宝石。西鲁特氏道:“你还小,太重的戴着耳朵疼,长大了再给你旁的。”
淑嘉点点头。西鲁特氏又对淑娴道:“你先前穿过耳洞的,一应忌讳听你嬷嬷的就好。”然后又对淑嘉讲注意事项,不能沾水啦,不要乱摸啦一类。淑嘉想到一只耳朵上要被戳三个眼儿,估计再过不久又要打俩,只希望下次还是这位手艺不坏的福大娘动手。
回到房里,过了一阵儿,才隐隐觉得耳朵上有些发烫。伸手去取了靶镜一照,耳朵没有像印象中那样肿,才略放了心,忍不住要伸去摸,被乌雅嬷嬷拦下了:“姑娘,且还不能碰呢。”
淑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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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天,就要开始备年了,他们家在杭州还没田没庄,又要往各处送年礼。往年与华善等住在一处,今年是分开了,还要添一份送回京的礼,这些礼物很多都是要采买的而非像以前那样有些可以从自家庄子上产出,西鲁特氏还担心儿子们在北京的生活,给他们准备了不少杭州的特产,又有丝绸一类,还度着两个儿子的身量,想给他们准备新衣。是以本来入十一月才要忙碌起来的事情,西鲁特氏现在就开始筹划。
石文炳有世爵的银子年俸460两,他是驻外武职,又有俸银、薪银等加起来五百两多一点,统共不到一千的银子。不是有点少,而是,真的很少!
西鲁特氏有点发愁,南下的时候是带了不少家当,自到杭州之后也收到了不少贵重礼物,却也架不住这样使,她琢磨着是不是要置办些产业。石文炳另有想法,外出做官的人都知道,凡遇长官生日、太太生日,以及过年等,必有礼送,还要送得厚实,所以外放的人很多都带家眷一起==。八旗驻防,也受此风影响。石文炳只要给少数几个人送礼,而这几个人必有回礼,然后就等着底下人送礼,这里面绝大部分不用回。这是一笔收入。
再者,以他的身份,在这里,只有上赶着巴结他的。贿赂他的人也不少,其实也有拉他下水的人。这个时候,旗人的身份就是一个很好的护身符,有些商家或为这层方便都有主动孝敬的。还有当地抱成团的官方网络里,也有他的一份分红,如此各种,并不算少。
石文炳认为自己刚到杭州,先不宜轻举妄动,听从了叔父石琳的劝导,暂时没有置办产业也没有干脆地接受各种孝敬,但是如果他想置办,不用多久就能有一份厚厚的家私出现了。此时听西鲁特氏发愁,笑道:“不碍的,前阵子不是收了不少东西么,拣好的先往京里送。过了年,再置办些田庄、铺子也使得。”
西鲁特氏还担心田地是否易得、铺子能否盈利,石文炳道:“这里又不是京师那个贵人扎堆儿的地方。”这倒是了。到了杭州,他还可以入干股,而在北京这样的好事情落到他头上的概率就少了很多。
西鲁特氏又过问了一下女儿们的情况,淑嘉已经可以自己做简单的荷包了,虽然还不够精细却也有了大模样,淑娴的女红已经很上道了。又问了两人的文化课也不错,西鲁特氏这才放下心来去准备过年,不少东西要早买才行。越晚了买的人越多,不但贵,而且质量好的或是贵重稀有的东西或许早就被人抢光了。
又有全家上下都要添新衣,过年的赏钱,开春之后给女儿们添置春天的首饰等等等等。还要算好了路上要用的时间,留好余量,能赶在年前把礼送到——忙了个天翻地覆。
终于,十一月初,各处礼物都打包好了,就等着选派人手押送的时候,浙江官场又有一场震动。原总督李之芳十一月甲寅迁为兵部尚书。戊辰,施维翰调为浙江总督。
西鲁特氏心里叹气,李之芳走了,还是进京做兵部尚书,送他的那份年礼是不可能省的。新来的施维翰是顺治时的进士,老资格了,官声也不坏。原先在京中还任过御史,后为山东巡抚,平狱是有了名的。石文炳原就与他有个点头之交,这会儿再怎么着也不能装傻。更头疼的是,这两人的级别都不低,送的礼物自然不能次了,问题是这都到了眼眉前了到哪里去淘换出一份同样档次的东西出来?
整个浙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在为这多出来的一份礼物头疼。
等西鲁特氏把各色礼物分发妥当,又巡视库房腾出地方准备收礼的时候,才发现,她家小闺女已经另有一番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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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嘉以前打石文炳书房的主意,那是因为垂涎里面的书,后来石文炳差人给她买了全套的经史,她就老实窝在书房里读书。标点符号是没有的,至多就是多个句读,读起来不舒服。这些书她穿越前也读过不少,有些内容哪怕没读过原版也知道个白话翻译版的,如今权当温习,读起来还不算吃力。
就这样过了俩月,她却感觉到石文炳身上的气压有点不是那么正常。这也难怪,三藩的时候他没捞着上前线,他爹去了,结果带着个尾巴回来——还不一定会不会被罚。调到了浙江吧,姚启圣和施琅又没用他去支援,他就郁闷了。
原本以为呢,华善那点儿事情不算什么的,毕竟是和硕额驸,又没犯什么大错。但是这一年来,平三藩的大军还没全部撤回,就不断有人因为这八年里的表现而被问罪。有杀有流,也有没这么惨却依然被罚了的。石文炳心里还是小有不安。
淑嘉不明就里,急得要命,掰《女四书》的一个后遗症就是,她深刻认识到了在这个男权社会里,父、夫、子的重要性,家族的重要性——她在这儿的一切都依靠这个家族,石文炳忧愁了,那她们家就肯定有难处了。直接问肯定是不行的,她就想绕着弯子先讨好一下,再看看能不能让石文炳放松警惕,看在她年纪小可以被忽略的份上漏一点口风。
她至今没见过厨房,估计还没摸到灶台边儿就会被赶出来,所以炖汤水送给辛苦工作的父亲的好女儿形象是不用想了,打造不起来的。她的针线活至今还是在入门阶段,做衣服做鞋这等高难度的动作也弄不来。想来想去,她的手艺就剩打络子——这个手艺在此处显然没用,以及磨个墨。
淑嘉打量着石文炳的脸色,趁他高兴的时候跟着他去书房,号称帮他的忙——磨个墨。石文炳道:“你有那功夫去看书做针线罢,我这里伺候的人够了。”淑嘉一歪头:“功课都写完啦,针线也做了不少了。知道阿玛不缺人,嗯,我这是尽孝心。”
石文炳依旧道:“姑娘家在自己院子里呆着就好,不要乱跑,阿玛的内书房毕竟不比内宅,或有小子进来伺候的。你过了年就七岁了,要开始知道男女大防了,先生没教你么。”淑嘉:……帮你打个下手还有这么多说道?
再磨下去就要留下不懂事以及无赖的形象了。淑嘉把心一横,嘟着腮回来了。乌雅嬷嬷见她不高兴,问:“姑娘这是怎么了?谁给姑娘不痛快了?”反了!在这家里敢给二姑娘脸子看。淑嘉仰起小脸儿,问乌雅嬷嬷:“咱们房里还有料子不?”乌雅嬷嬷道:“有啊,姑娘要用?”淑嘉点点头:“房里都会点子针线罢?”得到肯定的答案,淑嘉乐了:“正好,给我做身儿长衫,男孩儿穿的那样儿的,再要顶帽子。”
春喜端了盆来给她擦脸,一面拧帕子一面问:“姑娘要这个做什么?”王嬷嬷接口道:“怪里怪气的,哪有姑娘家穿男孩儿衣裳的?”淑嘉一扬眉:“可不是,快过年了,哥哥们不在跟前儿,我逗逗阿玛额娘。”这个借口倒也说得过去,有些没有男孩子的家庭也会把女孩子打扮成男孩子的样子以作安慰的。石家虽然不是那样,两个少爷确实也不在眼前。
淑嘉对她们眨眨眼:“都不许跟阿玛额娘说。”嬷嬷们笑着应了。说么,当然是不会直接说了,不过么……淑嘉去上课了,没有跟着去伺候的就留下来做针线,男孩子的衣服与女孩子的衣服还是有差别的,姑娘房里有材料不全的,自然要向太太那里讨。西鲁特氏一听,欣慰之余,也答应保密。还特别吩咐:“嬷嬷这样做很好,不要声张。往后她那里差了东西不必与旁人说,先到我这里来取。”
当石文炳看到一个穿着石青天马皮褂子外罩绛紫巴图鲁背心,头上一顶**一统帽顶上结着红绳结,手里拎着把折扇的小男孩儿的时候,惊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西鲁特氏笑问他:“老爷看怎么样?丫头知道心疼人了,怕咱们想儿子呢。”
西鲁特氏在他与父亲出征八年期间里里外外地操劳,把家中打理得很好,让他无后顾之忧,是以石文炳对西鲁特氏是敬重的。他曾与家中妻儿分别过不短的一段时间,有离愁也已经习惯。这会儿才发觉妻子却是头一回与儿子们分开,当然会想念,到底是女儿心细些,便笑道:“倒是有点儿样子。”
淑嘉拿扇骨打着手心道:“阿玛可笑了。”石文炳一怔。听淑嘉又说:“阿玛不爱笑,近来笑得越发少了。我这个算不算是彩衣娱亲?”
倚小卖小也是有好处的,好处之一就是大人为了逗你,有时候就答应了原本不会答应的事儿。
淑嘉成功地混进了石文炳的书房,石文炳发现生个女儿还是有些用处的,闺女也挺有眼色的。书房里的事情,原本是有小厮伺候的,现在么,小厮能做的,闺女也都能做,除此之外闺女还有小厮比不了的优点,比如,可以逗一逗。石文炳抄完小抄,拿起张纸,写道:龟鼋鼍竃竈……
说:“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么?”
淑嘉:……我哪认得全啊!我tmd终于知道庆德为什么这么损了!遗传!必须是遗传!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淑嘉厚着脸皮,在石文炳书房里扎了根。石文炳原是一时高兴逗她玩,不料淑嘉居然坚持了下来,第二天又来了,心下诧异,看她的姿势蛮像那么回事的,也不拦她,而且漏风嘴说话也挺好玩的,便默许了她的大胆行为。就干脆打发走了小厮,留着女儿在一旁。处理事务累了,让女儿读读书来听听,还让她写定字画个画什么的自己从旁评论一二,遇到心情好了,就把女儿抱到膝上,亲自教她一点。或者是握着女儿的手教她画两笔画,或者是指出其笔力不足的地方,又或者亲自来讲解课文。
淑嘉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在这家里,估计俩哥哥都没这待遇——那会儿她阿玛还在被康师傅开到远离北京的地方呢。
石文炳自从三藩平后,战争进入收尾工作——赏功罚过秋后算账——就非常关注朝廷动态。邸报拿到手,晚饭后还要带到家里仔细研究一番,非要把字字句句都琢磨得自以为通透了才肯睡下。一有新消息,还要写信与京中家人联系。除了这个,到了年底,也要做些年终总结,又有要过年了,给皇帝的贺表、给太子的贺表等等等等都要写。稿子可以让幕僚们捉刀,但是誉抄的工作还是必须自己写以示恭敬。
淑嘉的磨墨工作正好派上了用场,也因此知道了不少家中机密。感谢再次投胎,她之前几百度的近视没了,眼神儿很好。情势确实不大乐观,原来前线的将领,固然有升官的、有赏赐的、有混到资历的,同样有被革职的、被流放的、甚至被藉没。
淑嘉动了动嘴唇,又忍住了。在她看来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祖父华善是和硕额驸,就算祖母死了,他依旧是这个头衔儿,在她的印象里康熙是个对‘自家人’能忍则忍的皇帝,或许会罚一下,应该没有大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