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宁身旁的琼正要露出“你以为我们是傻子?”的表情,对面的F先生却又接着笑呵呵道:
“开个玩笑。”
“当下你们肯定不愿过来,想去灯塔里面转转,那就转转吧......东方有个成语叫‘来日方长’,我们之后打交道的机会多得很,下次,你们会有机会再来这里的。”
“从表情来看,你们似乎不太相信,这是一种无知的通病,呵呵......范宁,如果你将来想升格‘新月’甚至更高,就必须要改掉这种通病......你总觉得,离开就意味着事情告一段落,我不在就意味着先驱也不再注视,但须知,终末的事物比生途更具位格,无形的力量比有形更为伟大......”
“失常区对你造就的改变会是脱胎换骨的,彻底影响你人生历程的,你到过这里,看过一眼‘x坐标’,我和你交流过,这就够了,呵呵......”
范宁没有在这些不知所云的道理上同F先生继续辩论,他徐徐吐出一长串白色水雾,终于转头重新看向高处:
“没想到啊,最后这灯塔外面竟然被你弄上了这么一层鬼东西。”
至少,从两人的后手布置交锋来看,最后一环是文森特输了啊......
文森特那方利用b-105区域11个失落之时的特性,设计了11张音列残卷,将其中F先生无法掌握的“dSch”作品作为通往真正灯塔的通道。
这一招的确让F先生无法追踪到进入第31时的范宁......
但是F先生早在40年前,就将旅居南国的维埃恩教唆至失常区,然后利用他的复制体做了某种布置,把b-105的灯塔外围给封了起来!
对方来不了,但己方进不去!
“其实我不是很理解,你是怎么利用这点封住灯塔的?维埃恩的使徒使命明明是将‘无终赋格’路标画给我爸,再转到我这里,这两者看起来是两回事啊......”
范宁眉头紧皱,他确信这两者应该存在某种关联——文森特的最后一条日志突然情绪激动,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点。
“所以里面到底安不安全?”一旁的琼压低声音问道。
“灯塔里面应该是没问题的,庇护所无疑,问题在于现在进不去。”范宁盯着那些黏滑的肉质障壁,心中在飞快运转。
不知为何,看久了之后,他心中泛起了某种似曾相识感,感觉好像在哪见过这种东西似的。
在哪见过呢?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刚才的话!?你要认真听啊!!”
“你们哪里进不去了?”
悬崖另一端,F先生的语调上扬了几分,似乎对范宁的判断和认知有些不满。
“灯塔上了锁不错,可钥匙的胚具不就在你们手上么?”
“去吧,想去看看就去吧,反正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就是......你们一‘池’一‘钥’,谁来制成钥匙,谁来持有钥匙,随便分一下工吧,呵呵,原料好像有点不太够啊,再给你们送一点......”
此话刚落,空气中传来了细碎的金属颤击声。
起初零星单薄,后来密集程度直线上升。
不详的半音阶片段从漫山遍野的乐器音孔中响起,神秘和弦进行、错乱交替的节奏、顽固的三度音程、从各声部鬼魅般冒出的颤音和重复音......此音乐的每一小节都散发着邪气,让人觉得自己在焦躁中等待着某种可怕的事物降临。
这是斯克里亚宾的第九号钢琴奏鸣曲,“黑色弥撒”!
金属质地音色的外围带着黏腻和迟钝,就像是从一台台被血肉包裹的钢琴中发出的。
而下方,如豆子般攀爬的人群五官迅速变幻,从原来的六七种减少为固定的两种:范宁和琼!
他们掏出雪铃随之摇晃,“琼”的手中还持着紫红相间的长笛“星轨”。
每个琼的手中都持有着,都能从周围的地表和小木屋中牵扯出脐带与乐器。
有的两两间也在互相交谈,时有站定和争论。
好像是同维埃恩一样的复制体,也像是处在另一段、另另一段时空中攀登的己方两人!
“他们都受到了影响......”琼蹙眉看着下方这番怪异的场景。
“是‘我们’吧。”范宁更正道。
“不是,只有‘我们’是‘我们’。”琼强调。
“如果‘他们’不是‘我们’,那手上哪里来的你的长笛?”
“对面那人将我的吸收手段炮制了过去,试图让这些复制体也抢走乐器原料。”
“......”
对话似乎陷入了无意义的重复嵌套,直到琼身上出现了新的异变才被打断。
“嗤嗤”几声响,少女的头顶、肩膀、胳膊和腰间等部位骤然翻裂,从其间钻出了数根滑腻的紫色竖瞳独目小蛇,而她的半边脸庞顷刻间覆盖上了一层壳质的鳞片!
“你——”范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琼却已经将绳索再度往上方的立岩抛出,然后一把拽起了范宁的手臂。
“时间紧迫,别再管这些人了,走,继续往上。”
雪铃的碰撞声仍在继续,周围景色几个腾挪,范宁一阵眼花后,感觉她后来那些异变又暂时消失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F先生的话?”他定神问道。
“哪一句。”琼的语气依然平静,她的衣物在风雪中似乎被撕扯成条,然后又变成了一簇簇色彩鲜艳、花纹繁复的触手。
“谁来制成钥匙,谁来持有钥匙,随便分一下工。”范宁状若无视地复述道,“这个人污染不到灯塔里面,否则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污染维埃恩,来在外面设置这些阻隔的封印物。但是,他又似乎需要里面的什么东西,需要借取我们之手拿得,所以将这些封印物布置成可以被‘星轨’打开的特性,容许我们进入。”
“庇护所没有问题,钥匙和锁也是能生效的,那么问题就只能是出在钥匙形成的过程中了,‘星轨’吸收的乐器在失常区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是这些村民分化成的肉质乐器......我没有跟你争辩哪种乐器才是正常的,我意思是,在失常区,这个变量由他控制,而不是我们。”
“你说的我知道啊。”琼的双腿交替蜷曲绷直,又越过了一片近乎垂直的山石,在一小块平整的空地站定,“我感觉到了‘星轨’即将吸收成型,也感受到了上空有某位危险而引人入胜的古老存在将注意力逐渐投到了我们身上,就和当初在地下暗门中第一次目睹‘真言之虺’时的感受一样......现在的过程,就是和祂追逐赛跑的过程,也许在很早以前,我能选择不踏上这一跑道,但现在,我只能往前跑去,也许是我追逐上真知,也许是祂追逐上我,或者都是。”
“无非是两种可能的结果,我顺利晋升,我们一起离开;我晋升的过程被‘蠕虫学’感染,F先生伺机控制了我,最后我被留在这里.....如果是后者,再两种可能,你从我手底下逃掉,在灯塔里躲起来;或者没逃掉,被我带着一起留在这里......”
“分步排列组合就能列举完的,所以呢?”她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淡然一笑,“你的实力,你现在的状态,你想改变其他的尝试方式吗?你灵体的伤口并不对应‘歧化之门’的通行权,你的神智也无法承受这些吸收而来的知识......”
“去主导尝试的只能是我,制成钥匙的只能是我。当然,这也是我自己在追逐真知。直面风险,一切自偿。”
范宁听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
“琼,你应该知道我的惯常作风,当面对‘被安排的选择’时的惯常作风。我说的不是你啊,是那些‘好为安排’的危险份子——”
他用手指朝向侧后方的虚空,又缓缓收回:“我这人在排练时很有耐心,但有的场合一言不合就喜欢掀桌子,比如,当时的圣塔兰堡地铁事件,你也是全程参与的......”
“你想说什么?”琼怔了一怔,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很多时刻的排练厅场景,然后又是当时“灾劫”出现在列车残骸后,特巡厅和博洛尼亚学派两方逼范宁作出选择的画面。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范宁笑道。
“帮忙?”少女一手握着绳索,一手持着长笛,蹙眉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下一刻她听到的只是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就像玻璃瓶被打破一般——
噼砰!!
范宁直接将手机狠狠地往地面砸了下去!
屏幕的玻璃碎渣飞溅开来,这件“悖论的古董”似乎具备超出寻常的密度和重量,直接将地面贯穿了一个碗口粗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卡洛恩,你干什么!?”
“你要帮什么忙,我根本就还没答应你吧!!”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琼大惊失色,她没想到范宁根本没有继续解释其内容,更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直接作出了某种决定!
而且从眼前的阵势来看,像是一个根本无法“撤回”的决定!
“大历史投影!?”这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来自山脉遥远的对岸。
相比于之前谈话时的懒懒散散或自我陶醉,这一次,F先生的语气同样惊愕不已,甚至可以预见得到其脸上那种瞠目结舌的表情!
“你居然弄来了这种东西?”
“你怎么可能收容到这种东西?”
“我不是没看过总谱的片段,但是,就凭一首才写到第三号的交响曲!?!?”
他在“唤醒之诗”的d小调哀乐号角声中接二连三地质问。
呼呼——呼——!!
带着盛夏气息的热风和刺骨寒风夹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就像在风雪之夜推开了一扇装有壁炉的房门!
青草味、果香味、海风的咸味、烈日的炙烤感、水鸟在夏风中的沙哑叫声......
各类花朵、枝叶、人物与动物的剪影......
“孤陋寡闻了吧?”
这次,轮到范宁云淡风轻地发笑了。
“我很早就说过,听闻此曲,如临南国。”
轰!!——
下一刻,在琼目眩魂摇的注视下,以被手机砸出的洞口为圆心,直径一米左右的范围内,一道桃红色的光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