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下棋,是不屑算计的,但也不会被算计到。更他至刚至阳的棋路,让每一盘都要经历惨烈的厮杀,甚至能杀到只剩个光杆老将,老包大呼过瘾,下了一盘又一盘。
正下到中盘,外面包勉进来道:“王学士来了。”
“有请。”包拯把手里的棋子搁下,对陈恪道:“等我回来。”说完便转到前面去了。他的签押房分里外两间,中间用帘子隔开,外面看不到里面,但里面却能透过帘缝看到外面。
至于听清外间的声音,更不在话下。陈恪突然明白了老包说今夜无眠,其实不是指审讯,而是指上mén的说客……原来老包非要留下自己,是需要个见证啊。
那我就好好见证吧,陈恪立在帘子后面,见自己正对着王素的脸。王素今年五十岁,乃真宗朝名相王旦之子,地地道道的名mén之后。和他比起来,无论从相貌气质,还是衣着举止,老包都像是土包子。
而且他小包拯十多岁,却是包拯的前任,如今更是以枢密院直学士署刑部尚书事,比包拯整整高了两级。满朝能比他更加高帅富的,怕只有那位韩相公了……
看茶之后,王素与包拯闲聊起了最近朝中的趣闻。前戏过长,这是士大夫的恶习。
但包拯偏偏喜欢直接chā入,拢一拢纷luàn的胡须道:“老弟有话不妨直说,这么东拉西扯,憋得人想放屁。”
‘噗……’王素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摇头苦笑道:“老兄就不能文雅点。”言毕正sè道:“临下班时,听说开封府抄了汝南郡王之子赵宗汉的宅邸,此事非同小可,故而过来问个究竟。”
拯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这个,有些不妥吧?”王素微微皱眉道:“按例,若要查办不出五服的皇亲,都要先报经宗正寺,由刑部办理。开封府似乎没有这个权限。”
“哦,是这样的。”包拯笑笑道:“本府起先并不知情。我们起先在追查丐帮余孽。顺藤mo瓜找到那里的,端了之后才知道,那竟是赵小王爷的府邸。”
“可我怎么听说,两位王子在你破mén之前。就先一步赶到了呢?”王素冷笑着看他一眼,心说:‘老家伙竟想打马虎眼。’
拯实诚的点下头道:“但凡事皆有例外。当时我的部下,在地道中堵住了从他府上逃出的三十几名歹徒,我有理由怀疑他们,是在聚众谋反。如果老夫没记错。《宋刑统》上好像有这么一条——如果是正在实施的杀人、谋反、大逆重罪,可以先斩后奏。”
“这……”王素没话说了,憋半天道:“那你奏了么?”
“明日早朝便奏。”包拯淡淡道:“这不正在加紧审理么。”
“老哥,这就太不合适了吧?!”王素的眉头更加紧锁道:“未经批准搜查王公府邸,就算你是权宜之举。可审理此案。总不需要权宜了吧?”正常的程序是,老包补齐手续后,将嫌犯移jiāo给刑部处理。
“错。更需要权宜了!”包拯瞪大眼道:“你是不知道呀。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从他地窖中搜出来的兵器,能武装四百名兵士。又搜到了huā名册、地图,我怀疑。贼人还有其它据点,必须连夜审问。第一时间清剿,否则发生了谋反,第一个倒霉的可是我老包。”
“……”王素心里一阵阵腻味,哪来那么多谋反?赵宗汉他哥马上就要成为皇子了,这时候谋反,脑袋被mén夹了?但是,谁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就也无法阻止包拯拿着说事儿。
但人在开封府的狱里,主动权就在包拯手中,王素只好先顺着他说道:“审理此类案件,是刑部的职责。老哥,我带了手下来,你点个头,就把人提回去了。”
按照朝廷职责分工,开封府负责的是京畿地区的民政、税务、以及治安刑狱等。
而刑部负责的是审定各种法律,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会同九卿审理监侯的死刑案件,以及直接审理京畿地区重大案件。
所以双方职责有一块重叠,对于什么是重大案件,朝廷曾经专mén明确过,杀人、十恶、及影响特别恶劣的案件。
显然,如果按包拯的说法,那赵宗汉的案子属于十恶之中,自然要归刑部管了。
所以王素要人,合情合理、理直气壮。
“话虽如此……”却见老包一脸迟疑道:“不过,移jiāo刑部的话,就说明开封府认定了小王爷‘聚众谋反。万一要是无辜的话,这对他的人生,将是多大的伤害啊!还是我们初审一下,确定嫌疑再移jiāo不迟。”
王素要气晕了,怎么正说反说都是你的理?可他遗传了王旦的基因,断是不会吵架,甚至连当众指责人都不会。只能气哼哼的道:“若是冤屈的话,我们刑部自会为他洗刷!”
“你很急么?”包拯奇怪的望着他道:“明早提人不行么?”
“不行!”王素的声调陡然提高,意识到失态,他又降下来道:“我已经带人来了,现在就要提走!”
“为什么?!”包拯黑下脸来。
“不为什么……”王素的回答能气死人:“只因为这是规定。”
“朝廷规定,衙mén办公辰进申出。”包拯的回答能把人再气活了。他看一眼沙漏道:“现在酉时一刻,老弟有什么事,明天辰时再来吧。”
王素心道:‘明天卯时就上朝了,我辰时来干嘛?’便冷笑道:“我看你衙mén里灯火通明,今天分明是全员加班,哪有下班之说?”
“管大牢牢mén的下班了。”包拯眼皮都不眨道。
“你……”王素彻底被干ting,知道用常规手段,没法跟这老不要脸的斗。他霍得起身,冷冷道:“包大人,你是真不懂事,还是假不懂事?真不知道我就教你!”
“有话直说。”包拯也敛起笑容道。
“我问你,你查这个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王素冷声道。
“查出丐帮的后台,不让幕后黑手逍遥法外!”包拯声如洪钟,振聋发聩道:“还我汴京百姓十年的安宁!”
“你不是针对某人?”王素低声问道。
“我包拯敢拍xiong脯说,这辈子对事不对人,从无例外!”
“对事不对人,这话老百姓说说倒也罢了。”王素却不以为然道:“你是开封府尹,一举一动都牵连着朝局的走向,却仍一味用强、不知进退,你要做大宋朝的罪人么?!”
“哈哈哈……”包拯放声大笑道:“一个皇室近亲,却是汴京黑帮的后台老板,非法结社、蓄养死士、杀人越货、bi良为娼、伤天害理的事情做绝了!居然还有人为他当说客,替他涂脂抹粉,也真是天地间一大奇事!”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王素也急了,跺脚道:“一个赵宗汉死不足惜,关口是他还有个哥哥!”
“他哥哥多了去了……”包拯撇撇嘴道。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王素拍案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包拯一摊手道:“什么话不能明说?”
“有些话不能明说。”王素瞪眼道。
“不说我怎么明白。”包拯瞪眼道。
两人长久的对视,最终还是王素败下阵来。
“好…好…好……”王素彻底服了。他拱拱手道:“你老倌厉害,我退避三舍!”
他是世家子弟,深谙官场进退取舍之道,只因为笃定了皇帝若无后,赵宗实便是独一无二的继承人。这才早早下注,等着将来大发利市。
今日赵允让来找自己,他没二话便走着一遭,光想着占便宜不出力,那叫下注么?将来也没红利啊。
但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是绝对不会在板上钉钉以前,犯这种原则xing错误的……帮不到赵允让,最多将来没红利,但要是胡luàn说话,将来可能会家破人亡的。
别说皇帝就一定会是谁的,万一官家再生出个带把的来,怎么办?
把王素送走,包拯转回内室,掀开帘子,见陈恪端坐在棋盘后。
“你小子,没偷着走棋吧。”包拯瞪大眼,慢着满盘棋子道。
“怎么这么信不过我的棋品。”陈恪郁闷道。
“职业习惯。”包拯呵呵笑道:“别多想,我将军了。”
“老龙图。”陈恪支‘士’道:“你留我到底是何用意?”
“让你看戏而已。”包拯笑道:“这种官场活剧,可是许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多看看,你能成熟很多。算是你帮老夫破案的奖励吧。”
“我这个人可是守口如瓶的。”陈恪反将一军,淡淡道:“今日发生的事情,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就对了。”包拯点点头道:“祸从口出,嘴巴紧一点,祸就少一点。”
两人便不说话,只下棋。再杀了一盘,第二盘刚开局,包勉又进来道:“唐知谏和范知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