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步走向灵前,心,就像蜿蜒的海岸,有一波浪潮涌上来,轻轻拍打,又退下去,再涌上来……
凝视着灵前那张童知行的照片,他眼里渐渐沉落暗涌,原本柔和的轮廓有一瞬坚硬,但转而间,捻起三支香,恭敬地行了三个礼,再一丝不苟地把香插上。懒
童一念在前,领着小妈和一菱,在整个葬礼的第三位客人前跪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三个女人会站成这种队形,按理说,应该是小妈在最前面才是……
贺子翔挺拔地立于她面前,一改平日里略带玩世的笑,知此时说什么也无益,索性连那句惯常的客套语“节哀顺变”也没说,节哀?若亲者果真哀,又岂是一句“顺便”能安慰得了的?
于是,只点了点头,一缕碎发随之落在额前,“下葬那天,我会来。”
童一念微觉惊讶,她和贺子翔的关系,只能算是认识,他能在这风口上来看爸爸就已经让她觉得极为难得了,还会在下葬那天来?而且,他说的还不是一个疑问句,不是询问她,下葬那天,需要我来帮忙吗?而是扎实坚硬的一个陈述句,我会来!?
抬眸之际,正好遇到他的眼神,他也低头看着她,他眼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
她想说,“谢谢,不用了。”
因为她觉得他们的关系没到这一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贺子翔就迈步走开了,空留她,微张了嘴,一脸茫然和不解……虫
眼看着贺子翔黑色颀长的身影走了出去,她还没反应过来,总觉得贺子翔这一趟来得好奇怪,甚至有来去如风的感觉,若不是她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会以为是幻象……
“念念,起来吧。”有人搀住了她的胳膊。
她侧目一看,是康祺,亦盯着贺子翔的背影,“念念,他怎么会来?贺家的人,你还是少接触为好。”
她懂他的意思,贺家和童家一样,都是“不够干净”的……
她没有答应好抑或是不好,童家和贺家一样,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说?若贺子翔不可接触,那他们又还来接触自己干什么?自己不也一样脏吗?
再者,正义之士她没见过?陆向北不是身披阳光闪着金光的英雄吗?那又如何?她只问她的心,谁伤她最深……
当然,她不会怪康祺说了这句话,康祺,永远是为她好,这她知道……
这几日来,康祺一直寸步不离地伴在她左右,期间沈夫人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他回去,他都没走,后来索性把手机给关机了……
是怎样的情意,才能让他——一名代表正义和光明的解放军战士,在这么敏感的时候还对她不离不弃?这份情意,她懂……
对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安慰,让她在最无助的时候,最疲惫的时候,想到就算倒下了,也还有一个康祺在身边,他会照顾她,会送她去医院,就什么也不怕了……
只是,她已不敢奢求太多……
童知行的遗体焚化的时候,康祺和杰西都劝说她回家休息,然,无论他们怎么劝,童一念都没有答应。
妈妈走的时候,她就没送,那是因为不懂事,现在,爸爸走了,已经长大成人的她,怎么可以再逃避?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她曾亲眼看着爸爸的遗体换上寿衣,那一条长长的解剖线如此强烈地刺着她的眼睛,好像有人用刀在她身上也这么划开一条线一样,皮肤撕裂,鲜血淋漓,而这一刀,却等同于是她亲手给爸爸划上去的啊……
都说人死了,身体会缩小。
童一念看着曾经高大魁梧的爸爸,如今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干瘪枯槁,她才知道,那些爸爸总对她暴跳如雷的日子是多么的幸福……
身后的小妈哭得惊天动地的,一如戏里演的那样,哀号声抑扬顿挫,“老头子——你怎么这么狠心——你怎么可以就这么丢下我们娘几个就走了——你叫我们可怎么办啊——”
她的哭丧真的很夸张,每一句话都拖了长长的尾音,或许她真的很悲痛吧……
不管怎么说,小妈这番哭丧里所说的话,确实也是她想问爸爸的,为什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连最后一点点尽孝的日子也不给她?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对着他的遗体说,爸爸,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心里的痛楚一阵一阵爆开,她闭上眼,多想像小妈那样痛哭流涕一番,只要哭出来是不是就好受很多?然而,无论她怎么用力,她身体里竟似水分蒸发了一般,眼泪恁是流不下来……
后来,他们把爸爸的遗体推进了那个恐怖的房间,门一开一合间,她看见了那个恐怖的炉子,而爸爸就要在那里化为灰烬……
突然之间,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看见爸爸活生生地在火里挣扎的样子,满身是火,发出火焰炙烤着皮肤的劈啪声,空气里全是焦臭味,爸爸在火里翻滚,在火里痛苦地扭曲,在火里撕心裂肺地斥责她,“念念!为什么要烧死我!念念!救我!救爸爸!念念……念念,你为什么要害死爸爸——”
她忽然疯了一般冲向那道门,疯了一般地嘶喊,“爸!爸——对不起——对不起——是念念害了你——念念来救你——念念带你回家——爸——”
她前进的步伐被阻止,两只胳膊都被人抓住,两个声音同时在她耳边喊,“念念!念念!你清醒点!”
她无法清醒!她也不要清醒!她只要爸爸!只要爸爸活着回来!
“放开我!爸爸在叫我!在叫我去救他!你们听见了没有!?是我!是我害死了爸爸!”她在康祺和杰西的桎梏中挣扎,已是失去了理智,疯了般只想挣脱他们,奔向那扇合上的门,在挣扎和使力的过程中,她整个人往地下坠去。
“念念!你不要这样!你还怀着孩子!这样会有危险的!”第一次,沈康祺用孩子作为控制她情绪的武器,尽管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却是唯一唤醒她,逼她回到现实的办法……
童一念怔住,孩子,她好像有很久很久没想到这个孩子了……
可是,为什么要有孩子?为什么?
她无力地软倒在地,双手插/入自己的头发里,然后曲起手指,揪住了自己的头发,嘴里念着的只是一句话,“陆向北!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念念!”康祺抓住了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提起来,“我说过什么?你都忘记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自己!你这样子,不是在我们所有关心你的人心上插刀吗?一个陆向北,到底有多重要?你到底是痛苦童伯伯的去世,还是痛苦陆向北的欺骗?念念!你不能这么自私!”
自私?她抬起迷茫的眸子,之前有莺莺说她自私,现在连康祺也说她自私了吗?这话出自谁的口里都可以,可不能出自康祺口里啊!他可是是她最后的岸……
连杰西都看不下去,不断给康祺使眼色,要他别说了。
但康祺置之不理,他今天非要把她给叫醒不可!
“是的!自私!就是这两个字!你明明知道,我和杰西把你当亲人一样疼,你痛的时候,我们比你更痛!可是,你在乎我们的痛吗?你只是活在自己的痛苦里,只是想着陆向北怎么怎么伤害了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你被伤的时候,我们也承受了和你一样的伤!可是你呢?根本就不在乎我们对不对?你在乎的,只是你自己!只是你自己的感受!只是……陆向北!”他极不情愿地提起这个敏感的名字……
她怔住了,委屈顿生,她怎么会不在乎康祺和杰西?她也把他们当亲人啊!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在乎你们的,当然在乎……”
“如果你在乎我们,就活出个人样来给我们看!你自己说的,伯父走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可是你打算怎么去做?每天想着陆向北能做成什么事?”
陆向北这个名字,永远是一针强心剂,会让濒临死亡边缘的她忽然活过来,她眼里光芒渐渐凝聚,恢复了生机与活力,虽然这活力更多的是愤恨,“谁想他了?我才不要想他!”
“好!”康祺满意她这样的反应,点着头道,“你说你不想他,那我问你,如果童伯伯的被捕与陆向北无关,你会是这样生不如死的样子?你自己也说过了,不会!所以,童一念,你心里打不开的结其实只是陆向北,而不是童伯伯!你这不是自私还是什么?”
“我……”虽然事实如此,但是她还是不愿意去承认,她明明更悲痛的是自己害死了爸爸,怎么会是想念陆向北?她永远也不会想念陆向北那个混蛋!
“说不出话来了?是不是想否认?好!如果你说你不想陆向北,就证明给我看!证明的方法就是,精精彩彩地活着,活给他看,活给我们每一个人看!你知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你去做?墓地选好了吗?安葬师傅找到了吗?墓碑怎么刻谈好了吗?童一念,这些事情你以为有谁会替你做?只有你自己去!你现在就给我正常起来,如果你不想童伯伯死无葬身之地的话!”沈康祺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她的肩膀,防止她继续往地上滑落。
杰西看着沈康祺,暗暗叹息,所谓的墓地墓碑安葬,这些事,其实康祺都已经做好了,这时候这么说,也是为了逼童一念,有时候,人是要靠逼的,不过,可怜康祺的良苦用心,也不知道,这一番付出,童一念是不是还会给回报的机会……
童一念懵懵懂懂的,然后吸了一口气,才想起自己这几天一直沉浸在悲伤里,真的忘记了这件大事,眼见爸爸遗体都已经送进去火化了,自己连他的身后之地都还没找到……
“对不起,康祺,我一时糊涂了……”看来长大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她要好好地学,快快地学,丝毫也不能松懈……
见她终于清醒,沈康祺也舒了一口气,将她拥进臂弯里,语气温柔了许多,“这还差不多,这才是我们大家的念丫头。念念,不要自责,童伯伯的离世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你真的想让童伯伯安息,现在就跟我回去好好睡一会儿,休息好了,我开车带你去谈下葬的事宜,但你首先得保证自己有充足的精力,嗯?”
这一回,童一念没有反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封闭的门,虽然心里仍狠狠地痛着,却缓慢地在康祺的搀扶下离开,经过小妈身边时,请她带骨灰盒。
小妈却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念念,你走了,我们可是会害怕的……”
童一念被这句话击得眼前晕晕乎乎的,只得交代了杰西,留在这里陪着,才和康祺离开。
转身之时,听见一菱在低声和小妈说,“妈,再怎么说,爸爸灵前姐夫也该来看一下的,毕竟还没和姐姐离婚呢,就算是警察,也不用这样吧,有罪的是爸爸,又不是我们,现在,我们家一个男人也没有……”
——————————————————————————————————————————————————
还有一更,不过可能要到晚上了
amp;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