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黄二人以为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开始计划离婚再婚的事,哪知道乐极生悲,两个似乎已经“自立门户”的宝贝突然一下卷土重来,打了他们一个“借手不及”。
先是小付给黄海打电话,说她“实在受不了啦”,叫他去接她。高明也给黄海打电话,说他“实在受不了啦”,要把小付送回来还给黄海。石黄二人在电话里充当了一段时间的“婚姻爱情咨询专家”,劝东劝西,劝南劝北,打几下,摸几下,东方西方的理论都用上了,但终于回天无力,高明开车把小付送了回来,而且遵循“社来社去,队来队去”的原则,一直把小付送回了先前“取货”的地方:石燕的家。
石燕也懒得叫苦了,叫了也没用,可能她天生就是该伺候谁的,在国内是伺候卓越,出来后先是伺候小付,然后又是卓越,现在刚把卓越伺候得自立了,小付又回来了。她现在要求很低,只要被伺候的人不找岔,不挑剔,她也就认了,反正美国吃的东西不贵,多一口人她还能对付。
石燕开始有点担心小付会垮掉,爱了这么多年的人,结果是这么令小付不满意,那不等于把小付这些年的精神支柱给抽掉了?如果小付精神上一垮,疯颠起来,那她的日子就很难过了。
万幸万幸,小付似乎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仍然像从前一样,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平静而幸福。跟高明在美国一起度过的这段时间,好像没给小付的童话世界留下什么痕迹,跟石燕讲起的时候,小付讲的都是出国前的高明,用的都是褒义词,偶尔讲到美国这段日子,小付都是用frank来称呼,用的都是贬义词。小付心目中的高明,比这个frank就不知道高明多少倍了,总之就是frank给高明提鞋都不配。
现在是石燕坐庄,黄海开车过来拜见帮主,他们住客厅,小付住卧室,倒也相安无事。
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卓越就神情沮丧地找上门来了,说检查出患了脑瘤。他说其实从她这里搬出去之前就有了症状了,只是他不知道。那时他两乳突然膨大起来,乳头发痒,有时还有分泌物,他只说是自己返老还童,进入了第二青春期,再度开始发育,还暗自高兴来着呢,哪知道那就是脑子里长东西的征兆。后来他经常感觉头疼脑胀,以为是用功过度,没怎么在意。但最近头疼得恨不得杀人了,才去看医生,结果发现他脑子里长了肿瘤。
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太像三流小说里的情节了,但他有检查结果,绝对不是在撒谎,他的人看上去也的确不对头,好像浮肿发胖了一样,他说是肿瘤压迫了脑子里什么地方的缘故。他坐在沙发上,靖儿依偎着他,一大一小两个卓越都那么哀哀地看着她,那个画面叫她终生难忘。她不知道靖儿懂不懂脑瘤是什么,但靖儿好像先天就能感应他爸爸的情绪,爸爸喜,他也喜,爸爸忧,他也忧,连喜怒哀乐的表情都一模一样,也不知道是模仿的,还是遗传的。
靖儿好像从小就特别敏感,特别看重亲情,总想把所有人都箍在一块,一旦有那么一个人不在一块,靖儿就会无端地发愁,以为是他什么地方开罪了那位离去的人。卓越从国内来美之后,黄海不怎么出现了,靖儿就慌了,总是问daddy为什么不来了?是不是daddy不喜欢靖儿了?她跟孩子解释不清,只好带着靖儿去见黄海。后来卓越拿到奖学金搬出去了,靖儿又问papa怎么不来了,是不是papa不喜欢靖儿了?她只好叫卓越每星期都来看靖儿。
papa和daddy都在的日子,是靖儿最开心的日子,可能也在小朋友中间吹嘘过,大约又被孩子们传到了各自的家长那里。于是一个叫mike的同学告诉靖儿,说有两个爸爸的小孩,妈妈一定是个whore。靖儿回来问她是不是“whore”,她问明原因,气昏了头,跑那个孩子家去告状,结果被那孩子的父母给骂了回来。
靖儿见她委屈流泪,很阿q地安慰她说:“mommy,jacksaiditisoktohavetwofathers,adaddyandapapa.ihavetwofathersbecausei-mabetterboythanothers,right?”
她知道jack是靖儿自己给自己臆造出来的一个朋友,没人跟他玩的时候,他就跟jack玩,他把玩具分成两份,jack一份,他自己一份,他们俩有时各玩各的,有时一起玩,有时轮换着玩。她知道现在的孩子大多很孤独,所以她尽量争取跟孩子一起玩。但孩子的世界里光有大人还是不行的,需要有小夥伴。她一直想给靖儿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好让他有个伴,但她学习很忙,离婚的事又一直没搞好,还有这个那个挤住在她那里,所以一直都没机会生。
现在靖儿这样哀哀地望着她,就比他爸爸这样望着她更叫她心痛欲裂,好像在哀求她救救papa一样。她强忍着泪水,安慰靖儿说:“papa没事,他只是需要休息,妈妈会照顾papa的——”
卓越还坚持上了几天课,但似乎真的跟人家说的那样,肿瘤什么的,就怕发现。没发现的时候,人还撑得住,一旦发现,马上就垮了。卓越也应了这句话,一检查出来就垮了。石燕跟黄海商量之后,黄海去租了个一室一厅的房子,把小付接了过去,让卓越搬回了石燕家,便于照顾。
动了一次手术之后,情况有所好转。但医生也把话说得很清楚,复发的可能性是很高的,一旦扩散,就没救了,要坚持化疗。
出院之后,卓越跟她打商量:“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把我妈妈接到美国来玩一次,了却她的一个心愿,也了却我的一个心愿——”
她安慰他说:“别把事情想那么可怕,你现在情况不错——”
“但我知道这个‘不错’只是暂时的,我即便不马上死掉,样子也会越来越难看,人越来越胖,头发越掉越多,那时我就不好接她来玩了。燕儿,求求你,让我妈妈到这里来看我——们一家三口吧,她看到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得很幸福,她就放心了。以后我死了,请你不要把我的死讯告诉她,让她在我妹妹照顾下安享晚年。你放心,我只让她在这里呆一个月,就请你满足我这个要求吧——”
她想不出能有什么理由拒绝他这个请求,便含泪答应,他感激涕零地说:“燕儿,谢谢你!谢谢你!”,搞得她大哭起来。
黄海当然是全力支持的,叫她一心一意照顾卓老师,照顾乔阿姨,照顾靖儿,他会在那里安心等着她。
乔阿姨跟一个回国探亲的学生一起来到了美国,看样子恢复的还可以,除了嘴有点歪,左腿左手不那么得力之外,其它方面都还不错。
乔阿姨来了之后,一定要带靖儿睡觉,说孩子这么大了,什么都懂了,还跟父母睡在一起不好。靖儿也很乖巧,他几乎没见过奶奶,但跟奶奶也很亲,奶奶问他愿意不愿意跟奶奶睡,他问明白了“愿意”是什么意思,马上就说:“愿意。”
石燕不好反对,决定装就要装得像一点,便跟卓越到卧室去睡。
第一个晚上,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但都没怎么睡着。第二个晚上,卓越伸手来搂她,她躲开了。第三个晚上,卓越又来搂她,还告诉她说:“我吃了这么些药,打了这么些针,早就不能——那个了,我只想在有生之年能再搂着你睡一觉——”
她没再推脱。他搂着她,很规矩,只是搂着,跟她讲他这些年来的生活和感受,讲他每次看见她出去会黄海时他的心里有多难过,讲他有多少个夜晚站在她卧室门外流泪,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回忆着他们的过去,自己解决自己,讲他被关在监狱里时如何想她,讲他倒在m县公安局前的时候如何在心里呼唤她的名字。他讲了一路,哭了一路,她也听了一路,哭了一路。
最后他问:“燕儿,为什么你不爱我?我到底有哪点做得不好?”
她不肯说,但他一定要她说,不然他死都死得不安心。她只好把自己那时的感觉说了一下,他抱着她流泪,追问她:“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告诉我了,我都可以改正的呀!我做了那么多你不喜欢的事,还不都是为了留住你吗?我只不过不知道你要我怎么样爱你,但我是愿意像你喜欢的那样爱你的呀!你喜欢的那些,都不是什么难事,我都能做到,为什么你那时不告诉我你喜欢我怎么爱你呢?”
她本来想说“告诉了你,你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爱,那又有什么意思?”,她也想说“你到现在都没改,还是不认错,什么都怪在别人头上”,但她什么都没说,也许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不能容忍自己有错,所以一定要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不然他良心上就不安,她又何必在这种时刻纠缠是谁的责任呢?
她承认说:“是我的错,我那时告诉你就好了。”
他很欣慰:“现在告诉我也不迟,我还来得及在我的有生之年学会用你喜欢的方法去爱你。”
他们就这样搂着睡了几晚,有一夜,他提出要用手为她服务:“我现在已经是废人了,不能像正常男人那样爱你了,但我还有一双手,还可以让你舒服——”
她坚决不肯,他没再坚持,仍然搂着她睡觉,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说:“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又少了一天——但我又幸福了一夜——”
她听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她觉得他的情况好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诗”,也不知道是他特意把话说得那么浪漫诗意来感动她的,还是人在感到生命不久的时候就是会诗情迸发,总之他很多话都能让她的泪水涌上眼眶。有时看见他在他妈妈面前竭力装出幸福健康的样子,她的泪水也会涌上眼眶,不得不躲到厨房或者洗手间去流一阵泪。
一个月快到了的时候,她主动提议让乔阿姨再玩一段时间,机票可以去延一延。他喜出望外:“你——不怕——他等急了?”
她知道“他”是谁,她也很想念“他”,但她不忍心让乔阿姨现在就走,因为乔阿姨这一走,可能就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想想她的靖儿,如果有一天,她会永远见不到靖儿,那将是什么样的灾难!她说:“老人家难得来一趟,你这段时间——情况挺好的,她不会看出破绽,就让她——多玩几天吧——”
那段时间,他为了不让他妈妈看出破绽,连药都没怎么吃,因为吃了药会有恶心呕吐等副作用,他妈妈会看出问题来。她劝他别这样,免得加重病情,但他坚持要这样:“我再怎么坚持吃药,也多活不了几天,还是让我妈妈多活几天吧。”
有一天夜晚,当他们又那样搂着睡觉的时候,他抓过她的手,放到他那个部位,惊喜地说:“燕儿,它醒了!是你把它唤醒了!它知道我想在有生之年按你喜欢的方式爱你一次,让你知道我也能像你喜欢的那样爱——”
她无力拒绝,遂了他的心愿。他用她喜欢的方式爱她,但他刚做了一会就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她只好抛砖引玉。
那个夜晚她无法入睡,有种祥林嫂似的负罪感。想人家祥林嫂只是前后嫁了两趟人,还是一夫死了才嫁另一夫的,尚且负罪成那个样子。而她呢,一夫还在,就有了另一夫;那夫还在,又有了这一夫。如果地狱里真的兴锯人,她可能是第一个该挨锯的。她倒不怕在地狱受罚,谁知道有没有地狱?有地狱也不一定知道痛,但她害怕那种问心有愧的感觉,愧对黄海,也愧对卓越,每时每刻都感到在挨锯。
第二天,她就给黄海发电子邮件,把昨晚发生的事都说了,然后说她不能再跟他在一起了,希望他能跟小付做成真夫妻。
他给她打电话,回电子邮件,约她到那个motel去见面,说想跟她好好谈谈。她没有答应,知道一旦去了那里,见了他的人,她就会遏制不住地渴望着在他的拥抱里燃烧,局面就更难收拾。后来她连电话也不敢接了,因为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好像在勾她的魂一样。他打了很多次电话,她都不接,他只好写电邮给她:
“燕儿,别用内疚来折磨自己,这是二十世纪的美国,而不是祥林嫂那个年代的中国。祥林嫂嫁了两次人,都是为了生存,为了活命,她没有过错,不该承受那样的精神折磨。你爱了两个人,但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生存,而是为了他人的生存,你更不该承受那样的精神折磨。
我永远不会忘记八九年的那个春节,我一个人坐在d市火车站,万念俱灰,几乎不再有活下去的勇气,因为我不知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用,我让大人厌恶,让孩子惧怕,我带给世界的只有丑恶和痛苦。不怕你笑话,我那时想到过结束我的生命,想躺在铁轨上,让呼啸而过的火车带走我的一切烦恼。我没有立即那么做,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背上一个思想包袱,认为我的死跟你有关。
你像一个天使一样出现在我面前,你说服了我,让我相信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意义的,因为我能让你幸福。现在你又用你的爱使另一个人的生命焕发光彩,你没有理由为此感到羞愧或内疚。
你不属于地狱,你属于天堂,如果我和卓老师也有幸去那里,我们不会请求上帝把你锯成两半分给我们,我们会对上帝说:‘请你照她的样子,再做很多很多如此可爱的女子,让天下更多男子都如我们一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