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云连日不散,雨也一直下。
从嘉佑元年五月初一开始的这场雨,一直下到今天,还没有一丝要停的意思。朱雀门外的驿馆、酒楼,妓院高悬的绣旗、珠帘,在雨中萧然低垂;一条条宽阔的街道,都在雨中亮成了玉带。大相国寺传来的暮鼓晨钟、曲院街骚龘乱的市井买卖声、汴河漕运船队中腾起的船夫号子声,都被缠绵不尽的淫雨浸透了,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明亮,变得沉郁涩滞起来。
然而生活仍要继续,官员们一日不能歇,否则庞大的国家机器便无法运转;民夫们一日不能歇,否则这个人口百万的城市,便要缺衣少食;市民们一日也不能歇,因阴雨连绵而腾贵的物价,使他们感到了生活的压力。今年就要参加大比的太学生们,自然更不能歇,他们打着油伞、穿着木屐,风雨无阻的涉水到学校上课。
陈恪依然每天中午,到迎祥池边的茶棚读书,他和一帮兄弟,会在路上的食铺边,买些吃食,到茶棚里来,要壶热茶,把午饭凑合过去……十多天的雨,对生活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人们不仅活动半径变小,对生活的要求也降低了。
此刻他站在茶棚中,眺望远处的迎祥池,亭台楼榭在雨中若隐若现,已经看不到菰蒲莲荷、只有几只水鸭在水面瑟瑟发抖。
“比昨天,又涨了一尺。”说话的人又黑又瘦、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若非他一身太学生打扮,真看不出像个读书人。他的名字叫郏亶、字正夫、苏州昆山人,今年才十九岁,是陈恪的同班同学中最小的一个。
平日里,别人缠着陈恪,都是问《字典》相关的内容。郏亶也喜欢缠着他问东问西,但问多是六塔河、分层筑堰法之类的水利问题。在这个大比之年,谈论水利问题,在旁人看来,好似是不务正业,但陈恪发现,这位小老弟不仅爱好水利,而且十分有天分,便将自己所知道的水利知识倾囊相授。一来二去,两人成为好友,郏亶也加入了他的团伙。
说起团伙来,陈恪与那福建的五吕也越来越亲密,虽然人家兄弟五个,有自己的小团伙,但每当陈家帮外出宴饮、抑或参加什么文会之类,只要打声招呼,吕家兄弟向来不会缺席。
再加上这段时间加入的林希、蒋之奇等人,这个以陈恪为头目的团伙,数目已经接近三十人了。在一次聚会中,也不知是谁首倡,众人一致同意,也赶一把时髦,组建一个‘嘉佑学社’。社长自然公推陈恪,也不知是因为他有人格魅力,还是因为他有钱能埋单……
这个茶亭,已经变成了嘉佑学社午间的固定活动场所了……
听了郏亶的话,陈恪问道:“地下水道呢?”
郏亶虽然不知,陈恪为何那么关心地下水道,每天都要问这么一句。但他还是慎重作答道:“水道里应该可以划船了。”
“没有立脚之处了么?”
“不会的,高处没有问题。”郏亶感慨道:“汴京城的地下水道,不愧是百年营建,那天我们不是下去探过一段么?排水相当快。雨下得虽然长,但不是很急,对它还构不成威胁。”
“哦……”陈恪有些失望。他也不想想,若是一下雨,地下水道里便不能住人,又有什么资格,被称为无忧洞?
所谓无忧,万事无忧也……
但郏亶是个水利天才,他没有被开封地下水道的良好表现麻痹,而是冷静道:“但水往哪排是个大龘麻烦,开封城地势平缓,全靠汴河、蔡河、五丈河来排涝,一旦几条河的水位上涨到一定程度,很可能会发生倒灌……到时候,不仅地下水道里全是水,开封城也要被泡了汤。”
“涨到什么程度?”
“迎祥池的水,再涨五尺。”郏亶面现忧色道:“开封城地势使然,现在谁也没有办法,只能祈求老天别再下了……不然,最多五天,就会水漫开封的。”
“五天,你确定?”陈恪沉声问道。
“看雨势,要是还这么大,五天。若是下得更大,用不了五天。”
两人正说着话,奉命暗中保护陈恪的老钱,披着蓑衣进来茶亭。
陈恪拍拍郏亶的肩,迎了过去。
“三哥儿”,老钱轻声道:“我家公子来了。”
“在哪?”陈恪微微讶异。
老钱努努嘴,陈恪见一辆没有任何徽标的马车停在道边。
跟着老钱上了车,便见多日不见的赵宗绩,正隔着纱帘看外面的雨。
“来了。”听到车帘掀起,赵宗绩转过头来,朝陈恪责怪道:“你可真够绝的,一个多月都不来见我。”
“眼看就考龘试了,我得念书啊”,陈恪把自己往座位上一搁,调整个舒适的姿势道:“哪像你,天生富贵。”
“我情愿跟你换换……”六塔河决堤,不仅改变了陈恪,也改变了赵宗绩,打那之后,他便深沉了许多,只有眉宇间偶然闪现的愤怒,能透露出他心里的峥嵘:“六和塔一案的处理结果下来了。”
“……”陈恪没有说话。
“处罚的人很多,降修河都部署李璋知曹州,河北转运副使、同管勾修河燕度知蔡州,提举开封府界县镇公事、同管勾修河、度支员外郎蔡挺知滁州,修河都钤辖、内侍押班王从善为濮州都监,供备库副使张怀恩为内殿承制,提举黄河埽岸、殿中丞李仲昌为大理寺丞……”
“操……”虽说不打算再过问这些狗屁倒灶,但听了之后,陈恪还是怒火丛生:“为何没给他们升两级!”这种不痛不痒的降职,几乎跟没有处罚一样:“你们老赵家,难道把文官当成祖宗养么?上千条人命,百万贯损失,五州之民流离失所,就换来几个降职处罚?”
“别着急,事情没那么简单。”赵宗绩摇摇头道:“这份处罚,是政事堂二位相公定下的,他们这样处理是有依据的……在处罚决定公布前,文相公特意安排人上书,将历年对于治河不利或有失误的官员,处理的结果登在了邸报上。”
“咸平三年五月,黄河决口于郓州王陵埽,失职的知州马襄、通判孔某坐免官,巡河堤、左藏库使李继原配隶许州;景德三年六月甲午,中夜,黄河溢于开封城西,毁外堤,坏庐舍。督都监钱昭晟等塞汴口,仍劾昭晟等罪,贬其秩;天圣七年九月戊辰,澶州官吏并坐王楚埽决贬官一等;景佑三年十月,澶州横陇水口西岸物料场火,凡焚薪刍一百九十余万。诏转运司劾主守官吏以闻……”
赵宗绩看那份邸报不下十次,都能脱稿背出了:“可见以前,多以免官、贬官、弹劾等惩处失职官员,最严重的配隶了。”
“怨不得李仲昌他们敢肆意妄为”,陈恪冷笑道:“就算失败了,也不过是个贬官,成功了却可飞黄腾达、传为佳话,何乐而不为?”
“但这次,文相公打错算盘了。”赵宗绩笑笑道:“情况是不一样的,由于李仲昌从一开始。就是通过倚借权势以弹压众议,强行推动开六塔河的。而且尽管他们一口咬定,商胡合拢之日,没有接到圣旨,但是政事堂的相公,显然应该早就下令,让他们暂停工程,等我们测量结果出来再说,然而六塔河一直没有停工,相关官员妄为,也让朝野十分愤怒。”
“于是事败之后,虽已有贬斥,但是朝野显然并不满足于履行惯例,乃至出现,河朔被水灾,滨、棣、德、博四州之民,皆归罪于李仲昌、张怀恩、蔡挺等人,乞斩此三人以谢河北!”
“不用说,这是那位贾相公搞出来的名堂。”陈恪冷笑道:“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会不利用?”
“不错,贾昌朝的人纷纷上书言事,说李仲昌等奸谋辨口,诬惑朝廷,邀利急功,罪孽深重,败事已多。固宜行窜殛之刑,岂得蒙宽宥之诏?要求将几人并从公议,改置严科。谢列城愁怨之民,示国朝刑罚之严正。”赵宗绩道:“要求越过政事堂,由共议决定几人的处罚。”
“非但如此,他们还将矛头对准了二位相公,说‘执政诸人皆未尝亲见河流地势深浅髙下,虽有论议,亦但是遥度,非有实据也。’”赵宗绩接着道:“还说宰相选择治河方案时,并不是从其本身可行性出发,而是以独占功劳、打击政敌为要,自然会出现这种幼稚的失误,奏请官家对二位相公予以处罚。”
“结果呢?”陈恪心说,这还差不多。
“官家仍在权衡,但是,已经召贾相公回京了。”赵宗绩也冷笑起来道:“二位宰相的日子,怕要益发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