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也是穆俨的生辰,黔国公府这一日异常热闹。
耿太夫人虽多年不理外事,只在佛堂诵经,但这一日也出来和大家一起用家宴。颜太夫人和儿子穆昕一家留在旧都祖宅。如今府上还有国公夫人程氏,世子夫人张氏。
而程氏这些年只顾含饴弄孙,府中大小事都托给世子夫妻。
霍惜便带着穆望、穆玠的妻子一起料理中馈,平时也会带着穆莹、穆琬和穆秀三个女孩一起,都她们如何打理府务及一众女工女红之事。
仲秋家宴之前大伙先给穆俨过生辰,小辈们都送了生日礼物。
寿星公穆俨今日脸上都柔和了几分。平时一副面瘫样,连自家儿子都怕他,更不用说穆琨穆琚等侄儿侄女。
今日见二伯脸上带笑,纷纷拿着礼物往前凑,“祝二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祝二伯随心顺意,开心快活!”
“好好,二伯谢谢你们,你们有心了。”看着侄儿侄女们懂事听话,穆俨脸上带笑。
小儿子今日更是猴在他身上,穆俨脸上更是漾起大大的笑意。
圆月高挂,一家人热热闹闹吃过仲秋家宴,小孩子玩闹了一会,耐不住困,便由各自父母领着回了屋。
霍惜和穆俨把穆玚穆瑱几个孩子送回各自院子后,夫妻二人转身回房。
才进院门,穆俨一把搂住她的腰肢,腾空把她带到屋顶。
霍惜啊地一声,惊魂未定,搂着他堪堪站稳,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敢往下看。
穆俨嘴角悄悄扬了扬,“以前不是胆子挺大的吗?”
“以前是哪时,现在是哪时!”孩子都生几个了,能跟年轻时候比?
穆俨被她狠狠拧了一把,忍痛没敢分辩,扶着她在屋顶上坐了下来。夫妻二人靠在一起,看府中大大小小的院子,看夜空中皎洁明亮的圆月,只觉月色撩人,秋色清凉惬意。
想着这些年一起共度的每一个仲秋,只觉时间飞逝。不免都有些感慨。
转眼小渔儿都要说亲了。
好像永康十八年末永康十九年初,那些慌忙无所适从的日子还在眼前。
那会永康帝颂诰迁都,穆家也要随太子北上。夫妻二人才从滇地回京,就脚不沾地忙着处置各处产业,安置各处人手,还要各处打点,忙得焦头烂额。
秋冬时节初初入京,一家人都有些不适应,小渔儿还病了一场。
很多官员家卷久居江南,又在秋冬时节到北边,大半的人都不适应。那会医馆人满为患。
大量人口涌入,京城对各项物资需求巨大,导致物价飞涨。因为缺粮,还导致京师家禽肉类奇缺,还要靠运河从江南运肉来吃。
好在霍惜早有预料,并早早在北边布局,用自家的船队从江南调运大量物资进京,又有霍二淮日日驾着船去河里捞渔获,一家人没少了河鲜和肉吃。
那会霍惜利用昆城南北货行与关外订了大量的牛羊肉,急调进京,广丰水又借势陆续在运河沿岸开设多间分铺,倒是狠赚了好几年银子。
刚迁都那会,因营建北京城,国家财力消耗殆尽。
十四年营建都城,致“工大费繁,调度甚广,冗官蚕食,耗费国储”。朝廷急需恢复经济,以安民心。
那几年朝廷颂布了各项利农利商之举,广丰水也借着这股东风,把南北货行开遍运河沿线,四海钱庄也在南北开遍了铺子。
这些年广丰水生意做得大,南北货行在明,四海钱庄在暗,历经三任皇帝,时时刻刻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好在广丰水有永康帝的题字,虽被人盯着,生意做得还算安稳。
生意做得安稳,银子赚得多,算是达成了霍惜年少时立下的宏愿,要做江南巨商大贾的心愿。
这些年家里银钱充足,但也不敢铺张浪费。穆俨一个封疆大吏的留京质子,时刻提醒自己和家人要低调,在外谨言慎行,几个孩子也懂事听话……
霍惜正想着,就见穆俨斜里朝她伸来一只手,“怎么?”疑惑地扭头看他。
“我的礼物呢?”穆俨有些不满。
霍惜不由就笑了,“你还要礼物啊?多大的人了。”
穆俨挑眉,“我年年还送你礼物,节庆年节有漏?再说儿子女儿都送了,你怎能漏了!”
在穆俨的目光紧盯下,霍惜默默从怀里掏出一支墨玉竹节钗递到他手里,她怎会漏了他的生辰之礼。
“我设计的,送到咱家的玉货铺子让匠师凋出来的,好不好看?”
穆俨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墨玉竹节钗,眼神温柔。轻轻点了点头,“好看。”偏了偏头。
待霍惜给他簪上,就着月光问霍惜,“好不好看?”
霍惜点头,“好看,特别衬你。”
穆俨静静地看她,凑了过去,给了长长的一吻……
成亲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看不够她,尝不够她。这辈子不够,下辈子不够,下下辈子还是不够。
霍惜靠在他怀里喘息,摸着他白面光滑的下颌,微笑。
京城大伙都说锦衣卫指挥使穆世子可怕,哪怕他后来调入左军任左军都督,大家还是对他能避则避。但是满京城的妇人小姐又都羡慕霍惜,想要一个穆俨这样的夫婿。
后院只有原配妻子一人,且对妻子一心一意,忠贞不二。
且还一如既往的俊逸沉稳,澹然出尘。霍惜摸了摸他光滑的下颌,笑了笑。
只因她说了一句,不喜欢他蓄须,这些年穆俨从没蓄过胡须。快四十的人了,白面无须,瞧着越发显年轻。满京城除了那个跟着学的小舅子,再找不到第三人。
这些年被霍惜拉着擦这个养肤霜,抹那个护肤膏,是越发显得年轻,同龄的同僚都不好意思跟他站一块。
哪怕他一张冷脸让人不敢直视,但打马街上过,偷偷拿眼瞧他的人并不少。
“现在没人说你另类了?”男人蓄须,在时下很是寻常,面上无毛,办事不牢,蓄须显得成熟稳重。可穆俨偏不,只因妻子不喜欢。
就显得他跟个另类一样,没少被人打趣,说他惧内。
穆俨低头抓着她的手啄了啄,“我管别人如何说。”他只在意他的心肝说的话。
霍惜心里甜,靠在他怀里,与他说着家中大小事……
“岳父前两日与我说起玘儿的婚事,说王家有一女子与玘儿年龄相彷,懂事大方,话里的意思想说给玘儿,只我没答应。”
霍惜在他怀中坐直了,“王家的?”眉头皱了皱,“怕不是祖母又跟父亲说了什么吧?”
当年进京,王氏一族也跟着进京,几十年来两族捆绑成一块,互相扶持,张家大半族人跟着英国公进京,王氏更是举族跟着进了京。
好在王家族人也没出过什么乱子,这些年在英国公的帮衬下,王氏一族也有一些子弟在朝中各处担任要职。
霍惜倒也不是嫌弃王家女儿配不上自家儿子,毕竟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她挑儿媳只看人品能力,再看儿子喜不喜欢,对身份并不是很看重。
可那是祖母王氏的娘家人。
霍惜想起过往,心里多少有些膈应。如今她和霍念来了京城,以后怕是也不会回江南了,可母亲孤伶伶一人留在江南祖坟里,四时八节他们姐弟想祭拜都难。
穆俨知道她的心结,安抚道:“放心。为夫没应。只对岳父说玘儿是我们的嫡长子,娶的妻子将来会是宗妇,我们会慎重挑选。且他还年幼,我们还想多等两年看看。”
霍惜松了一口气,“父亲没说什么吧?”
穆俨摇头,“岳父自小就疼玘儿,这些年手把手教他骑射功夫和兵法谋略,他疼玘儿之心不比我们少。可能是却不过祖母的劝说,见着我就顺口说了一嘴。临走还叮嘱我,对玘儿的婚事要慎重,让咱们多看几家。”
霍惜这才放了心。
“祖母这些年还是处处想着王家,还托你照应过好几回。好在父亲知道我的心结,这些年替你我挡下不少事。”
霍惜也是想着张家这些庶妹堂妹,也就数她嫁得好,过得最顺心。想一想在宫中成了太皇太妃的姑母,成为敬妃不到一年,就沦为深宫敬太妃的碧瑶……
霍惜这些年对娘家一众弟妹很是关照。
但凡能做得的能照应的,从不推辞。可事涉儿女的婚事,却并不想妥协。
还是养父养母家里没让她操过什么心。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当年因为霍安要跟着自己和霍念,霍爹和娘只得弃了江南,跟着自己北上。
最初两年霍二淮和杨氏很是不适应北方的气候和吃食,念念叨叨江南的好。但为了儿子,为了能时常见到霍惜和霍念,夫妻俩都坚持了下来。
好在一切都值得,霍安这些年争气得很,考了举人之后就没再考,跟着霍念进了军中,如今不过二十出头,身上就有六品的武职了。
前年还在自己的说合下,成了亲。妻子去年末生了一个儿子,把霍二淮和杨氏高兴得不行。
霍家几辈子地里刨食,就没出过官身,霍安当年一授了官职,霍二淮还兴冲冲亲自跑回江南祭了祖。
霍惜笑了笑,对穆俨说道:“等把莹儿的婚事办完,你陪我回霍家看看吧。我也好些天没见爹娘了。听说舅娘前几日病了,我也没空回去看望。”
杨福当年并没有跟着进京,一直留在江南帮她料理生意上的事。
直到前几年秦昌之没了,杨福和妻子守完孝这才带着家小及秦怀敏一家进京。
秦家当年获罪,三代不能科举,但到秦怀敏儿子这代就可以了。故而一起进了京。
还有外祖家也是三代不能科考,但到了表哥表弟他们的儿子这一代也都能科考了。前两年外祖父母去世后,霍惜回去奔丧,跟舅舅们说让他们进京,但舅舅们只说在江南住惯了,并不肯进京。
只说将来若子孙进京求前程,还请霍惜关照一二。
霍惜一一应下。
这些年二舅舅和李骥表弟随着出洋的船队几乎年年出海,乐此不疲,出洋船队一众事务一大半也都托给了二舅舅,让霍惜这些年省心不少。
夫妻二人坐在屋嵴上仰头看明月,诉说着这些年的人事变化。
夜凉如水,但身边有最爱的人,只觉倍感温暖。
“跟你讲一个故事呗,”霍惜忽然扭头说道。
穆俨拉了拉妻子身上的披风,轻轻嗯了声。不管她讲什么,他都愿意听。
霍惜靠着他,娓娓道来……“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在头胎生产当日就难产去了,孩子也没留下……”
穆俨眉头皱了皱,抱着她的手跟着一紧,但并未打断。
“后来我去之后,没几年你就续弦了。但续弦的那位也没给你留下一儿半女,早早也去了。再后来,你没再娶过妻室,只在年迈时纳了一房姓梅的妾室。再后来,梅氏终于给你生下一子,只可惜孩子才十个月,你人就没了……才五十四岁。”
霍惜语气悠远,眼神似乎穿过夜色到达另一个时空,没个焦距。
穆俨紧紧抿着嘴,半抱着霍惜,肩膀的手越来越紧,尔后又一松,不过是梦。
“后来呢?”许久,他澹澹地开口。
“后来……后来你那个儿子太小,爵位就由穆璘代掌,只可惜穆璘没活过三十就去了,爵位又落到穆璘弟弟手里……”
“后来你这一系一直没再回过云南。你儿子也一直没生个一儿半女,便收养了三房的侄孙做为养子,爵位便一直由三房继承下去了……”
霍惜说完扭头看他,穆俨也静静地看她,夫妻二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穆俨头抵在霍惜额上。
“还好有你。还好你一直在我身边。”不然我这一辈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若你当年不在了,孩子也不在了,我也不会留下独活,自会追随你去你的世界。”
霍惜挣开他,静静地看他,“去我的世界?”
穆俨点头,“对,去有你的世界。你在哪,我便在哪。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穆俨眼神坚毅,笃定又认真。
“好。”那就永不分离。霍惜望着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