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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丘城南,袁宗第围城大营的其中一侧,此刻已经是一片火海。

数以千计的尸首纵横枕籍,破帷断木中处处火头,幸存的炮灰士兵也都已经被驱赶到西边和北边。

这场短促而惨烈的战斗过程,没什么值得赘述的。当然,袁宗第的数万流贼兵马,也并不可能因为这一战就被搞定。

此前这一战,黄得功来得突然,仗着骑兵之利和快速奔袭的优势,集中力量打击一处,自然在局部战场上形成了绝对的兵力优势。

而袁宗第原本的部署,是准备四面围定稳健攻城的,兵力分散在商丘城的四个方向,彼此之间没法第一时间快速援护。

所以其中任何一侧营地的部队,单独拿出来面对黄得功,被打得崩盘溃灭,也不足为奇。

吃了亏之后,袁宗第也不愧是李自成麾下五大名将之一的级别,反应很得当。

一边收拢城南营地被打崩的溃兵,一边举一反三,主动撤走了商丘城东尚未被袭扰的人马,把所有兵力都集中到商丘城西、城北两个方向,成掎角之势报团取暖。

收缩防线后,再依托这几天里构筑起来的营垒攻势,黄得功再想强攻占便宜,就很难了。

黄得功也是知兵之人,所以打破南营后,只是进一步试探观望,发现无机可趁,便见好就收。

袁宗第肯让出东南两侧,也就等于放弃了彻底合围商丘、阻止城内将士百姓弃城突围的计划。

黄得功来之前,是收降了闯军降将袁时中、从袁时中那儿得到了“李自成有情报显示潞王福王等藩王可能在商丘,所以派袁宗第来攻商丘、给沉树人制造陷藩之罪”这一阴差阳错的假情报,所以才坚定了他来拖住袁宗第的决心。

所以现在袁宗第放弃了彻底围死,黄得功当然也知道轻重缓急,决定先进城,跟守军互通消息,确认诸王是否在、有哪些人在、是否愿意在沉家军护送下突围。

搞定了这些之后,才好进一步探讨如何对付袁宗第。

双方便这样阴差阳错地一拍即合,梁以樟、朱常淓急于求见黄得功,黄得功也要劝他们突围。

……

半个时辰后,战场粗略打扫了一下,军队也重新整顿好,双方取得互信、该确认的手续都确认过后,梁以樟才谨慎地打开城门,放黄得功一行入内。

黄得功的一万两千骑兵、打完刚才那一仗,也还依然有万余人保持了战力和行动力,也全部暂时进城驻扎,一点都没打算在城外立营。

在黄得功看来,反正也不会久驻,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黄总镇何在?沉抚台有亲自来么?下官归德知府梁以樟,谢过诸位将军、义士救援之恩。”

梁以樟姿态放得很低,也顾不上文尊武卑了,直接在城门口迎候,随便看到一个守备、都司级别以上的武官就抱拳行礼,出言打探。

商丘城内残破凋敝,物资也不丰富。只能是仓促凑了上百坛辛辣酸涩的劣酒,还有些许临时搜刮抓来的家畜小动物,随便煮了几十锅犒军。

城池被围,牛羊是肯定搞不到了,也没人能在城市里养牛羊,饲料都没处找。

城中富户倒是还有点小动物,但是粮食管制之下,养活这些小动物显然会挤占穷人的口粮,所以梁以樟才非常人道注意而又强硬的用官府守城所需的名义,征用了全部家畜。

平时是要有爱心的,但是围城时期,人都可能挨饿,还爱心个毛线的小动物。与其不给饲料慢慢饿瘦,还不如趁没掉膘之前,用来激励士气。

梁以樟亲自给几个守备敬过酒后,才找到黄得功、朱文祯,于是连忙递给他们各自一个碗,又从同知颜则孔手中接过酒坛子,亲手给二将斟满,让师爷递了一碗肉放在面前。

“黄总镇真是勇冠三军,义薄云天,商丘阖城百姓,俱感大德!下官已经听人说、沉抚台没有亲自来?这也是该当的,陈县、郾城那边,战事定然更加激烈吧。”

黄得功也挺受用,他本就是嗜酒如命之人,也就不管场合,一口喝干碗里的之后,就噼手躲过梁以樟斟酒的坛子,直接仰脖吨吨吨往下灌,

不一会儿就把一整坛都灌完了,这才抓过一条狗腿压压酒劲。

梁以樟看得目瞪口呆,连忙又拿过一坛,双手奉上:“黄总镇真是海量啊!不愧是天下知名的勇将!”

黄得功打了个酒嗝,傲然道:“这算什么,我十二岁就能一口气喝好几坛子酒!当年先母就是酿酒贩卖维生,咱年少不懂事,把家里的酒喝尽了,还不出本钱。

只好一咬牙混进时任辽东经略熊廷弼军中,趁着出战杀了几个鞑子骑兵,那人头换赏银还债!诶,这狗肉怎么有点酸?对了,听说袁宗第围攻商丘,是为了陷藩,此言属实么,城中果有藩王否?”

黄得功这也是以嗜酒为荣,形成习惯了,别人一吹捧他的酒量,他就要旧事重提,夸耀他“孩提时代酒量就已经很好”。

梁以樟则顺势接过话头:“原来您知道城中有藩王,才来得如此神速?那还真是巧了,潞王、福王确在城中,幸得大军救援——这肉确实稍稍有些酸,只因是平素家养吃得精细。

前几日,城中要筹粮筹肉守城,潞王府的小郡主主动带头把她养的猫狗都捐出来了犒军,也算是带了个好头。虽说潞王一再要求当时别暴露他身份,但下官也暗示城中富户豪绅,有更有头脸的大人物都带头捐了。

于是连前户部尚书侯恂家的远房亲戚都不得不认栽捐了,其他地位更低的豪绅,这才捏着鼻子认捐。”

黄得功闻言微微一愣,随后窃喜,他压根儿就没听梁以樟后半段话,只是听到潞王福王确实在,就心中热切,暗忖这次总算是趁机立了一个大功。

而且听这梁知府所言,潞王府的人倒是挺知进退的,并不跋扈,身处危险,还知道放低姿态,连郡主都肯做个表率捐出猫狗,应该会比较好说话。

黄得功也不废话,直接让梁以樟带他拜见王爷,商讨大事。

……

不一会儿,黄得功被带到朱常淓临时下榻之地,也见到了诸王。他着甲只能行军礼,朱常淓也不敢托大,连忙过来说好话。

一旁的朱由崧也是看向黄得功的眼神有些热切,说了一堆的赞美褒奖的话,搞得黄得功都有点飘飘然了——

这还真不是朱由崧转了性子,而是历史上这位小福王在南逃途中,逃到黄得功的防区后,就非常巴结讨好。

后来江北四镇拥立朱由崧为弘光帝,朱由崧对黄得功的讨好信任拉拢,也是非常重要的。

否则以黄得功作为江北四镇中、跟随史可法混最早的一镇这一资历,如果黄得功肯完全以史可法的利益为准的话,其他几镇也未必翻得起浪来。

最多就是流贼出身、最桀骜不驯的高杰,有可能头铁跟黄得功掰掰腕子。其余两镇刘良左、刘泽清压根儿就不是肯冒险的狠人。

当然了,历史容不得假设,而且历史上福王之立,主要原因还是史可法这个人比较讲规则,犹豫了——史可法跟其他东林党众人相比,人品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当时其他东林人,只求不立小福王,以免将来清算他们东林党当年阻挡万历立老福王换掉太子(光宗朱常洛)的旧账,所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

史可法好歹还要脸,也讲究血统远近。他知道潞王血缘确实比小福王远一代,一个是万历时分出去的血统,一个是隆庆时就分出去了。

所以史可法做不出来“以远代近”的事儿,最后宁可折腾去两广迎接小桂王朱由榔,只因为小福王和小桂王都是万历的亲孙子,血缘远近辈数一样。

但去两广迎人要好几个月,夜长梦多,国家君位虚悬,压根儿等不了几个月,这才给了阮大铖之流窜联四镇、以武力拥立朱由崧的机会。

所以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黄得功背叛了史可法,是史可法自己拿不出立刻能用的方案,黄得功也不好为了桂王而武力对抗其他三镇。

如果史可法果断一点,估计黄得功还是会尊重史可法的决策的。

当然,这一切假设,现在都已经毫不重要了。因为黄得功如今已经彻底被沉树人收服。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黄得功对新上司沉抚台,已经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对于沉抚台体恤武臣、不跟武人见外,还不在军中禁他酒,都对味得不要不要的。

相比之下,当初史可法做人可是非常一板一眼,刚正不阿的,在军中也经常禁酒,光这一点就让黄得功其实对史可法只是“敬畏”,而谈不上交心。

有了沉树人这样的新上司后,黄得功对于小福王的拉拢示好,当然是油盐不进了,只是礼貌应对,却完全没有生出投效的想法。

大家都是朝廷的武将!怎么可以投效藩王!此时此刻的黄得功,还压根儿没往那些方向想。

就算将来怎么样,那也是沉抚台说什么就是什么!咱安庐军只听沉抚台的决策!

朱由崧套了几句近乎后,发现黄得功非常正大光明、公事公办讲礼貌,他也只能歇了某些想法。毕竟他皇弟崇祯还活得好好的呢,朱由崧的某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下意识觉得需要布置一颗闲棋。

黄得功应付好福王之后,又转向此间做主的潞王——这尊卑顺序也是没问题的,虽然潞王血缘远,但是作为王爷,他的级别并不该低。而且他是叔叔,又是他收容的福王,这一行人后续的安排,于情于理都该听潞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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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得功恭敬问道:“殿下,这商丘城外兵荒马乱,末将虽击退袁宗第一部,也只是击破其城东、南两侧围堑。

而且末将此番是受沉抚台之命,打击闯贼偏师,一旦袁宗第退走,末将必须带兵回返陈县战场,不可能在此久守。若是流贼届时去而复返,商丘还是会有危险的。恳请王爷示下,能否由末将护送王爷一行,前往安全之处?”

朱常淓这才有机会开口,忙不迭答应:“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其实福王侄一个半月前就劝孤一口气顺着颍川南下寿县,去凤阳府。

是孤觉得非宣召入中都,不合朝廷法度,才犹豫了。黄将军愿意护送,不知有没有想好去什么地方?可有除了南京和凤阳以外的去处?”

黄得功闻言,也是肃然起敬:“王爷如此危难之际,都严遵朝廷法度,令人钦佩。若是不能去中都,暂时回信阳府驻扎如何?

待沉抚台代为上奏,说明情况,只说已经将王爷等救至信阳,请示下一步如何安置,陛下自然会有批复。”

历史上,潞王福王顺着颍川、淮河东下后,也没敢在中都凤阳停留,就直接沿着淮河继续水流而下,出了凤阳,抵达东边相邻的淮安府,一直在淮安待到了崇祯殉国,这才有了后来离南京近、立刻被拉去拥立的局面。

凤阳和淮安,与南京之间,都只间隔了一个扬州府而已,也就刚刚三百里路程。

但现在,显然是稍微出现了一些蝴蝶效应。

沉树人还在打仗呢,不可能分兵护送很远,所以暂时到凤阳府以西的信阳府略作盘桓,而不是去凤阳府以东的淮安府,也非常顺理成章。

而且,历史上之所以不能去信阳,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时江北的形势已经非常糜烂了——

历史上革左五营一直没被朝廷全灭,甚至这个时空沉树人最初的老巢黄州、随州,历史上的崇祯十六年竟是张献忠的地盘,张献忠几乎一路裹挟着革左五营打到了合肥。

现在,安全形势大大改善了,哪怕依然要找一个比淮安更好的、同时离凤阳府和南京都很近的地方,合肥显然也是一个比淮安更好更妥当的选项。

朱常淓想了想,只是有些担心安全,便怯懦地确认道:“信阳府,如今还是沉抚台与闯贼交战的前线吧?会不会有危险?”

黄得功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殿下放心!沉抚台如今对闯贼数战,都是胜仗!而且末将怎敢把殿下送去前线的上蔡、陈县呢。

只要殿下肯暂时去信阳,末将就护送您到汝水、颍川下游的汝阳、项城、新蔡,都行。到时候由汝颍入淮,再由淮河入淝水,最终可以在合肥久驻。合肥地处凤阳、南京之间要冲,绝对是非常安全的。”

朱常淓一听这么周全,终于再无质疑,全盘接受了黄得功的意见。

他还算有良心,自己要跑了,忽然想起挺忠义的知府梁以樟还留着,就用和事老的语气劝说:“梁知府跟我们一起突围么?”

梁以樟短暂苦笑了一下,正色回答:“下官守土有责,怎可轻离?黄将军为商丘解围,那是下官与阖城百姓之幸之福,下官更好好好坚守下去,无论黄将军走后,闯贼是否复还!”

黄得功听他说得悲壮,也是叹了口气,他知道,如果没有外部援军,闯贼真回来了,商丘最终还是守不住的。

他觉得这个文官还不错,就留了句话:“梁府台是忠义之士,真到了危难时刻,沉抚台和咱,能搭把手还是会搭把手的。梁府台也要看准形势,切勿自误,白白枉死,又如何继续报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