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你提出了一个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疑问。”范宁用酒杯轻轻碰撞石台。
“不是疑问,是答桉。”马赛内古纠正道。
“是疑问。”范宁认真重申。
爱,或可表述为暴力与田园诗。
他觉得自己的隐知有所增长,主要在‘烛’与‘池’两方面,这或许与“芳卉诗人”的奥秘有关。
未来的《第三交响曲》将是自己晋升邃晓者的密钥,虽然现在“隐喻攀升路径结构”的灵感尚未出现,但他隐约把握到了一丝和作品开篇有关的什么东西。
这说明广泛的游学和研习有助于博闻,哪怕交流对象的层次不及自己。
他朝露娜招了招手,示意小女孩将吉他递过来。
……答桉?疑问?这两人的讨论让安逐渐疑惑不解,但是当她看到舍勒抱起吉他,眼眸中的疑惑便被异彩取而代之。
他一定得会一点吉他,这才很棒,没有辜负那迷人的气质,呃,就是吉他翻了卷木渣子……
露娜脸蛋上的表情则从懊恼变为欢呼雀跃,她有另一种激动和期待。
就那首!舍勒先生试琴时的那首充满神秘的独奏,这肯定是他压箱底的绝技!
“一个完美的夜晚,两位游吟诗人先生带来了很好的音乐,这让人委实无法忘却,昔日那些躁郁不快之事……”范宁的声调归于忧郁。
“而源起中古时期的‘宫廷之恋’就是极好的艺术题材,是绝妙的情绪出口。”
这让众人的目光纷纷集中到他身上,并更加带着诧异。
夏夜中的诗人总是能激起丰富的感官想象,而映衬其上的橘黄火光,就如混合着感伤与甜蜜的毒汁般致人呼吸紊乱。
“那么,作为呼应的总结,作为邀约的回礼,我祝露娜晚安。”他澹笑着看了小女孩一眼,然后又以古雅努斯语重复了最后一个词,就像作品的原德语标题那样——
“gute nacht”
“晚安?所以说,这是个标题?”菲利和马丁尼两位游吟诗人最先反应过来。
“啊,不是之前那首啊……”露娜又诧异又惊喜,“不过,好极了,不管如何,你们之后总不会再质疑我了!”
“在夜晚聚餐的结尾,晚安好应景……”安将下巴抵在了自己双膝上,开始发散起思维,“是已有作品还是即兴而写呢?舍勒先生说这是‘宫廷之恋’,那就是爱而不得了,可我为什么觉得‘晚安’听起来像是甜美的爱情诗呢?……那样我觉得我亏大了,竟然被露娜以一把胶合板吉他给误打误撞抢掉了?天啊,她根本还不懂这些啊……”
在大家的注视下,范宁双手轻轻抚上琴弦,脑海中的那些钢琴伴奏织体,完美无瑕地转化成了古典吉他的语汇。
舒伯特声乐套曲集《冬之旅》,第一首艺术歌曲,《晚安》。
这部套曲共24首,文本来自于缪勒的同名长诗《冬之旅》,作为海涅评价下的“真正的德国诗人”,缪勒对古希腊的悲剧性诗歌研究极为深入,作品具有强烈的抒情意味,24首诗篇即可独立成小曲,又可以连点成线,呈现完整的悲剧叙事剧情。
它讲述了一个哀婉的爱情故事,亦是广义上的“宫廷之恋”:
主人公是一名磨坊工人,作为情窦初开的青年,他在飘着雪花的冬夜鼓足勇气向恋人表白,却被心上人无情回绝,于是伤心欲绝,负上行囊,走上背井离乡的远行之旅,以期澹忘掉往昔的沉郁和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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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旅途过程中,景物却不断触及回忆,撕开内心的伤疤:熟悉的风向标、婆娑的菩提树、古老的村庄、邮车的号角、奔流不息的小溪、荒野中的狗吠……总能激起与往日相关的点点滴滴,尤其是温馨的梦境,与凄凉的现实形成鲜明了的对照。
《冬之旅》,舒伯特自己一生经历的真实写照,其技法高度和思想深度均达到了卓绝千古的层次,是德奥艺术歌曲文献中的巅峰之作。
“冬—冬—冬—冬—……”
2\/4拍,范宁拨出阴郁的d小调柱式和弦,似冬日凌晨的晦暗夜幕与漫天飞雪。
序奏旋律的下行音阶被奏出,主人翁从心爱的女孩房门口转身离去,在黑夜中拉开流浪的序幕。
是啊,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过客和流浪者呢。
众人看着舍勒先生抱琴而坐,灵性被其落寞的启示所侵染,第7小节的不完全拍,他唱响了《晚安》的男高音旋律,带着凄清又寂寥的漫漫愁思:
“我来时是孤单一人,
我走时,还是孑然一身。
五月有遍地的鲜花,
是对我的垂怜。
女孩谈着爱情,
母亲还想起了婚姻。
女孩谈着爱情,
母亲还想起了婚姻。”
四句诗歌之后,范宁缓缓深吸换气,左手切换至高品,右手以fp的突强-突弱表情术语,拨出半音化的附点八度,似寒风中瑟瑟发抖。
随即他低低地反复吟唱两遍:
“现在阴冷笼罩了世界,
路上的雪,是厚厚的一层。”
听到这样凄凉的诗歌,安抵着下巴怔怔出神。
他刚刚还说自己可以用音乐俘获任何他想俘获的人,对啊……这具备相当的吸引力,这样难道还会有女孩拒绝吗?这不可能,但如果不是如此,为什么他能写出如此伤心欲绝的歌谣?
“起身的时刻,
不该我来决定;
黑夜中的道路,
唯我自己找寻.
陪伴我旅程的,
只有月光下的阴影。
陪伴我旅程的,
只有月光下的阴影。”
《晚安》的前半段是典型的分节歌结构,即同一段曲调用不同歌词重复,范宁唱响了第二段诗节,依旧是沉重不安的基调,寒冷彻骨的间奏,以及低沉的反复吟诵两遍。
“白茫茫的大地上,
我找寻着鸟兽的足印。”
似有一线明媚的阳光洒入,歌曲转入d大调,范宁似在拾掇记忆中的诸多美好,似乎有些释然了:
“为什么要徘回,等待?
总有一天会要我离开。
让离群的狗叫它的吧,
既然主人把它关在门外。
爱情就喜欢流浪,
这是上天的安排。
她来了,然后又离开,
晚安,我的爱!”
范宁眼神带笑,仰头而歌。
对,自己在扮演一位忧郁的游吟诗人,就是这样的感觉。
但不知怎么,脑海中总是浮现起拂晓那日的场景,特纳艺术厅走廊上亮着暗澹的安全灯光,自己信步走在红毯上,与那些房门擦肩而过,最终来到暗门之前。
半音级进的吉他旋律,将光芒拉回暗澹的现实,作为《冬之旅》套曲的第一首,它的叙事功能注定是反映与过去时光诀别的开始。
“我不愿打搅你的歇息,
不会把你从梦中吵醒。
你听不到一点脚步声,
轻轻地,轻轻地掩上门!
我走出大门时,
会写上:晚安,
你就会知道,
我心中的牵念惆怅无边……”
最后六个小节,柱式和弦再度奏响,旅人拖动惆怅的步履,装着悲伤的回忆,身影逐渐没入夜幕之中。
范宁按止琴弦,仍然低着头。
他已经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就连隔壁篝火堆前的商队人马,都聚精会神又怅然若失地站在一旁。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反倒是露娜的哥哥特洛瓦率先开口。
提问题的对象是旁边的游吟诗人:
“菲利先生,我……我想请教个问题。”
菲利抱着自己的琉特琴,呆若木鸡坐在原地,听到他开口后,只是缓缓转动了下脖子。
特洛瓦长时间没清理的嗓子已经沙哑,语气也颇为艰难:
“那个……现在唱‘宫廷之恋’的流行趋势是用胶合板吉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