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听出是胡老万,微感吃惊,望观外看去,只见“中条五宝”在松林边探头探脑,向道观张望,此时公羊羽身为冰雪覆盖,那五人并未看出端倪。
过得半晌,胡老千叫道:“没人答应!老穷酸真的不在啦。”胡老百嚷道:“气死人啦,气死人啦,那浑小子竟敢骗老子,老子不把他剁成八块,誓不罢休。”胡老十道:“对啊,还有那个穿道士袍的娘儿们,忒也可恶。这次大家一拥而上,先把她打倒了,再对付浑小子,再往后么,一把火烧了这个鸟房子……”胡老一插嘴道:“那两个雌儿怎么处置?”胡老万不假思索,随口便道:“用绳子捆成粽子,丢下山去摔死。”阿雪听得心中大惧,忍不住挪了挪身子,靠梁萧近些。
却听胡老一道:“老子不爱捆女人。胡老万,主意是你出的,大家说好啦,要捆你捆。”胡老万道:“老子也不喜欢,胡老千最喜欢捆女人啦。”胡老千怒道:“老子什么时候说过了,你栽赃老子。”两个人挥舞兵刃,乒乒乓乓又打将起来。
梁萧见五人上蹿下跳,浑然不怕被观里人听到,不觉心中犯愁:“这五个傻瓜武功厉害,当真闯进来,我以一敌五,哪有胜算?”正皱眉苦思,忽听胡老百又道:“大伙儿来瞧,这里有个雪人儿。”梁萧心头咯噔一下。又听胡老十啧啧道:“这个雪人儿做得好,像极了老穷酸。”胡老十拍手笑道:“是呀,像极了!老子最恨老穷酸,瞧老子踹它个落花流水。”
梁萧一惊,方要抢出观外,忽听胡老一怒声道:“为啥是你踹,老子是哥哥,该让老子先来。”胡老十道:“你一脚就踹没了,老子不上当。”胡老百笑道:“你们都不要争了,还是老子先踹。”胡老一吼道:“放屁!”胡老百一声惨叫,随即吼道:“你敢踢老子的腿?”二人呼呼喝喝,动上了手。胡老十忙道:“别打啦,别打啦,大伙儿都是亲兄弟,打虎还要亲兄……哎哟……胡老一你这条疯狗。”也扑将上去,三个人抱在一起厮打,手抓牙咬,搅得雪泥四溅。梁萧瞧得既觉好笑,又气五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三个人揪打一阵,蓦地分开,坐在地上呼哧喘气。胡老十道:“老子有个法子。雪人只得一个,咱们人有三个,所以再垒三个,一人一个,就互不争抢啦。”梁萧心道:“胡说八道,再垒两个便够了,怎说再垒三个?”只听胡老一笑道:“胡老十你算错了。”梁萧心想:“胡老一身为兄长,终归明白一些!”只听胡老一笑道:“应该再垒一个。”梁萧不觉怔住,只听胡老百怒道:“胡老一你就知道一,梨买一个,猪杀一头,饭吃一碗,真他妈没出息。老子以为,该垒四个。”
三个人一边争吵,胡老千、胡老万闻声好奇,停了打斗,凑上来问明缘由,胡老千当即一拍大腿,大声道:“该垒五个,因为咱们是‘中条五宝’,所以垒五个。”胡老万道:“大错特错,依我看来,垒两个最好。”梁萧心道:“方才垒两个是对了,现在垒两个就离谱了,这五个家伙,真是白痴么?”
梁萧猜得一点不错,这“中条五宝”确是算术白痴。不仅他们白痴,他们老爹也白痴,当初老头子痛定思痛,用“一十百千万”给五个儿子命名,本想讨个口彩,谁知仍没让儿子们开窍半分,只由一个白痴变作五个。此时此地,只见五宝坐在雪地里,扳着手指,眉头紧皱,拼命计算这个天下间最最简单的算术问题。阿雪委实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中条五宝”闻声一齐掉头,回望道观,大声嚷嚷道:“谁在笑?他妈的,谁在笑?”梁萧见势不妙,向阿雪道:“你呆在观中别动,我先出去。”阿雪急道:“我跟你一起去。”梁萧道:“他们斗不过我的,你先瞧着,若我落了下风,你再来帮我。”阿雪将信将疑,略一点头。
中条五宝见无人答应,正欲扑向道观,忽见梁萧出来,顿时散成一个半圈,大声嚷道:“好呀好呀,浑小子出来送死啦?”边说边向道观里觑眼张望,他们对了情甚是忌惮,早就商量妥当,见了她就一拥而上,不给她各个击破的机会。
梁萧笑道:“谁来送死啊,我是好心来教你们算术。”胡老千怒道:“你有这么好心?哼,老子先把你做了!”梁萧摇头道:“先不忙做老子,你们不是要做雪人吗?”胡老万道:“是呀是呀,但关你屁事!”梁萧笑道:“老子知道该垒几个雪人儿。”中条五宝对望一眼,齐声问道:“垒几个?垒几个?”梁萧道:“你们有五个人,原本该垒五个的。”胡老千狂笑道:“老子算对啦!”其他四人无不怒视梁萧。
梁萧冷笑道:“谁说你胡老千算对啦?”胡老千大怒:“你分明说是五个。”梁萧道:“老子是说,倘若一人垒一个……”胡老一心头一喜,忙道:“垒一个,是老子对了。”梁萧怒道:“老子说的是五个人一个垒一个,就是五个。”胡老千道:“那还是老子对了。”
梁萧不胜其烦,懒得理他,指着远处,道:“但那里原本有了一个,故而就该用五个减去一个,你们说还剩几个?”中条五宝眉头大皱,扳动手指,但越扳越糊涂。虽然此等减法对于普通人而言再简单不过,但对这五个人而言,却无疑是再难不过的了。梁萧看他五人模样,心知自己猜得不错,笑道:“你们慢慢算,谁先算出来,谁就最聪明。”五人一听大急,赶忙计算,生怕被别人抢了先去。
梁萧估摸了情已然走远,转回观中,对阿雪道:“你去告诉公羊先生吧。”阿雪见五个人堵住观门,惴惴道:“他们不会动手么?”梁萧笑道:“当然不会,一个个乖得很呢!”阿雪怯生生地自五人间穿过。见那五人果然一动不动,只是皱眉托腮,神色苦恼。阿雪心觉有趣,冲梁萧一笑,走向公羊羽,刚走几步,忽听得极远处,飘飘忽忽传来芦管之声,百转千回,凄怨至极,虽是逆风而行,却似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在狂风中载沉载浮,始终不被吞没。
芦管声入耳,中条五宝齐齐跳起,嚷道:“萧大爷来啦,萧大爷来啦。”梁萧双眉一挑,心道:“怎来得如此之快?”公羊羽也寻思道:“萧老怪想必一得消息,便立马赶来,嘿,真是兵贵神速、剑及履及!”他转着念头,身子兀自不动,只听中条五宝扯起嗓子,仰天长啸,啸声顺着风势远远传出,二声未绝,头一声回音已然传来,此起彼伏,威势颇是惊人。阿雪被这么一闹,惊得忘了说话。
梁萧精神陡振:“好,既然来了,血海深仇,今日也该有个了断!”想着热血尽沸,大步出门,他心知萧千绝听到五宝啸声,转眼即到,只恐打斗时误伤阿雪,便道:“阿雪,你先回去。”胡老千在梁萧身后,见他走得甚快,嚷道:“回哪里去?你小子害怕萧大爷,想逃吗?”一爪拿向梁萧,梁萧也不转身,目光微侧,似往后看,袖里夹掌,飘拂击出,正是一招“周郎回顾”。据说三国名将周瑜擅长音律,乐师弹奏稍有错误,必然回头顾视,是以时人称作“曲有误,周郎顾”,这一招出自石阵中的“将相境”,看似悠闲,威力奇大。只听“哧”的一声,胡老千将梁萧衣袖抓裂,小臂曲池穴却被梁萧一掌切中,半条膀子尽都麻了。
胡老千哇哇大叫,抓下背上铁锏,一招“巨灵开山”向梁萧劈下。梁萧一转身,双掌倏合,将铁锏夹住,运劲一扭,胡老千欺梁萧内力不足,正想挺锏直进,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惊叫道:“乖乖不得了。”撒锏后跃,嚷道:“如意幻魔手,他妈的,如意幻魔手!”
梁萧握锏在手,甚觉沉重,却听胡老一骂道:“没出息,如意幻魔手又怎么着?老子看他偷学了萧大爷的功夫,哼,逮着他,萧大爷一定有赏。”胡老千一听,大觉有理,他的铁锏本是一对,于是又抽出一支,生怕兄弟们抢功,猛地跃上,挥锏喝道:“小子偷学武功,还不束手就擒?”
梁萧微微一笑,忽地锏作刀势,倏地劈出,只听“铮”的一声,双锏相击,火星四溅,胡老千哇呀大叫,一跳三尺,嚷道:“修罗灭世刀。”小眼狠瞪梁萧,怒道:“你这小子偷学的还挺多?”梁萧笑道:“你认识得也不少,且看这招。”铁锏飞转而出,胡老千叫道:“转轮剑。”挥锏挡住,梁萧转身一掌挂出,掌风扫过胡老千面门,他一跳而出,嚷嚷道:“惊雀掌,惊雀掌!”
一时间,梁萧招招式式,尽是黑水武功。萧千绝少时武功驳杂,后来渐趋精纯,创出更厉害的功夫。但厉害是厉害,却委实难练,萧玉翎身为女子,先天上弱了一筹,学他的顶尖武学,殊难精进。萧千绝只得教了她些二流武功,用以防身。后来萧玉翎心痛儿子,也不计繁杂,一股脑儿传给梁萧。
“中条五宝”为萧千绝效力日久,有时立了功,萧千绝兴之所至,便传他们几招武功。是以胡老千认得不少招数,但看到后来,一些武功他也说不上名目,看其路子,又确是黑水绝学无疑。是以拆了不到二十招,胡老千便手软脚酥,一迭声叫道:“胡老一,断定这厮是偷招的?”胡老一此时也觉拿捏不准,支吾不言。
胡老千见他存心推托,气得哇哇怒叫,忽见梁萧手舞足蹈,扑将上来。胡老千识得这招,叫了声“天魔舞”,挥出铁锏拆解,谁知梁萧铁锏直捣中宫,刺向他心口。胡老千大吃一惊,要知此时他铁锏挥出,不及收回,当下憋一口气,将劲力运到胸口,想要硬当铁锏。不料梁萧这一刺却出自“归藏剑”中“巽剑道”,巽者风也,迅疾飘忽,看似攻他心口,一晃间却刺中胡老千气海穴。胡老千顿时气散功消,咕咚便倒。
原来梁萧反复施展黑水武功,胡老千见得多了,只想:“他下招是,下下招必定也是,下下下招还是。”谁知梁萧突然来一招“归藏剑”,胡老千措手不及,顿吃大亏。“中条五宝”平时虽然内讧斗气,当真遇了外敌,却是一致对外。胡老千刚刚倒地,便听怪叫连声,胡老十、胡老万抽出兵刃来攻梁萧,胡老一、胡老百却来抢人。
胡老十使一支镔铁手。胡老万则用一支三尺长铁帆。梁萧铁锏一圈,坤上坎下,地下有水,变为“师剑道”。师者兵也,易云:“刚中而应,行险而顺”。胡老十的镔铁手既能点穴,又能当铁锤,灵巧刚猛兼而有之,“师剑道”合于兵法,刚柔并济,奇正相生,恰能克制他的镔铁手法。不出数招,胡老十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幸得胡老万不时支援,才免败落。
又斗数招,梁萧兵行险着,一锏扫向胡老万,胡老万铁帆斜挂,锁他铁锏,怎料一挂落空,心叫不好;梁萧骗开铁帆,奇招突出,一锏击中胡老十肩井,胡老十兵刃脱手,大叫一声,向后跌出。胡老万眼见梁萧身后空虚,铁帆向他背心刺来。梁萧击退胡老十,趁势跨前,立地转身,招式坤坎易位,变做“比剑道”,“比”者地上之水,剑招顿显江海之象,铁锏搭上铁帆,一转一划,荡开铁帆,然后刷刷刷三锏,刺他前胸。胡老万铁帆被挡在外门,不及收回,手忙脚乱间,来抓铁锏。但梁萧变化诡奇,胡老万一抓无功,夺的一声,大腿挨了一锏,惨号倒地,只怕梁萧趁危下手,急急着地翻滚,边滚边道:“快来快来,浑小子棘手。”胡氏兄弟见此情形,又惊又怒,他们素来不守什么武林规矩,顿时呼呼喝喝,一拥而上。梁萧力斗两人,已然吃力,蓦地五人齐至,哪里还有还手余地,唯有仗着“坤剑道”全力死守。
阿雪见势不妙,情急智生:“对啦,我叫公羊先生来帮哥哥。”她才一转身,眼前乌光忽闪,现出一只黑色巨虎,四爪踞地,双眼铜铃也似,发出幽幽绿光。阿雪遭这一吓,几乎叫出声来,再一看,只见虎背上还坐着一个黑衣人,脸色苍白,三绺黑须随风飘散。阿雪心儿剧跳,颤声道:“你……你是谁?”那人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她。
阿雪心挂梁萧,无暇多问,又叫道:“公羊先生……”话未说完,也未见黑衣人动弹,却已下了虎背,一把扣住她的肩头,阿雪肩骨欲裂,痛叫出声。只听那人声如闷雷,冷冷地道:“公羊羽何在?”阿雪不善作伪,忍痛叫道:“他就在前面,你看不到吗?”黑衣人掉头一看,只见一个雪人,怔了一怔,八字眉向下一耸,嘿然道:“老穷酸,你弄什么玄虚?”公羊羽木然不答。黑衣人袖袍倏振,那头黑虎后肢踞地,仰天怒啸,啸声远远传出,一时山鸣谷应,万兽臣服。
中条五宝听到啸声,齐齐后退,高叫道:“萧大爷!萧大爷!”弃了梁萧,一跃而上,望萧千绝拜倒。萧千绝也不瞧五人一眼,冷笑道:“五个打一个,好痛快么?”中条五宝听得心头发寒,胡老一颤声道:“难道、道、道他、他、他、是萧大爷的后、后、后、后辈?”
萧千绝冷然道:“放屁!哼,但你五人乃是成名人物,联手对付一个无名小卒,成何体统?”中条五宝听说梁萧不是他的后辈,心头一松,胡老一忙道:“这贼养的坯子会萧大爷的武功,定是偷学来的……”话未说完,萧千绝忽地抓住他的后领,闪电般一掷,胡老一去若陨星,一头扎进雪里,脑袋穿透二尺积雪,撞着石块,嗷嗷惨叫。其他四宝不知犯了什么事,浑身谷触,磕头犹如捣蒜,只听萧千绝厉声道:“都给我滚吧。”中条五宝应声而动,好似五个圆葫芦儿,骨碌碌着地滚了起来。阿雪忍不住笑出声来。
萧千绝怒哼一声,手底运劲,阿雪痛得抿嘴蹙眉,再也笑不出来。却听萧千绝喝道:“谁让你们这般滚了?”中条五宝一呆,躺在地上,齐声问道:“那该怎么滚?”萧千绝没好气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中条五宝这才恍然大悟,拔腿便走,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梁萧见阿雪面色痛苦,忍不住道:“萧千绝,你欺负小女孩儿,脸皮都被狗吃了吗?”萧千绝眼内精光一闪,嘿然道:“好,给你。”说着将阿雪举过头顶,呼地掷出。阿雪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景物一闪而逝,一时身不由主,失声尖叫道:“阿雪死啦!”梁萧心知萧千绝要掂量自己的本事,便将铁锏一插,双手托出,但觉阿雪方一入怀,如山力道急涌而来,不由噌噌噌连退三步,蓦地大喝一声,马步陡沉,堪堪稳住,正欲收势,忽觉胸口一闷,跌坐在地,心中一时骇然。萧千绝冷笑道:“小子就这点儿能耐么,哼,也给老夫滚远些。”梁萧一咬牙,眼中透出决绝之色,放下阿雪,沉声道:“阿雪,你回观里去,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许出来。要么从今往后,我都不理你。”阿雪从未见他这般疾言厉色,心儿乱跳,点一点头,走回观内,依门观望。
梁萧提起铁锏,朗声道:“萧千绝,我妈在哪里?”萧千绝此来寻的是公羊羽的麻烦,闻言眉头一皱,不耐道:“老夫叫你滚蛋。”梁萧情知今日一战凶险绝伦,伸手入怀取出阴阳球,噙在口里。想到父亲死状,蓦觉热血上涌,手中铁锏挥坤上震下,化作“复剑道”,这路剑招守多攻少,但守得严密,攻得犀利,当日他曾以此招打落公羊羽的梅花,实乃他当前能够使出的最强武功。
萧千绝瞧得这招,双眉一挑,微有讶色。呼吸间,那铁锏若长电掠空而来。萧千绝冷笑一声,右手探出袖外,只一晃,铁锏前端多了五根瘦棱棱的指头,“嗡”的一声,手臂粗的铁锏竟然弯了下来。
梁萧虎口血流如注,被迫撒手,“三才归元掌”发动,绕着萧千绝疾走,忽地双掌一并,捣他背心。萧千绝也不回身,铁锏向后一封,当的一声大响,梁萧双掌拍中锏身。这招“三才归元”挟他浑身之力,铁锏受力不住,反向弯转。常言道:“铁反无力”,铁锏正反弯转,顿时拗断。梁萧却被这绝大阻力震退丈余,重重跌下,一口鲜血顿时涌了上来。阿雪大惊失色,但梁萧吩咐过,不敢出观,只遥遥唤道:“哥哥,哥哥。”
萧千绝却不追击,袖手冷笑道:“小孽种,服了么?”梁萧脸色惨白,咕嘟一声,硬生生将鲜血咽了回去,但觉血中似有圆珠滚动,钻入肚里。恍然间悟及,自己一不小心,竟将阴阳球也和血吞下去了。但此时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一颗珠子算得了什么,当即一跳而起。阿雪见他无恙,心中欢喜不已,忽见他将身一纵,又向萧千绝扑上,一颗心顿又悬了起来,忖道:“这个黑衣老头的功夫比鬼神还要可怕,哥哥既然打不过,为什么还要打呢?”
萧千绝眼看梁萧拳脚递来,面上煞气一现,厉笑道:“要死还不容易?好,老夫送你一程,见你爹去吧!”左手一抡,似往右抓,半途中忽又向左逸出,梁萧躲闪不及,右腕被他一把扣住,用劲一挣,但萧千绝手如钢铁,反而更紧,梁萧又惊又怒:“这是什么鬼功夫,明明往右,落定时却又往左了。”闪念间,萧千绝右掌如电落下,耳边传来阿雪的惊叫声。
谁料萧千绝掌到半途,忽地变了走向,往右拍出,只听波的一声,他侧移一步,来人也退了一步,萧千绝嘿笑道:“老穷酸,到底忍不住了?”公羊羽身上犹自挂着冰雪,不言不语,又是一掌挥出。萧千绝也不硬接,一转身,将梁萧凭空抡起,向公羊羽挥去。公羊羽手腕一翻,变推为抓,闪电般拿住梁萧左腕,袖间青光一闪,夭矫而出,竟是一柄极薄的软剑,凌空弄影,直刺萧千绝胸前诸大要穴。
这一剑极得归藏之妙。萧千绝识得厉害,当下右手挥出,五指伸曲不定,刹那间也不知变了多少种手法,只听铮铮之声不绝,公羊羽这一路神妙剑招尽被他空手化解。
公羊羽心头暗凛:“老怪物的‘天物刃’又精进了?哼,你有精进,穷酸便无精进吗?”正要举剑再刺,忽觉一阵阴寒之气,自梁萧手腕处直逼过来,瞬息间侵入掌心,公羊羽恍然一惊:“糟糕,萧老怪不顾这孩子的性命,用他身子和我拼斗内力!”心念未绝,萧千绝手掌宛若行云流水,飘然劈来。公羊羽一个翻身,右手挥剑迎敌,左手则浩然正气涌出,透入梁萧体内,与萧千绝的“太阴真炁”相抗,他心知若不如此,梁萧体内生机必被“太阴真炁”蚕食殆荆当年在襄樊道上,梁文靖便是中了这至阴至毒的真气,气绝而亡。
公羊羽生平只教过三人武功,其中最喜梁文靖,但文靖未曾拜师,公羊羽又素来自负,对方不拜,他也不愿点醒,加之当时一心追踪了情,无意久留。后来得知文靖击退蒙古大军,飘然而去,公羊羽欣慰不胜,欲要寻他传己衣钵,但江山茫茫,终没找到,只得无奈放弃。
哪料今日突来噩耗,得知梁文靖去世,公羊羽胸中大恸,加之了情终不肯回心转意,顿觉心灰意冷,动了轻生之念。萧千绝到来时,他也当真纹丝不动,打算任其宰割。直待梁萧与萧千绝动手,梁萧宁折不屈,终令萧千绝动了杀机。公羊羽不愿梁文靖就此绝后,终于违誓出手,谁知萧千绝一动手便用出这等拼斗法子,叫他骑虎难下。
二人内力本在伯仲之间,萧千绝借物传功,传得越远,劲力越弱。公羊羽就近而发,浩然正气便如惊涛骇浪,将太阴真炁逼到梁萧的“手少阴心经”附近,但到此地,浩然正气也成强弩之末,再难寸进;萧千绝立马催劲反攻。公羊羽略一退却,却在“手太阴肺经”处守住,待萧千绝攻势稍弱,突出奇兵,分出一道真气,绕过梁萧带脉,循“足厥阴肝经”斜上,再由“手少阳三焦经”向萧千绝攻到。萧千绝但觉掌心一热,忙运劲稳住,催内力经“手太阴肺经”回击,公羊羽只感对方内力倍增,无暇分攻,唯有全力回守;萧千绝却趁机分出内力,循梁萧“足少阴肾经”攻出,经“手太阳小肠经”偷袭。但此着原在公羊羽料中,当即回劲守住,然后急催劲力,一气将“太阴真炁”逼出“手少阴心经”。一时间,二人以梁萧体内大小经脉为为战场,两般内力若两军相对,进退攻守不已。
两人这一手拼斗内功,另一手也未闲着,各施平生绝学,“归藏剑”对上了“天物刃”,指剑交击,铮然不绝;两人腾挪之际,两只手拽着梁萧,将他抡得跟风车一般,不过皆用巧力,未施刚劲。公羊羽是怕用力过度,拉坏梁萧;萧千绝则以为损伤梁萧筋骨,便落下乘,既不放手,又让他身子不毁,才见功夫。若非如此,梁萧毫无抵御之能,任中一人运劲拉扯,便能将他撕成两半了。
但梁萧成了两大绝顶高手角力的斗场,那般滋味委实无以描述,两股奇门真气好似一对狂龙,在体内进进出出。梁萧身子忽冷忽热,忽轻忽重,经脉历经酸麻痒痛、沉涩轻滑诸般滋味;最厉害时,百脉中既似蛇蚁爬动,又如钢刀刮削。梁萧恨不能一死了之,偏又腕脉受制,无力可施,片时间,他两度昏厥,又两度难过得醒转过来。
阿雪倚着门,瞧得惊心动魄,但场上两人的武功,远远超乎她想象。此时,公羊羽内力运转已久,满身冰雪化为水汽,浑身白气蒸腾,好似笼罩在云中雾里,加之衣袖飘摇,宛然神仙中人。梁萧模样则十分奇怪,身子一半如火如霞,一半青若玄冰,青红之色交相渗透,诡异万状,阿雪看得目瞪口呆,既是担心,又觉惊奇。
公羊羽和萧千绝两般内力在梁萧体内交相追逐,无所不至,斗到“足阳明胃经”处。公羊羽忽觉萧千绝内力陡涨,心中咯噔一下,急催内力抵挡。同时间,萧千绝也觉公羊羽内力骤然增强,大为惊怒:“老穷酸惯于后发制人,莫非留了一手?”
二人原本探出对方深浅,早已成竹在胸,有了应对之法,谁料此时对方内力骤增,两人心惊之余,方寸大乱,各各提升内力,你长一分,我长一分,一时各不相让,内力交相攀升。
既专注于内力,两人招式渐缓,初时尚有攻守,渐渐越斗越慢,后来过上许久,方才换上一招半式;斗到最后,两人全然由动而静,唯有头顶白气蒸腾,凝成一线,心中各各惊疑,暗想对方内力远胜自己,只须攻来,自己必败无疑,但不知为何总不见动静,堪堪维持眼前的僵局。
他们哪知,梁萧无意间吞下“阴阳球”。两大高手的内力斗至“足阳明胃经”后便齐齐注入球中。“阴阳球”入而不足,出则有余。两人都觉得对方内力骤然变强,情急中各自逼出了浑身内力,一时间,两股绝世内力在“阴阳球”中纠缠往复,自球内源源传出,散向梁萧四肢百骸、周身经脉。不过,若非两大高手内力相若,在阴阳球中形成均势,梁萧早已经脉爆裂,一命归西了。
僵持片刻,公羊羽忽觉内力缠斗处微微一震,似有物事迸裂,萧千绝的内力也随之一弱,公羊羽缓过一口气来,喘声道:“萧老怪。这孩子好歹也是你徒孙,经此折磨,怕是已成废人。也罢,就算穷酸输了!你我同时撒手,留他一条性命!”
萧千绝也觉公羊羽内力变弱,心中大疑:“老穷酸的内力方才明明高我一截,为何放手不斗?哼,有些古怪。”垂目一观,只见梁萧面肌扭曲,浑身痉挛,肌肤多处迸裂。他虽然心硬如铁,此时也微微一软:“罢罢罢,他终归是玉翎的儿子!”口中却冷笑道:“臭穷酸口是心非,老夫要赢,也要赢个清楚明白,什么就算你输了,此屁臭不可闻。”
他说一句话,便散去两成功力,公羊羽也随之散功,待得萧千绝将话说完,二人同时撒手。梁萧扑通一声落到地上,紧闭双眼,全不动弹。阿雪再也忍耐不住,奔出观外,抱着梁萧失声大哭,但一探他口鼻,却觉尚有呼吸,方才心安一些,抹泪呼唤,梁萧却闭着眼,一声不吭。
公羊羽见观外闹得天翻地覆,梁萧又成了如此模样,却只有阿雪出来,玄音观内全无动静,隐觉不妙。忽听萧千绝扬声道:“老穷酸,我瞧在林慧心面上,多年来让你三分。哼,你倒好,竟然怂恿徒弟,伤了我大弟子萧冷不说,还勾引我的女弟子。老夫寻你五年,今日要么我萧千绝躺在华山之巅,要么公羊羽从今除名。”说到这里,却见公羊羽定定瞧着道观门口,心不在焉,不由怒火升腾,一挥袖,掌风若刀,飘然扫来,公羊羽闪身避过,还了一剑,忽向阿雪叫道:“那个小道姑呢?怎没见她出来?”阿雪一愣,道:“你问哑儿么?她和了情道长下山走啦!”
公羊羽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啊哟,浑丫头,你怎不早说?”他慌乱至极,剑法顿显破绽,吃萧千绝一掌扫中肩头,几乎摔倒,匆匆挽了两个剑花,逼退萧千绝,然后倒曳宝剑,发足狂奔;萧千绝才占上风,便见他不战而逃,不由瞪圆双目,怒喝道:“打不过就逃么?”衔后紧追,二人身法皆是快逾狂风,一起一落,便不见人影,那头黑虎见主人走了,也吼叫一声,紧追上去。
阿雪怀抱梁萧,但觉他浑身时冷时热。冷若寒冰,热如火炭。心中又惊又怕,将他抱回庵中,放于床上,搓手踱步,主意全无。
梁萧昏沉之中,时而梦到手持火炭,身入洪炉,时而梦到怀抱冰雪,置身寒潭,时而火龙飞空,时而冰蟾出海,诸般幻象纷至沓来。猛然间啊呀一声,睁开双目,阿雪扭头一看,喜道:“哥哥,你醒了么?”梁萧呼吸急促,嘴里呜呜噜噜,一双眸子转个不停。
阿雪大急,摇晃他道:“哥哥,你说话呀?”梁萧此时体内阴阳龙战,六识皆闭,睁眼不能视物,张口不能说话,有耳无法听闻。只觉体内真气天翻地覆,却无半点法子。阿雪见他模样古怪至极,又是吃惊,又是害怕,伸手抚摸他脸,眼中流泪道:“哥哥,你倒是说话呀!”
梁萧只觉乍冷乍热,触觉尽失,不知有人抚摸;听觉也失,听不到说话之声,唯有巨响如雷,一下下敲击耳鼓。混乱间,他忽地将手一扬,推在阿雪肩上,这一推力大无比,阿雪摔出一丈有余,重重撞上墙壁,当即委顿不起,眼睁睁瞧着梁萧跳将起来,不择东西,一头撞在墙上,道观墙壁为泥土所筑,并不十分坚固,经他一撞,顿显出一个人形窟窿。梁萧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冲到雪地之中。
阿雪挣扎半晌,方才起身,吐了一口鲜血,从窟窿中爬将出来,却见梁萧四肢蜷缩,匍匐在雪上。阿雪站不起来,手足并用,爬到他附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遥遥喊道:“哥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边叫边哭。梁萧却似全无所闻,脑袋直直钻进雪地之中,任天上雪花纷纷飘落,片刻工夫,便将他埋入雪里。阿雪伸手去拉,刚触及梁萧肌肤,便觉指尖一麻,如遭针刺,顿时缩了回去,心中惊讶,百思不得其解。
殊不知公羊羽和萧千绝这等大高手,任中一人以内力对付梁萧,便足以让他经脉爆裂而亡,更别说是二人内力同施,来回冲击了。照理说,梁萧死上百十次也是不枉。但那二人的内力偏是各走极端,一阴一阳,互相生克,抵消去了大半威力,其理便如二虎相争、卞庄得利一般。并且二人的内力经过阴阳球转化,倍胜平日,仿如两个公羊羽与两个萧千绝同时出手,为梁萧伐毛洗髓,但因真气来得太猛太急,梁萧经脉气血俱难承受。就如一个自幼贫贱的乞丐,突然得了万贯家财,反倒不知所措。加之他神昏智乱,无心导引,唯有任其乱走,待得清醒之时,那两股阴阳之气已然奔突于四肢百骸之间,端端无法收拾。所谓阴阳相生亦也相克,争斗起来,厉害之极。
至此,梁萧体内气机旺盛得骇人,也混乱得可怕,唯有以独特方法吐纳导引,炼精化气,方可调和阴阳。但梁萧所练内功本非其法,吐纳引导数次,反如火上浇油,阴阳二气越来越盛,争斗更剧。一时间,梁萧六识皆闭,神志错乱,距离走火入魔仅有一步之遥。
但他运气尚好,混乱中横冲直撞,撞破土墙,却伤到了鼻子,呼吸因此滞塞,体内真气失了外援,略略平复,梁萧神志也因之一清,他本是聪明人,情急间明白要害,当下将头扎入雪中,强行闭住呼吸。虽说口鼻阻塞也很难受,但呼吸吐纳为内功之本,阴阳二气失了外助,唯有左冲右突,寻找宣泄之地,好与天地之气重新沟通。无形之间,反被逼入正轨,梁萧神志更加清醒,寻思道:“原来不呼吸更要好些。”
但凡事有利也有弊,口鼻阻塞一久,梁萧渐然忍无可忍。到此之时,要么窒息而死,要么拔出头来,再无第三条路子。但梁萧方才所吃苦头,较之眼前窒息之感还要难受百倍,不由打定主意,双手深入雪中,直抵土石,即便指甲尽裂,血染冰雪,也不肯拔出头来,受那阴阳龙战之苦。
如此这般,又过了七八十息的功夫,梁萧奄奄欲毙,气绝在即,但便当此时,他蓦觉身子一震,异样知觉涌上心头。刹那之间,遍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悉数洞开,窒息之感倏然烟消,丹田一起一伏,眼前大放光明,如开仓见诸麻豆,五脏六腑历历在目。梁萧惊诧万分,不明所以。
阿雪正自无计可施,坐地哭泣,忽见梁萧浑身雪花倏然四散,似被无形之力冲开,不觉大吃一惊,啊地叫出声来。就当这时,梁萧六识豁然开朗,气如江河流淌,畅快无比,猛地抬起头来,叫道:“没事啦!”但刚叫一声,又觉经脉错逆,气血乱冲,心道:“不好。”双手踞地,又一头扎进雪里。
阿雪刚听他说:“没事了。”大为惊喜,不料梁萧才叫了一声,又钻进雪中,不觉奇怪,叫道:“哥哥,雪里有什么东西么?”梁萧哭笑不得,细想缘由。但他哪里知道,方才他强闭呼吸,体内旺盛气机无法宣泄,反复冲决,终于在生死之间,冲开他周身毛孔,形成炼气士梦寐以求的“龟息”之境,即不以鼻孔呼吸,而以毛孔吐纳。这本是极高明的境界,寻常人仅凭自身修炼,或许一生也无法达到。而达到这一境界的高人,也俱都有法可依,循序渐进,不难化解体内阴阳之争。但梁萧达到这一境界,全凭误打误闯,故而一用口鼻,体内真气便又各行其是,再度作起乱来。
梁萧思索不透,一时别无他法,只好将头插进雪里,再不拔出。阿雪莫名其妙,怔怔坐在那里观看半晌,猛然思及:“人若闭气这么长久,还能活么?难道、难道哥哥已然死了……”想着这里,心头大骇,轻轻推了梁萧两下,梁萧只顾思索方才的奇事,无暇理会,阿雪顿觉自己所料不差,一时抱住梁萧,伤心大哭起来。
梁萧心头大奇:“笨丫头抱着我哭什么?”但又不敢拔出头来问她。阿雪痛哭半晌,寻思道:“哥哥一定已经死啦!我跟他相识一场,怎么也不能让他暴尸雪地。”拭去眼泪,正想抱起梁萧,忽觉他肌肉柔软,触手生温,大觉奇怪:“哥哥身上怎么软软的,热热的,照理说,人死了,应该冰冷僵硬的才对,是了……他刚断气不久,身子还没及冷……”她一念及此,好生后悔,痛哭道:“都怪我笨,阿雪笨死啦,若是早些想起,拼命拉你出来,你也不会死了……”一时越想越觉难过,越想越觉后悔,号啕大哭,恨不得也随梁萧一起死了。
梁萧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混账丫头,竟然咒我死。”却听阿雪哭了半天,站起身来,欲要搬动他的身子。梁萧心道:“这笨丫头真要埋了我么?当真岂有此理。”忽觉阿雪又放了手,呜咽道:“我埋了哥哥,永也见不到他了,须得在他身上寻个物事,好好放在身边,时时记挂。”说罢又觉伤感,嘤嘤哭泣,梁萧心口一热,寻思道:“她待我当真太好,我今日若能脱险,将来一定好好待她,永不相负。”
阿雪抽抽搭搭哭了好一会儿,伸手探入梁萧怀里,掏出其中物事,翻了一阵,忽地看到一只红铜墨盒,掀开一看,却见其中盛着一包油纸,不由心中大奇:“这是什么?”展开一看,但见一张玉版素笺,上书文字。阿雪生来笨拙,没有一目数字的能耐,看书总是边看边念,当下也一字字随口念道:“《紫府元宗》小序:念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是以天有日月,地成虚实,人分男女,兽为雌雄。阴阳轮转,永无止息,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亏蚀。向日圣人为《周易》,至阳中生阴,老庄为《道德》,至阴中见阳。阴阳和合,乃为之气,气者混沌之本体,道德之根源。余修炼半生,略有所得,乃作紫府十二篇,留赠有缘……”
阿雪念到这里,哽咽叹道:“唉,古古怪怪的,也不知说什么?但这个东西,不大适合作为纪念……”话未说完,忽见冰雪纷飞,梁萧猛然跳起,阿雪吓得失声尖叫,却听梁萧大声叫道:“继续念,继续念!”只叫了两声,气机忽乱,又一头扎入雪中。
阿雪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哥……哥哥,你……你还活着吗?”梁萧不能作声,唯有手舞足蹈。阿雪又呆了一呆,狂喜道:“哥哥你又糊弄我啦!”但知梁萧尚在人间,忍不住挥舞双手,咯咯咯欢笑不已。笑了一会儿,却又疑惑道:“哥哥,你老将头埋在雪里,不觉气闷吗?刚才吓死我了……”梁萧双手比划,示意她不要废话,快往下念,他听了方才那段话,隐约猜到这《紫府元宗》是一部记载炼气之法的秘笈,或能化解自己体内那些不听使唤的真气。
阿雪只得再念道:“入定篇: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目观鼻者鼻观心,心有玄珠生光明,玄珠粒粒走泥丸,转运轱辘度精魂……”话音方落,梁萧一跃而起,依言盘膝作跏趺坐法,双手交叉于颈下,双目微阖,意存膻中,气走头顶泥丸穴,转行背后轱辘关。阿雪见他不再埋首雪中,心知必与自己所念有关,当下也不怠慢,继续往下念,念完第一篇《入定》,又念第二篇《洗心》。
这《紫府元宗》的心法,全以诗句写出。《入定》、《洗心》两篇讲的是如何打坐,如何祛除惊伤杂念,如何在诸脉之间运转气机,调和阴阳,言词虽然晦涩,但梁萧悟性极高,多能悟出。比如“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指的是“心中观影”之法,壶即指心,“身在壶中”,即心中想着自己影像;“两不知”、“无人识”则指身外无物,天地两忘;“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讲的是打坐之法,双腿若老树盘根,作跏趺坐法,双手成树枝交叉之象,但须得紧贴下颌,不能在地上留下影子;后面大多相类。
梁萧边听边悟,边悟边练,练完《洗心篇》,全身真气,宛若粒粒珍珠,在诸经百穴中流转不定,一一纳入丹田,顿觉心气平和,呼吸悠长,一时再无窒碍。原本这两章别人来练,少则七八月,多则十余载,而且未必有成。梁萧却无意间臻至“龟息”之境,高屋建瓴,入门自然容易得多,短短两个时辰,竟成全功。
阿雪见梁萧低眉垂目,神色自若,心中好不欢喜,说道:“哥哥,下一卷是《初九篇》了,你听好啦,上面说:九九桃花生洞阙,八八青龙总一斤,七七白虎双双养,木母金公性本温,十二宫中蟾魄现,时时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并地髓,白雪黄牙自长成……”梁萧张开双目,奇道:“阿雪,你胡乱念些什么?”
阿雪仔细看了看,说道:“我照着上面念的,一个字都没有错!”梁萧接过纸笺,仔细观看,果然念得一字不差,顿时眉头紧蹙,半晌不语,阿雪心中好奇,问道:“哥哥,这些话什么意思啊?”梁萧摇头道:“这里的诗句,我一句也想不通。”阿雪瞪大眼睛,奇道:“哥哥你都想不通,那谁还想得通?”梁萧失笑道:“傻丫头,你高估我了。这位前辈既然如此写,想来总有人想得通的。前两篇多用譬喻,所以不难明白。但从这一章起,却出现了许多古怪字句,我猜大约是某种术语,便好比数术中的勾股方圆、商方实法,不懂这些术语,就没法知道这位前辈的真意。”阿雪道:“那怎么办呢?”眉头皱起,很为梁萧着急。
梁萧再往下看,只见《初九篇》之后,还有“玄用、神微、鼎瑞、活得、灿烂、胎息、辟谷、仙游、归真”九篇,一篇较一篇艰深,词句也更是千奇百怪,不由忖道:“这位撰文的前辈当真惫懒,总爱设些古怪谜题考人,先有纯阳铁盒,再有阴阳球,如今又是紫府元宗。”他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并未发现作者之名,而且既无纯阳二字,也无吕洞宾的字号。看来吕洞宾铸盒之说,当真是世人误传了。
梁萧思之不透,叹道:“阿雪,我看不懂啦。但这《紫府元宗》实在了不起。只入定、洗心两篇,已能化解我体内乱走的真气。听羽灵说,若是练到后来,能够遣鬼运神,成仙飞升,不知道是也不是?”
阿雪心想:“若哥哥成仙飞升了,阿雪一个人留在人间,岂不寂寞,幸亏他没看懂后面。”想到这里,心中窃喜,望着梁萧微笑。梁萧看她笑得古怪,便道:“你这笨丫头,又傻笑什么?嗯……阿雪,你受伤了么?”阿雪回过神来,方觉肩头胸口疼痛,才想起方才挨了梁萧一掌,伤得不轻,后来迭逢异变,也忘了痛楚,她怕梁萧内疚,便道:“没有。”梁萧哼声道:“你一撒谎就东张西望,我一眼就瞧穿了。”阿雪大窘,低头揉着衣角。
梁萧白她一眼,小心收好《紫府元宗》,忽想到自己将阴阳球吞入腹中,恐有后患,但他凝神内视,却未觉出半点阴阳球的痕迹,沉吟良久,恍惚记起公羊羽和萧千绝相斗之时,体内似有什么物事爆裂开来,此时想来,约摸是两大高手内功太强,阴阳球不堪重负,或是碎成齑粉,或是化为灰烬了。
梁萧明了缘由,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抱起阿雪,入观为她疗伤。阿雪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折腾,疲倦已极,疗伤未毕,便已沉沉睡去。梁萧将她置于枕上,小心盖好被子,傍着坐下。想到此次死里逃生,暗自庆幸;但想到父母之仇未报,又觉惭愧茫然。
梁萧悲喜交集,心潮难平,低头望去,只见阿雪睡态娇憨,惹人怜爱,不由伸出手,轻轻抚着她乌黑的秀发,心里却不知为何,浮现出花晓霜的影子。他当初争夺纯阳铁盒,全是为了她的痼疾,而今阴阳球已毁,只怕对晓霜痊愈大为不利。梁萧想着,忧心忡忡:“莫非老天弄人,真要让晓霜永受寒毒之苦么?”痴痴想了一阵,定神再看时,只见阿雪嘴角含笑,浓密的睫毛便似一面小小的镜子,微微颤动,想是梦里见了叫人欢喜的物事。梁萧不觉莞尔,想起那夜在船上,柳莺莺的睡姿也仿佛如此,情状依稀,人却已非了。刹那间,他只觉胸口似被千万根钢针刺透,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不由忖道:“也不知莺莺随了云殊,可还欢喜么?睡梦里还会带着笑么?”
此时屋外风雪更急,狂风夹着雪花,扑打着窗棂。闷沉沉的雷声,自北方滚滚而来。梁萧怵然惊觉,长长叹了口气,以入定洗心之法,盘膝静坐,渐渐的,耳边风雷远去,只余落雪的声音。
阿雪醒来时,心中还满是欢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着船儿,跟梁萧一起唱歌钓鱼,摘菱采莲。她痴痴想了一阵,忽听屋外传来呼啸之声,便忖道:“雪还在下么?”掀开被子,走出观外,却见红日高挂,瑞雪已晴。梁萧在雪地中纵横腾挪,进退间恍若闪电,双掌起落之间,发出怪异啸声,但奇的是,他手足挥舞甚剧,身边冰雪却未激起一分半分,似将劲力尽皆蕴于体内,并不泄出半点。
梁萧身法越变越快,阿雪初时尚能看清,但不一阵,便见他一人幻出双影,再一晃又变出四个影子,人影越变越多,至得后来,雪光映射中,竟如有七八个梁萧在场上奔走。阿雪看得头晕眼花,失声叫道:“哥哥,别走啦,我眼都花啦!”突听得梁萧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咔喇一声巨响,一株合抱粗的松树折成两截,树冠轰然堕地,搅得积雪漫天。
阿雪拂开眼前蒙蒙细雪,却见梁萧凝立雪中,两眼望天,若有所思。她奔上去,只见那株大树断裂整齐,有如刀砍斧劈一般,不由惊喜道:“哥哥,你变厉害啦?”梁萧点头笑道:“是变厉害啦,方才走到‘九九归元步’,三才归元掌也算大成了。”阿雪笑道:“那恭喜哥哥啦。”梁萧望着她,眉间透着怜意,温言道:“你伤好些了么?外面风大,可别凉着。”阿雪见他眼神温柔,不觉双颊火红,心儿剧跳,忙低头道:“哥哥饿了吧,我……我做饭去。”飞也似跑回观里。
梁萧看她背影,哑然失笑,他盘膝坐下,拾起一根断枝,在雪上画出九宫图,寻思道:“易数有云,九乃数之极,走到‘九九归元’之境,已臻这路掌法的极致,但我为何总觉有些遗憾,莫非是多心了么?”他想了一阵,忽又忖道:“所谓九乃数之极,不过是古人之言,难道九九之外,便无其他?”一涉数术,梁萧灵思捷悟,层出不穷,当即试着推演,哪料推了半个时辰,竟被他推出“十十”百子之数来,这一百个数字,纵横斜直,十数相加皆为五百零五,梁萧推到这里,吃惊之余,又觉茫然。
此时阿雪叫他吃饭。梁萧只好暂且放下。用过饭,又到雪地上推演。阿雪从旁看了许久,全不明白,她大觉无趣,便烧化冰雪,让梁萧脱下衣衫,自行洗涤去了。
梁萧苦思半日,又推出个奇特“四四图”。依照九宫之义,四四图只能一行数、一列数、对角之数相加之和相等,而他这个四四图,却不论纵横曲直,任何四个数之和均为三十四,与九宫之义大相径庭。梁萧称其为“无所不能图”,而后又陆续推出五五数、六六数的“无所不能图”。到此之时,梁萧蓦地跳出九宫图的拘绊,纵极神思,当真无所不能了。(按:九宫图这种巧妙的数字集合,现代数学沿袭阿拉伯数学的称谓,统称为“数码幻方”。古代中国则叫作“天地纵横图”,在这方面,中国成就最大的是宋朝大数学家杨辉,他推演到“百子图”,但却没有脱离九宫图的模式。总的说来,幻方的推演,阿拉伯数学家成就最高,文中的“无所不能图”被现代数学家称为“4阶全对称形”,就是出自与梁萧同时代的阿拉伯数学家之手。)
梁萧解开难题,微微叹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数术何尝不是如此?数术之道,本就是无穷无尽,这便叫做道无涯际么?”他想起当日在苏州郊外,九如的那番言语,自语道:“老和尚曾说,有个无大不大的圈子缚着我,若明白它是什么,便可乘雷上天,若不明白,便是练一辈子,也无法技进乎道,总是在圈子里转悠。这个圈子,莫非就是九宫图么?嗯,不对,石阵武学包容数术,可不全是九宫。况且老和尚武功比我厉害多多,说到算数,可是算不过我,更不会知道这‘无所不能图’。”
阿雪见他忽而苦恼,忽而欢喜,忽而沉默不语,忽而念念有词,终于忍不住好奇道:“哥哥,你想什么呀?”梁萧笑道:“很深奥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阿雪笑道:“哥哥都不明白,阿雪更不明白啦!”梁萧看她一眼,笑道:“阿雪,我教你武功好么?”阿雪喜道:“好呀!”梁萧道:“我最厉害的武功,俱都不离数术,所以你要学我的功夫,便要先学数术。”阿雪道:“你教我,我就学。”
梁萧用松枝做了几支算筹,自最基本的“加法五术,减法五术”开始教起,说完出了十道题,让阿雪计算。阿雪连算四次,皆不正确。梁萧耐着性子又讲了两遍,她仍是不对。梁萧微觉生气,问道:“你听我说话了么?”阿雪看他神色,微感惶恐,拼命点头:“听了呀,就是……就是不十分明白。”梁萧神色狐疑,打量她一次,又讲一遍,怕她还不明白,讲完又问:“这次听懂了么?”阿雪茫然摇头。梁萧眉头大皱,道:“怎地这样笨?”阿雪听到这话,眼圈一红,低头道:“我……我本来就笨啊!”梁萧方觉自己话说重了,便宽慰她几句,再耐着性子慢慢讲解。讲了许久,阿雪总算有些开窍,十题中对了两题,却错了八题。
梁萧拿着算稿,阴沉沉不发一言。阿雪低着头,心里打鼓,才听梁萧吐了口气,道:“唉,罢了,你过来,我给你说错在哪里。”阿雪一颗心才落了地,慢慢靠过去,听他讲解。
二人如此一教一学,折腾了三天。这天讲到简算法,梁萧反复讲了七八遍,阿雪算罢,递上算稿,梁萧一看,竟然全都错了,当真忍无可忍忍,腾地站起,想要大发雷霆,但见阿雪怯生生的模样,又难开口,只得将算稿一摔,扭头出门。
阿雪拿起算稿,跟出门外,却不见梁萧人影。她心中悲苦,转回书斋,扑在桌上大哭一场,哭完之后,拿起算稿继续计算。她天资虽钝,个性却颇坚韧,虽然屡算屡错,却是屡错屡算。
到了晚饭时分,梁萧方才回来,神色虽然缓和许多,但阿雪仍瞧出他心中失望。只得悄悄摆好饭菜,怯怯地将稿纸递给梁萧。梁萧一看,九题中对了两题,算是略有进步,但仍与自己心意相去甚远,当下也不夸她,吃了两口饭,放下筷子,叹道:“阿雪啊,你若把做饭的本事用一半到算术上就好啦!”
他见阿雪神色怔忡,便道:“你愣着作甚,吃饭吧!”阿雪喜道:“我……我都算对了么?”梁萧不忍教她失望,强笑道:“都对啦。”阿雪欢喜之极,坐了下来,举起碗筷,吃得兴高采烈。梁萧看她模样,忖道:“数术之机瞬息万变,看来以她的天分,不合这个路子,妈常说:‘牛羊吃不了肉,雄鹰不会吃草’。我强行教她,自讨苦吃罢了。”他想通这节,不再逼阿雪学算,转而传授黑水武功。阿雪见不学数术,心中纳罕,但她天性纯良,梁萧既有主张,也不违拗。何况数术于她而言,较之学武还要难上百倍,与其算术,她宁愿学武了。所幸她武功颇有根基,学起来倒也没让梁萧十分生气。
过了两日,观中蔬果肉米用尽。两人一块儿下山采买。走上山道,梁萧想起一事,道:“铉元剑还嵌在弈棋亭的石崖上,呆会儿下山,记得寻个铁锤和凿子,把它弄出来。”阿雪奇道:“拔不出来么?”梁萧道:“我试过好几次,都没拔出来。用力不当,恐怕弄折了剑刃。这些日子变故多多,竟忘了这事了。”阿雪笑道:“连那株大树也被哥哥打断了,难道还拔不出剑。”梁萧听她一说,也不由忖道:“近日我武功大进,再去试试看,不成再用凿子。”想着与阿雪上行至弈棋亭,犹未转过山梁,便听一个公鸭嗓子道:“老子就不信邪?这次非要一举夺魁,让你们统统没脸。”另一人道:“呸,老子还没拔完呢,你一边凉快去。”
梁萧心头一惊:“这不是胡老万和胡老千么?这五个活宝,还没离开华山?”只听胡老一道:“胡老千,你已拔了两个时辰了,还没拔够吗?该让胡老万了。他奶奶的,都五六天了,这鬼剑还拔不出来,当初是哪个王八蛋刺进去的?”
梁萧一皱眉,对阿雪小声道:“你在这儿别动,我去瞧瞧。”阿雪不放心道:“他们人多势众,打不过怎么办?”梁萧笑道:“打不过逃得过吧!”说罢转过山道,只见胡老千左脚立地,右脚踩在石壁上,双手握住剑柄,正向外力拔。其他四宝横七竖八,躺在弈棋亭旁,瞧见梁萧,一跃而起,大呼小叫围了上来。
梁萧笑道:“中条五宝,萧千绝让你们回中条山,你们却在这里厮混!不怕被他剥皮抽筋么?”他这一说,五个人顿觉头皮发麻,东张西望,没见萧千绝现身,这才放下心来。胡老一道:“老子心头不快活,你小子来得正好,让老子揍一顿,消闷解乏。”说着就是一扑,梁萧身子一侧,胡老一扑了个空,心中奇怪,转身叫道:“不许逃。”
梁萧笑道:“不逃便不逃。嗯,你们怎么不快活?说来听听!”胡老百心直口快,说道:“老子难得出来,想逛逛华山再回去。哪知胡老万发现这有个剑柄。他拔不出来,老子也拔不出来,大伙儿就来打赌,谁拔出来谁就是老大,日后都听他的。结果一拔就是六天。”梁萧奇道:“胡老一不是老大吗?”除胡老一外,其他四人双手乱摆,齐声道:“不是不是,他是什么东西?”
胡老一怒道:“老子怎不是老大?”胡老万道:“你凭什么是老大,老子问你,一个手指头多些还是两个手指头多些。”胡老一两只手伸出来一比,想了想道:“两个多些。”胡老万冷笑道:“这就是了,老爹说,二比一大,十比二大,百比十大,千比百大,万比千大,嘿嘿,老子才是真正的老大。”胡老一道:“放屁,大家都说萧大爷武功天下第一,你敢说他老人家武功天下第一万吗?”胡老万张口结舌,半晌方道:“老爹说万比一大的。”口气却虚弱了许多。
胡老千嚷道:“你们争个屁,老爹死后,中条五宝平起平坐,没有大小之分。”胡老一怒道:“老妈明明说,她第一个生老子出来。”胡老十嚷道:“胡说,妈说第一个生老子。”胡老百道:“不对,老妈说是老子第一。”胡老万怒道:“老妈从来分不清谁是谁,她常叫老子胡老千。”五个人争持不下,又捉对儿厮打起来。
梁萧暗暗好笑,走到石壁前,握住剑柄,忽地运劲一抖,嗡的一声,铉元剑露出半截。梁萧又惊又喜,再一用力,铉元剑脱出石壁之外,剑身清亮,犹若一泓秋水。
中条五宝闻声停手,望了过来,但见梁萧手握宝剑,无不张大嘴巴,两眼发直。梁萧反手一剑,铉元剑入石尺余,不由暗叹道:“我虽有长进,但仍不及公羊先生的神功。”他徐徐拔出宝剑,笑道:“中条五宝,你们打赌还算数吗?”胡老一忽地摇头道:“老子在做梦。”捂住眼睛大喊:“快醒来!快醒来!浑小子!快消失!”其他四人见状,也跟着捂眼齐嚷:“快醒来!快醒来!浑小子!快消失!”嚷了几声,胡老万最先张眼,叫道:“不对不对,浑小子还在。”五个人对望一眼,胡老百哭丧着脸道:“胡老一,不是做梦,这回是真的啦。”其他四人撇撇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梁萧恨他们是萧千绝的走狗,有心揶揄,哈哈笑道:“若不愿赌服输,我也不怪你们。世上言而无信的人多啦,哈,老子就当中条五宝说话跟放屁一般!”说着大笑转身,中条五宝无不瞪眼咬牙,面红过耳,彼此对望一眼,蓦地扑扑通通,纷纷跪倒在地,涩声叫道:“老大!”声如蚊呐,显然十分的不服气。
梁萧见状,大吃一惊:“这五人竟要守信?糟糕之极。”正自急思对策,忽听胡老一叫道:“中条五宝说话绝非放屁。日后你就是我们老大,但老子丑话说到前面,你让老子干别的都好,要老子跳崖抹脖子,老子万万不会做的。”其他四人连连点头:“天幸胡老一想得周全。”
梁萧头大如斗:“这一下弄巧成拙了,这五个贼厮鸟是萧千绝的手下,如何能与他们为伍?”当即一言不发,举步便走,中条五宝紧随其后,胡老百道:“老大,老子饿了,弄些吃的来。”梁萧冷道:“关我甚事?自己找去。”胡老一道:“你是老子的老大,就要给我们弄吃的。”梁萧呸了一声,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要我做老妈子,那搭楼梯上天,没门!”忽见阿雪在前面,便拔腿狂奔。中条五宝见状,叫道:“老大!”一心追附骥尾,纷纷拔足猛追。
阿雪讶道:“哥哥,怎么回事啊?”梁萧顾不得回答,将她拦腰抱起,奔往山下。中条五宝边跑边叫,紧追不舍。一时间,只见六道人影疾若闪电,在华山道中飞泻而下。梁萧内力大进,但终究带着一人,奔到山下,已被五人赶上,只得放下阿雪,怒视五人道:“跟着我作什么?”胡老十道:“老大……”梁萧截口道:“不许叫我老大。”中条五宝一齐搔头,道:“老大为什么?”梁萧厉声道:“滚回中条山去,不要再烦老子,我决不会做你们的老大。”中条五宝对视一眼,心想当老大是天大的好事,怎会有人不肯,心中深感迷惑,忽见梁萧拉阿雪进了山下镇子,便牢牢缀着,打算问个明白。
阿雪听梁萧说明缘由,忍不住笑弯了腰,梁萧皱眉道:“笨丫头你还笑,想气死我么?”阿雪见他生气,脸上忍住,心中仍在偷笑,这时间,忽听身后喧哗,掉头一看,不觉皱眉。
原来,中条五宝猜想不透,跟在梁萧身后逛了两步,忽见有卖烧饼的,五人只觉肚饿,一拥而上,一人抢了两个,掉头便走。卖烧饼的夫妻俩惊惶失措,一个来拉胡老百,一个去扯胡老十。
这五个浑人虽霸道惯了的,但却有一个规矩,即不理会女人。胡老十见那妇人扑来,轻轻闪开;那汉子却是倒了大霉,着胡老百随手推了一把,胡老百何等身手,只消这一推,那汉子便似腾云驾雾一般,平平飞出,撞翻了烧饼炉子,口中溢出血来。
胡老百也不以为意,转身便啃烧饼,不防背心一麻,着人拿住至阳穴,提了起来。他心头一惊,正要嚷嚷,忽听众兄弟道:“老大,老大。”转过脑袋一看,只见梁萧瞪着自己,忙道:“老大,你也要吃烧饼?”梁萧冷然道:“吃个烧饼也要打死个人么?”胡老百一愣,反问道:“打死个把人有什么了不得?”梁萧见那妇人抱住汉子哭天抢地,汉子口中呛血,显是伤了肺,眼看不活了。他心生不忍,挥手将胡老百一掷而出,胡老百凌空一个筋斗,轻轻巧巧站在地上,抓着烧饼大咬大嚼。
梁萧没能将他摔着,微感失望:“我功夫尚还不足,若换了公羊先生或是萧千绝,这厮万无站住的道理。”想着转过身子,扶起那汉子,在他心口一拍一按,汉子顿时止了咳。梁萧运转内功,为他推拿数下,他内力雄浑,汉子疼痛大减,见妻子哭啼不住,便开口道:“婆娘别哭啦,都怪咱背了运,没的招惹了煞星。”妇人听他说话,又惊又喜,顿时止了哭,向梁萧磕头,梁萧慌忙伸手,将她扶住。
中条五宝见梁萧给人疗伤,均觉是讨好的机会,各自掏出丹药,一个道:“老大,老子这有‘八宝金丹’。”另一个道:“老子这儿有‘仙芝玉灵丸’、‘飞燕清肺丹’……”七手八脚,各色药瓶递了过来,甚至伤人的胡老百也递上了三个丹药瓶子。梁萧挑了几样养肺的丹药给汉子服下,以内力催化,片刻工夫,那汉子便站起身来。
梁萧看他没了大碍,便道:“阿雪,给他些烧饼钱!”阿雪时常购买物事,是以梁萧将金珠银两都放她身上。不料阿雪一愣,道:“没有啦,我都塞在哑儿包裹里了!哥哥,你给他好了!”梁萧一皱眉道:“都给了?”阿雪轻笑道:“是呀,我想哑儿要走很远的地方,要花很多钱,是以将金银都偷偷塞进去了,不过哑儿却不知道!”
梁萧眉头大皱,想了想,忽向中条五宝招手道:“跟我来。”中条五宝跟着他出了镇子,梁萧正色道:“你们真愿我做老大么?”五人齐声道:“中条五宝说话算话。”梁萧道:“好,你们须得依我两件事。其一,我要你们从今往后,只许对付武学高手,不得与寻常人动手。”中条五宝心道:“这个不难。”便道:“一言为定。”梁萧点点头,道:“其二,没我应允,都给我闭上鸟嘴。”话音未落,中条五宝顿时嚷了起来。胡老一大声叫道:“饭可以不吃,话不可不说。”胡老十道:“割老子舌头可以,要老子闭上鸟嘴是万万不能的。”胡老百道:“要老子不说话,除非老子死了或者睡了。”胡老千接口道:“胡老百此言差矣,老子就是睡了也要说梦话的!”胡老万不知从哪里学来两句,张口嚷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民之口……”眨眼工夫,一个嗓子变成五个。
梁萧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叫个不休,心中着恼,一挥手,冷笑道:“好,暂且随你们,但若说错了话。惹恼了我,可别怪我不客气。”中条五宝闻言大喜。却听梁萧又道:“我现在是老大了,你们的金银铜钱,也该孝敬我吧!”中条五宝面面相觑,胡老万说道:“老子从不带金银铜钱,想睡就睡,抓来就吃,数钱的事情,老子不做。”梁萧恍然大悟:“我糊涂了,这五个蠢材不会算数,让他们数钱算账,岂非比登天还难。”想到这里,大是丧气:“如此一来,莫如找个大富人家,偷些则个……”念头尚未转完,便听胡老一道:“要金要银也甚容易,咱们立马找个有钱人家,要么偷些,要么抢些。若老大喜欢漂亮娘儿们,老子也是手到擒来,不过,咱兄弟五个不大喜欢这个调调,老大你自家动手最好。”梁萧方才动念,胡老一便将打家劫舍、奸淫掳掠全想齐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转回镇子,忽见前方四个少年提着棍棒奔了过来。这一照面,双方均是一怔,梁萧笑道:“你们四个,又来做什么坏事?”
这四个少年正是偷白驴“快雪”的那四人,闻言对望一眼,那圆脸少年道:“我们不惹你,你也不要管我们。”梁萧点头道:“好!”圆脸少年扬起杆棒,一指中条五宝,厉声道:“你们打了我爹,就想逃么?”梁萧心头一动:“难道那卖烧饼的夫妻是他爹娘?”
中条五宝两眼齐翻,同声道:“你爹是谁?”圆脸少年不知他们没长心眼,早不记得打人之事,怒极喝道:“好啊,打了人就想混赖么?”杆棒指定胡老百,扬眉道:“我听人说了,动手的就是你这个挎喇叭的贼货。”杆棒一挥,往胡老百劈头便打。胡老百大怒,一伸手,便将棒梢拿住,圆脸少年犹如触到铜墙铁壁,只挣得面红耳赤。胡老百正洋洋得意,忽听胡老千嘿然道:“胡老百,老大说过,不得与寻常人动手。”胡老百一愣,倏然松手。圆脸少年得了空,扑的一棒,打在他头顶上。胡老百纵横江湖,手下不知折杀了多少厉害人物,今日虎落平阳,竟挨了一个黄毛小子的棍棒,心头恼怒之至,但他有言在先,不能动手,只是瞪眼怒道:“浑小子,你再打老子试试?”
圆脸少年一棒得手,胆气倍增,喝道:“再打你又怎地?”扑扑又是两棒,打在胡老百头顶肩上。胡老百暴跳如雷:“操你祖宗,你再打老子试试?”圆脸少年怒道:“好,老子就打你这张臭嘴。”呼呼两棒,左右开弓,打在胡老百脸上。胡老百内功在身,这几棒浑似给他搔痒。但疼痛事小,脸皮事大,忍不住叉腰大骂,他骂得越难听,圆脸少年打得越带劲,其他三个少年也挥棒上前,各自运足气力,向胡老百身上招呼。刹那工夫,胡老百身上挨了二三十棒不止。但虽然他张嘴咒骂,却始终信守然诺,不用武功。
其他四宝看得有趣,幸灾乐祸,抱着手哈哈大笑。胡老百大怒,掉转嘴舌,大骂四个兄弟。梁萧见胡老百打不还手,不禁暗暗点头:“此人虽非良善之辈,但一诺千金,却也是性情中人。”当下上前一步,伸手揽出,众少年双手一热,四条杆棒已到梁萧手中。圆脸少年惊道:“你……你要架梁?”梁萧笑道:“你们也打够了!他若还手,别说你们四个,就是四十个也被打坏了。”他见众少年神色中满是不信,便将杆棒抛向胡老百,笑道:“露一手吧!”胡老百正憋了一肚皮鸟气,听得这句,如奉大赦,双掌狂挥乱斫,四条杆棒犹未落地,已被他断成二十多截,胡老百抓住其中一段,双手一搓,手中的杆棒顿然化为齑粉,他出得这口恶气,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算你四个小子命大。”
那四个少年瞧得目瞪口呆,浑身发抖。梁萧挥手笑道:“还不快去?”四人拔腿就跑,却听梁萧叫道:“慢着!”四人应声停下,心头忐忑,却听梁萧道:“我问你们,这里最有钱的大户在哪里?”四人面面相觑,其中那个白脸少年道:“是西华苑史家。”梁萧点头道:“你们带我去瞧瞧。”
四人答应,带路走在前面,梁萧一边走路,一边询问四人姓名。原来那圆脸少年叫杨小雀。八字眉少年则叫李庭儿。另一个皮肤黝黑,双目细长的少年姓王名可,问到那白脸少年时,那少年道:“我叫赵三狗,你叫我三狗儿好了。”梁萧含笑道:“我叫梁萧,这是我妹子阿雪,上次亏得你们拼力相救。”李庭儿汗颜道:“可惜对头太狡猾,几乎便失了手。”梁萧摆手道:“无论成败,诸位救命之德,我梁萧有生之年,必不敢忘。”说话间,遥遥看见一座巨宅轮廓,三狗儿道:“那里就是西华苑史家了?梁大哥,你有什么事吗?”梁萧存心打劫,此来本为踩盘子,当下只微微一笑。定神细看,只见那宅子方圆十余里,上有箭垛,其内阁楼亭台,气派轩敞。宅前一个平坝,搭了棚子,垒着二十多个打铁炉。百十工匠挥动大锤,人人挥汗如雨,在铁砧上打造弓箭枪矛、铜盔铁甲。还有许多人从苑内搬运谷物,放到大车上,络绎不绝。梁萧看在眼里,皱眉道:“这里恁地忙碌,却是做什么?”
李庭儿道:“史家是军功世家,每逢这等情形,必是要打仗了。”梁萧只想取金盗银,对主人身份并无兴致,当下再不多问。忽听胡老一道:“饿死啦,饿死啦。”梁萧冷笑道:“你不是吃过烧饼么?”胡老一怒道:“两个烧饼顶什么事,酱鸭肥鸡倒还凑合。”梁萧眉一挑,方要开骂,却听杨小雀道:“梁大哥若是饿了,咱们去张罗些食物来。”说罢又瞪了中条五宝一眼,哼声道:“我是瞧梁大哥面子,却不是为了你们五个贼货。”说罢又哼一声,与三个伙伴径自去了,留下中条五宝,口鼻喘气,十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梁萧见庄子边有条小溪,当即寻石块坐下,观察西华苑地势。不一阵,却见三狗儿四人抱着狗肉米酒、还有热腾腾的肉馒头过来。中条五宝大声叫好,全不客气,搂过来大吃大喝。
梁萧谢过后,一群人在溪边围圈儿坐定,正自高谈快论,忽地一彪人马从身后冲来,当头一人国字脸膛,蓄着八字胡须,穿着锃亮皮甲,臂上歇了一只海东青。其他人则背负弓箭,马上挂着一些狐兔野鸡,一道烟奔来,直冲到众人面前。三狗儿等人急忙闪避,梁萧却双眉一扬,便要动手,不料那行人忽地策转马头,斜刺里从河里趟了过去,马蹄撩乱,溅起无数水花,梁萧等人躲闪不及,衣裤尽湿。
那些骑士趟过小河,回头瞧见众人狼狈模样,纷纷狂笑起来。梁萧脸色一变,待那些骑士转头走远,忽地弯身拾起一块鹅卵石,嗖地掷出,正中那为首骑士的战马前蹄,那战马吃痛,骤然失蹄,将那骑士颠了下来,跌得头破血流,那头海东青受惊蹿起,只在半空中打旋。
众骑士大惊,纷纷下马扶起首领。那人血流满面,对手下大声咆哮,众骑士检视战马,却见那匹波斯良马前蹄虚软,已然跛了。那首领心下生疑,回头看去,却见梁萧与中条五宝背负着手,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况且双方已距百步,料想梁萧等人即便捣鬼,也无此能耐,再说马失前蹄也是惯常之事,一时连叫晦气,由手下搀着去了。
那行人进了西华苑,四个少年方才围上来,李庭儿眉飞色舞,道:“梁大哥,这个史富通平日里横行霸道的,今儿竟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真叫痛快。”其他三人也连声称羡。梁萧坐下来拍开一个馒头,问道:“这史富通是西华苑的主人么?”李庭儿啐了一口,道:“他算哪门子主人,充其量是个小小管事。”梁萧怪道:“一个管事就这般威风?”李庭儿道:“还有更威风的呢。这西华苑只是史家的别院,平日里史家人都不来住,只用来囤积粮草,征丁纳赋罢了。”
梁萧更奇,问道:“修了这么大的房子,怎么不住?”李庭儿道:“真定史家是当今世侯,家长史天泽南征北讨,战功无数,朝廷赏他的土地,从东到西数也数不清。这西华苑是他儿子史格的,史格平日在大都跟他老子同住。但他却是这里的万户,上万户人家都归他家节制。我和王可是他家的兵户,平日耕田,打仗就跟他出征;赵三狗是他家的农户,只用耕田;杨雀儿家虽是卖烧饼的,年年也要向他交纳钱粮。故而史格就建了这个房子,平时储备粮食,收敛赋税,战时便训练兵马,打造兵器。还怕百姓们不听话,在屋子里养了许多奴才,谁不听话就打杀谁,凶狠得紧呢!”言下甚是愤怒。
王可也道:“是啊,气死人了,凭什么我们给他打仗,帮他种田,还要挨打挨骂。”赵三狗道:“就凭他有刀有箭,有兵有马!若有本事,咱们也学史天泽一样,拿起刀枪,上战场拼杀立功,挣个千户万户,至不济也弄个百户什么的,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王可冷笑道:“你爹一个农户,老实巴交,除了种田,就会编竹篓子,要打仗也是兵户的事情,轮不到你家。”赵三狗被他戳到痛处,一跳而起,怒道:“好呀,有种你跟我打,看谁更厉害?”王可嚷道:“打就打,谁怕谁呢!”中条五宝一听要打架,跟着起哄:“打,不打的就是龟儿子。”
两个人被人一激,再也不好退缩,顿时你来我往,在溪边扭作一团。阿雪叫道:“别打了!”想要分开二人,却被中条五宝横身拦住道:“打架是汉子的事儿,娘儿们一边凉快去。”五个人一边阻拦阿雪,一边怂恿道:“这一拳打得好。”“拿脚踢他孤拐……”“唉,这拳偏了一些,往左些,往左些……”有五人呐喊助威,二人打得更加卖力,杨小雀和李庭儿说什么也拉不开。这时间,远远走来两个寻常村妇,一个年老婆子,一个中年妇人,两人手中都端着木盆来溪边捶洗衣服。婆子眼尖,看见这边闹腾,嚷道:“啊呀,赵四家的,你看!”妇人回头一看,脸上露出惊怒之色。
李庭儿听得叫喊,侧目看去,惊叫道:“三狗儿,不好啦,你妈来了。王可,你奶奶也来啦!”二人顿时停了打斗,但都已衣衫破碎,脸手挂着血丝,眼见婆子和妇人提着捶衣服的木棒往这边赶来,王可拔腿就跑,赵三狗犹豫一下,正想抬足,那妇人叫道:“三狗儿!你敢跑?”赵三狗应声站住。妇人赶上来,一把揪住,照他腿上就是两棒,骂道:“孽障,孽障,上次偷驴被踢得半死,这次又跟人打架,你……你要气死我才甘心么……孽障,畜生。”劈头盖脸,边打边哭了起来。
赵三狗被她揪住,只是原地乱转,躲避要害,却不敢有丝毫挣扎。中条五宝见状,纷纷嚷嚷道:“小子没用,怎么被娘儿们教训?老子给你撑腰,不用怕!”梁萧眉头一皱,喝道:“统统给我闭嘴!”五人齐齐哼了一声,但也不便过于违抗,只得暂且住口。
那妇人只打得没有了气力,手脚也慢了。婆子追了一程,见王可跑得不见踪影,只好悻悻返回,见状拉开她道:“赵四家的,算啦,算啦!”赵四家的坐在溪边,只是痛哭,赵三狗鼻青脸肿,呆了半晌,忽地跪下来,落泪道:“娘,您别哭了,三狗儿再也不敢啦。”赵四家的哽咽道:“你每次都说得好听,但总是说了又犯。”她看见石上的酒肉,蓦地喝道,“好呀,这些又是你偷的,我打死你这孽障。”举棒又往赵三狗身上打去,忽地棒子一紧,怎么也挥不下去。掉头看去,但见一个腰挎宝剑的少年,一手握住自己的棒子。
赵四家的微微一愣,道:“你……”梁萧苦笑道:“这位婶婶,看我面子,饶了三狗儿吧!”赵四家的呆呆瞧着他,眉间有震惊之色,棒子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梁萧看了赵三狗一眼,叹道:“你说话算话,当真不偷盗了么?”赵三狗望了望李庭儿和杨小雀,面色迟疑。梁萧忽地掉头,对中条五宝道:“将王可带来!”中条五宝应声而动,驰足飞奔,激得足下冰雪滚滚,好似五道狂龙,远远遁去,顷刻间便没了踪迹,王家婆子和赵四家的那曾见过如此脚力,目瞪口呆间,又见远处雪尘四起,中条五宝呼啸而回,手中抓着一人,正是王可。
眨眼间,六人便在数丈之外,中条五宝齐声叫道:“老大!瞧瞧你本事。”忽地脱手,王可顿如箭矢般飞了过来,王可吓得失声尖叫,王家婆子眼见孙子危急,也惊叫起来。梁萧心中大骂,凌空抓住王可肩头,居空抡了个圆,消去劲力,左手在他腰间一按,轻轻巧巧将他放在地上。王家婆子一颗心始才落地,抡起木棒,喝道:“兔崽子,你跑得好!”便要来打王可,梁萧伸手格住,笑道:“罢了,罢了。”婆子见他气概不凡,心中忐忑,瞪了王可一眼,啐道:“看这位公子面上,饶你这一回。”王可面红耳赤,嗫嚅不言。
梁萧掉头道:“三狗儿,我知你屡屡违背对娘亲的诺言,是因你四人是朋友,他们若要偷盗,你也不能输了义气,对不对?”赵三狗被他说中心思,点了点头。梁萧脸色倏沉,朗声道:“你们四个,全都给我跪下吧!”
那三人被他眼神一逼,无不心惊胆颤,扑通跪倒。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跪地发誓,从此以后,不许再干偷抢之事……”胡老百闻言笑道:“老大,你叫他们不偷不抢,你自己却要去偷去抢。”梁萧眉头一皱,道:“你说什么?”胡老一笑道:“我知道的,老大你是来西华苑踩盘子,今天晚上便要动手……”三狗儿四人闻言,纷纷抬头瞧着梁萧,梁萧面皮一热,探足挑起一块四五十斤重的大石,呼的一掌拍出,只听豁的一声响,那块青石被凌空震成八块,扑扑扑分作八声,先后陷入雪里。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梁萧吸一口气,扬声道:“从今往后,我梁萧若是偷抢盗窃,便如此石。”双眼一转,瞪着中条五宝道:“你们五个也一样,若有盗窃之事,也如此石。”中条五宝哇哇乱叫:“这算什么狗屁道理?”“你撒一泡尿老子就要喝么。”“对呀,你放一个屁,老子也要闻吗?”“不偷不抢,老子喝西北风吗?”一时吵嚷纷纷,梁萧忽道:“你们到底认不认我这个老大?若然不认,一概拉倒。”中条五宝闻言噤声,满脸晦气。
三狗儿等四人低头商量一阵,杨小雀道:“梁大哥,我们有个念头,大哥若是答应,我们从此再不偷盗;若不答应,你本领高强,一掌一个,打死我们吧!”梁萧咦了一声,道:“好,你说来听听!”杨小雀欲言又止,回望李庭儿,四人中李庭儿最为精明,口齿也最便给,当即道:“方才买酒肉时,我们合计了一下。梁大哥你武艺高强,我们见所未见,是以想拜大哥为师,学习武艺,日后为国效力,赚取功名,让爹娘不再过穷苦日子。若是大哥答应,我们从此一心学武,再不偷鸡摸狗,危害乡里。”
梁萧眉头大皱,心道:“我与他们非亲非故,何况年纪相当,怎能做他们的师父?”但见赵四家的眼中满是希冀之意,脸上泪痕,还没干透,心头一软,忽地掉头道:“中条五宝!”五人道:“怎么?”梁萧望着五人,似笑非笑道:“我是你们老大么?”五人想也不想,齐声道:“屁话,中条五宝,说话算数。”梁萧道:“我说话你们都听?”五人齐声道:“除了不许说话、跳崖自杀以外。”梁萧笑道:“好,我便命你们五个,做这四个小子的师父。”此话一出,众人仿佛听到天底下最荒唐无稽的言语,一个个张口结舌,只望着梁萧发怔。过得半晌,胡老百第一个跳将起来,叫道:“不成不成,这四个小兔崽子拿棒子打老子,若不是老大,早把他们剥皮抽骨、细细地剁馒头馅吃了。做他们师父?哼,你杀了老子好啦!”
梁萧点头道:“胡老百也就算了。其他四个正好一人一个徒弟,谁再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认我这个老大。”其他四宝两眼瞪圆,舌头伸出嘴外,再也收不回去。梁萧一瞧那四个少年道:“还不拜师?要我一个个按脖子么?”四人对望一眼,只得向着中条四宝磕了三个头,齐声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中条四宝也对望一眼,眼中各各流下泪来。胡老百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上蹿下跳,哈哈大笑。阿雪叹了口气,心道:“唉,哥哥可真会捉弄人,如此一来,这八个人的苦头可就吃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