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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意义

崇祯四年的十二月十一ri,阮家店南十里,一支军队正无jing打采的行军,是山东巡抚标营受命追赶登莱兵。官道两旁占满让路的难民,他们都是刚从乱兵肆虐的地区跑出来,准备往南去济南逃难,队列中的标营兵不时跑出几人,将路边某个看着有钱的人打劫一空。

作为山东全省最强的营兵,他们其实只比卫所军好一点点,按说山东历来出强军,也出过戚继光这样的军事天才,但明末这时候,山东却一向不受重视,因为他们周围并没有大的军事威胁,朝廷不给银子,再好的兵源也练不出来强军。

徐鸿儒起义的时候冒出些人才,升得最快的是杨国栋,靠杀妖人升到了登莱总兵,现在去了通州当总兵城之战时山东总兵杨肇基带着刘泽清一伙人守三屯营,对着阿敏没有发软,算是给山东兵正了一下名,但部队随即便跟着杨肇基的儿子去了直隶,山东境内还是没有靠谱点的营伍。

现在山东境内,也就标营勉强能打,所以余大成便调动他们去打孔有德和李九成,一丈二尺长的参将红旗下却是一座八抬大轿,正在晃晃悠悠的行走,八名轿夫喷着白气,按轿子上下抖动的频率调整步伐,以节省体力,他们后面则是另外八名轿夫。

轿子的窗帘卷开一角,露出一张细皮嫩肉的面孔,下颌的一把美髯让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文官模样,但他实际上是武官,也就是带领这支大军的山东标兵中营参将沈廷谕。

沈廷谕探头左右看看,懒洋洋的问道:“这是要到哪里了?”

一个家丁头目过来恭敬的道:“回大人,快到阮家店了。”

沈廷谕搞不清楚阮家店是啥地方,打个哈欠道:“告诉前面,别走那么快,他娘的登莱兵该登州镇去打,关老子山东标营屁事。”

“大人说的是,要说那帮辽民也是,打不过建奴跑咱山东来,每年咱们山东布政司供着登莱东江的本sè,那可是费老劲了,您说他们就该知足吧,偏偏还不安生,害得咱们大冬天的走这远的路。”家丁头子压低声音道:“大人,新城那边杀得可惨,王象那家子人死了一大半,这些登莱兵手黑着呢,咱们是得走慢些。”

沈廷谕扁扁嘴巴,他对家丁头目这话深有同感,要不是孔有德这帮人捣乱,他该正在暖融融的房间里,抱着几个小妾舒服的抽文登香,哪里是这副冰天雪地的模样。

“行了行了,咱们就跟着他们,送他们出了青州府,就是登莱的地方了。”沈廷谕压下心头的不满,转头一看家丁还在旁边,从轿子里伸出手去使劲打他的头骂道:“你个狗才,叫你去传令让他们走慢点,忙着投胎咋地。”

家丁头目赶紧跑到一边,拳打脚踢的催促另外几个家丁,几名家丁慌忙骑上马,一路叫嚷着通知前面的人,沈廷谕一把拉上厚实的窗帘,嘟嘟囔囔的骂了两句。他的轿子虽不大,但里面东西颇为齐全,面前的小桌上摆了酒肉。

沈廷谕点登香,哈出一口烟气后,舒服的叹了一声,靠在桌椅上养神,登州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唯一能让他有点好感的,也就只有文登香了。

刚又走了一小段,外面传来阵阵哭叫,还夹杂着一些大声的喝骂,沈廷谕懒洋洋的把烟抽完,外面仍然有哭叫声,他不耐烦的又拉开窗帘,寒风夹着雪花灌进来,让沈廷谕身子冷得一抖。

沈廷谕气急败坏的叫过家丁头目骂道:“沈发垌作死么,抢个东西搞得惊天动地,让老子怎生休息,去个人告诉他,别他娘的瞎折腾,干些有用的。”

家丁头目点头哈腰道:“刚才沈大人派人来过,小人怕他扰了大人休息,打发回去了,他说寻着几个黄花闺女,要送来孝敬大人。”

沈廷谕脸sè一变,骂道:“你个狗才,你打发回去干啥,还不快些让他送来。”

家丁头目脑袋一缩,连滚带爬的去了,沈廷谕一直期盼的看着那个方向,那边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女人却还没来,沈廷谕不禁对他们的效率有些不满,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嗡嗡声,片刻后就变成惊天动地的叫喊。

沈廷谕正要骂人,那名家丁头目已经跌跌撞撞跑回来,不由分说停下轿子,一把将沈廷谕拖下来。

“你个狗才,慌个屁。”

“登莱兵来了,大人快跑。”

沈廷谕转眼往北看去,只见成群结队的标营兵和难民正在汹涌而来,后面隐约可见一些骑兵。

“跑啊!”沈廷谕动作变得迅猛无比,抢过一个家丁的马,抽出腰刀一路挥砍着路上挡路的士兵和百姓,往南落荒而逃。。。

远处一个山丘上,勇武的李九成立马山头,看着奔溃中自相践踏的标营兵哈哈大笑道:“砍瓜切菜尔。”

孔有德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了不同,李九成打仗毕竟比他厉害,李九成早早估计到济南会出兵,派出哨马装成难民哨探西边和南边,真的发现了山东军,然后他带着骑兵一次奔袭,便将山东标营击溃。

李九成一脸不屑状,“孔兄,山东兵便只是如此罢了,远不如咱们辽民,便是那文登营,我看也是徒有虚名,几次战功或许都是假首级,朝廷掩人耳目而已。本官倒真想跟陈新过过招。”

孔有德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你打老仗的人,兵强不强,你看一眼便知,关朝廷何事,那文登营的主意,你可打不得,至少我绝不同意。”

李九成不满的哼了一声,抽出自己的狼牙棒大喝道:“跟老子杀光山东兵。杀啊!”,说罢一夹马腹,追着山东兵的尾巴直杀过去。。。

陵县城外,一面飞虎军旗在发黑的断壁残垣之间经过,前后是安静行军的大队人马,路边满是失去家园的当地居民,两眼无神的在地上呆坐,等看到有明军前来,纷纷惊慌的逃进了残留的屋舍之后,官道上便只剩下文登营。

陈新带着亲卫队在北城门处拐弯往城里走去,城门洞开,里面的百姓一看是军队,也是一哄而散,城中房屋密集,孔部撤退时的一把火让大半房屋烧毁了。

路边留着一些无人收拾的尸体,都是些没有亲友的人,朱国斌策马赶上几步,对陈新低声道:“大人,要不要让士兵掩埋尸首?”

陈新顿了一下才道:“你是行军指挥官,你自己决定。”

朱国斌往周围看一眼,估算了一下工作量道:“那下官让战兵城外扎营休息,辅兵立营完才去帮着掩埋,只埋北门附近的,辅兵也需要休息。”

陈新鼓励的点点头道,“那便按你想的做。”

朱国斌答应一声,回头向参谋吩咐,陈新对朱国斌的安排比较满意,他手下人以前大多都是莽夫一个,没有任何军事指挥基础,尤其缺乏的是决断能力,所以他这次放手让朱国斌指挥,即便有时觉得稍有不妥,也只是记录下来,打算回文登后再和朱国斌探讨。

朱国斌去了安排扎营和放手,陈新继续向前,抓来一名百姓问明道路,在卫队簇拥下来到陵县原来的县衙,这里同样被点了一把火,但后面的住所没被烧毁,他跨过垮塌的大门进入后进。

陈新带着海狗子等人在宅院内走了一圈,各个屋子里面一片狼藉,家具柜子倒满一地,回廊下的地面上仍有发黑的血迹,花园中却多了几处坟包。

亲卫从东厢一间屋子里面拖出一个仆人模样的人,带到陈新身后,陈新转头对他问道:“知县人呢?”

那个百姓不知道这些兵是不是又是乱兵,已经吓得小便失禁,他牙关打颤,发出格格的声音。

陈新不耐烦的叫道:“赵宣,安抚他一下,让他好好搭话。”

这次的副总训导官赵宣应命出来,拉过那个百姓到一边,语气柔和的低声解说,表示自己这伙人不是乱兵,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让那百姓只管搭话,最后还在军需官那里临时拿了二两银子给那百姓。

那人心神定下来,低声回答道:“知县大人全家都已经被杀了,几个逃了xing命的家仆回来把他尸首运出城去了,大伙担心乱兵又回来,不愿在城里久待,剩下的尸体都匆匆埋在院子里了。”

陈新听完没有说话,他们从吴县一路过来,凡有市镇的地方都被抢掠后焚烧,冬天失去住所,对很多人意味着死亡,孔有德的乱兵形成了一股新的流民cháo,他们的流向主要是德州府和济南。沿途的流言很多,有说陵县昌邑十室九空的,有说知县投降的,不一而足。

所以陈新一到城外便赶来县衙,谁知知县真死了,李九成干得也挺绝,就凭他敢杀文官,便是没打算给自己留退路。

陈新在院子里面走了一圈,知道也打听不到什么东西,打算回军营休整,朱国斌却急急忙忙的冲进来大喊道:“大人,有钦差到来宣旨,已经寻过来了,说话就到。”

陈新愣了一下,这个钦差胆子还挺大,居然敢此时来前线,连忙吩咐左右摆好香案,还好这些东西县衙里面都有,也没有人会去抢,一群亲卫在各屋子七手八脚一通乱翻,很快摆好了香案。

刚刚弄好,一名戴着乌纱的少年宦官就出现在门口,他一看众人站的位置,便径直过来对陈新问道:“这位便是陈将军了吧。”

陈新打量这个宦官两眼,怕只有十五六岁,但人家毕竟是代表皇帝,客气的道:“正是下官,不知天使如何称呼?”他问完眼睛一扫宦官的随从,竟然发现张大会也在里面。

那少年宦官爽朗一笑,“果真是雄壮,难怪将军连建奴都不怕。皇上老说陈将军懂得体谅圣心,懂得知恩,咱家的名字便和将军一般,叫作王承恩。”

“王小公公如此年纪便懂这些道理,那是天生的忠骨,下官却是二十多才明白,要说起来,该是皇上身边的人跟着皇上呆久了,也沾了灵气了,否则哪能如此有见地。”陈新匆匆回忆了一下,应该是陪崇祯上吊的那个太监了,只是他没想到王承恩的年纪这么小(注:万历四十五年生)。

王承恩见陈新会说话,笑眯眯道:“下官还是先宣旨吧,有时间和陈将军细说。”

待王承恩站到香案前面南而立,陈新先行磕头拜五次,然后招呼所有人跪在地上磕头四次,抬头后跪着听旨。

王承恩待他们磕头完毕,展开一幅丝织绫锦的圣旨,宽约半米,长有一米多,并用黄红蓝三sè间隔,这类多sè圣旨一般用于五品以上任命,更低级的才用单sè圣旨,在三种底sè上面还绣着朵朵白sè祥云,中间是工整的正楷所写的正文,左右侧是篆书所写“奉天敕命”几个大字。

王承恩捧着圣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部跳梁,十载有余,近更猖獗,妄图攻东江镇及我藩属之国,赖文登营参将陈新于云从岛一鼓击灭,斩首七百并擒固山额真一人,乃东事起以来未有之大胜,今查陈新向任劳苦,披肝沥胆,屡获大功,朕心甚慰。擢升陈新为登州镇副将,署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授上护军勋级,散阶升授金吾将军,查得陈新正妻赵香贤良淑德,授三品诰命夫人,荫一子为锦衣卫千户,仍管文登营事,并发内帑金一万犒军,钦此。”(注1)

陈新一听还行,这身弥岛的好处终于下来了,但没有多少实质xing的东西,连人头赏都没提,发一万内帑只够塞牙缝。。

陈新等人按着礼制大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带众人再磕头八次才站起来,王承恩笑着双手奉上圣旨,陈新小心翼翼的收好。对赵宣打个眼sè,赵宣立马凑到军需官旁边,军需官立即到一旁偷偷摸摸开始准备银子。

王承恩不愿在陵县城内多呆,对陈新笑着道:“既然送达将军,咱家差事已了,这便告辞回京了。”

陈新自然不能让他这样就走,连忙道:“小公公难得出京一次,平ri侍奉皇上一向辛苦,我等武人虽有侍奉皇上的心思,但哪比得公公这样的细致,末将想着,公公把皇上侍奉好了,便是我等臣子天大的福气,还请公公盘亘些ri子,顺道看些民情,也好让皇上得查民间情形。”

王承恩自然也愿意出来走走,但他又有些犹豫的看看四周,一片狼藉的陵县真没什么好逗留的。

陈新叫过张大会,又对王承恩道:“此行兵凶战危,沿途百姓流离失所,大多往德州去了,大会你陪着小公公往德州一行,慰问灾民,顺道看看山东地方风俗。”

王承恩年纪虽小,在宫中呆的时间不短,一向又跟着曹化淳,官场道道都是懂的,德州离陵县只有数十里,在山东是很富裕的地方,城高墙厚又不在乱兵行动方向,应该是安全的,而且也有乐子可寻,当下便眯着眼答应了。

他宫内地位尚可,但还未得皇帝器重,一般的大臣也只当他是曹化淳的跟班,他平常经常充当曹化淳的联络人,与张大会等人很熟络,对文登营原本就比较亲近,此时见陈新如此客气,对这个武夫印象更是大好。

他在宫里习惯了干干净净,对陵县的一片狼藉极为不喜,匆匆告辞,张大会连话都不及和陈新说上几句,只能陪着王承恩离开。

陈新要送王承恩,王承恩使劲摇手道:“陈将军自去忙,咱家出来时候皇上有交代,不能给将军找麻烦,得了,有大会兄弟陪着,也是一样,陈将军心意,咱家心领了。哎,听说新城王家被杀戮一空,你说说这些丘八。还是得陈大人的文登营,咱家一路过来,百姓官员都夸奖,这些民情最是真实,咱家回去必定要跟皇上说说,陈将军就请留步,咱家便先去了。”

陈新也不再坚持,叫过张大会大声道:“大会,那你代本官陪同王小公公去德州一行,王小公公侍候皇上辛苦,务必让王小公公多留些时ri。”他用张大会挡着王承恩的视线,比了一个指头出来啊。

张大会用口型说了一个千字,陈新微微点头,表示送一千两银子。张大会略有些惊讶,这个王承恩还不能算有权势,一千两实在多了些,这次宋闻贤让自己陪着来,实际也是送信兼给曹化淳面子,并非真看上了这个王承恩。不过陈新开了口,张大会只得照办,他匆匆摸出一封宋闻贤的信递给陈新,然后便跟着马车走了。陈新站着送王承恩离开,直到马车消失在残破的大街拐角。

海狗子在背后笑嘻嘻道:“大人又升官了,等李九成折腾完,大人该升总兵了。”陈新干的事情他基本都在场,知道陈新早有预备,所以根本没把李九成等人放在心上。

陈新握着手里的沉沉圣旨,转头看着瓦砾之间的几座坟头沉默片刻,突然对海狗子问道:“狗子,人命有没有贵贱?”

海狗子不假思索,“有,官老爷命贵,我以前当乞丐命就不值钱,现在能值几十两了,嗯,不对,该值一百两才对。”

陈新古怪的笑着,轻轻摇头说到,“那你觉得,值钱的是生命本身还是生命的内涵,或者说所谓的意义?”

海狗子的头偏了几下,“反正俺就一条命,活着就是活着,死了算球,其他的我不懂,我听大人的。”

陈新低头看着手中的圣旨,“其实我也不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