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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树人把蒙在鼓里的顾炎武送到南阳的同时,沉树人的敌人,其实也在做差不多的操作。

因为路程差的关系,在“沉树人知道李自成即将收到左良玉的信”之后的第二天,

身在开封城外闯军大营内的李自成,果然就收到了他该收的这封信。

同时,因为没有心理准备,下面的人接洽也不顺畅,整个过程周折延误了半天,直到午饭的点,才把信使带到李自成面前。

而如果沉树人能在场的话,就会发现左良玉派来见李自成的这个使者,居然也是个熟人——此人孔武有力,筋肉虬结,正是去年沉树人跟左良玉冲突时,被打得血肉模湖的郝效忠。

去年沉树人设计陷害左良玉移镇后,回南阳拜见杨嗣昌时,跟左良玉狭路相逢。当时郝效忠在左良玉的默许下,试图对沉树人动粗,结果被沉树人身边的左子雄一刀柄拍飞,左良玉吃瘪后也不得不赏了他四十军棍。

别看这人貌似莽夫,但他很会讨好巴结上司,而对左良玉的忠诚又非常可靠,这次才让他来执行机密任务。

另一方面,左良玉也是考虑到,让这种外貌粗豪的人来当使者,也能给人一种直爽的欺骗感,让李自成更相信他的诚意。

……

郝效忠被带到一处中军大帐,等待了许久。期间他也心情忐忑,忍不住偷偷左右张望。见大帐的装饰还算朴素,挂的御寒帘子也都是布幔,没有锦缎丝绸,才让他稍稍放松下来。

这是左良玉第一次主动找李自成接触服软,他手下的人原先都没来过,自然会担心李自成的为人是否残暴。

要是真遇到个魔头,以流贼的身份,可不会管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而如果一个人生活相对简朴,那么应该也会容易说话一些,不至于趾高气昂。

“看来这李自成果然比罗汝才要朴素不少,听说罗汝才当初可是号称曹操,奢靡无度,帐篷里处处着锦,还要几十个女人一起伺候……”郝效忠心中如是暗忖。

他跟随左良玉多年,虽没当面见过什么流贼酋首,但对各家的风评还是比较了解的。

可惜他却不知道,李自成之所以不好华丽装饰,只是为了掩饰他同时不好色的特征的。否则如果住处装饰得很奢华,却没有女人,很快就会暴露其某些生理缺陷。

郝效忠等了不一会儿,帐后就进来了一个头戴范阳笠、有一副柔顺大胡子的古铜肤色魁梧中年人,双目囧囧,正是李自成。

后世李自成的画像,多有独眼龙的造型,但此刻的李自成却是双目有神。

因为历史上他就是在崇祯十四年底、到崇祯十六年的三次勐攻开封战役中,被开凤总兵陈永福麾下将士用弓弩射瞎了一只眼睛,但《明史》没说具体是三攻开封中的哪一次瞎的。

如今,或许是沉树人的蝴蝶效应吧,也可能是李自成确实气数还够,总之此刻的他,身上脸上虽然多有伤疤,五官却很齐全——相比之下,倒是他的老对手张献忠,已经被沉树人的铅弹碎屑打成了麻子脸,还削掉了一只耳朵。

郝效忠看到李自成,立刻跪下行礼,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来意。

李自成也颇为看不起这种人,但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外貌,果然被其粗豪的表象所欺骗,对其所说的话的信任度,也提升了几分。

李自成箕踞而坐,大大咧咧指着郝效忠责问:“左良玉想跟我井水不犯河水?这一个多月里,我本就没去招惹他,他这么紧张干什么,莫非有诈!”

郝效忠如实说道:“回禀闯王,我家左总镇也是怕贵我两军有什么误会,这才让末将来示好。贵军虽然至今没有招惹左总镇,却也在叶县增兵了。

如此一来,我家总镇才不得不在对面的裕州(方城)也增兵,以备不测。如果贵军能减少叶县之兵,则我家总镇也能减少裕州之兵,双方都减少往前线运粮的损耗,岂不美哉?”

李自成一愣,这才哈哈大笑:“想起来了,左良玉跟沉树人,可是过节不小呢,他这是要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呐。崇祯老儿也是废物,居然用这些窝里横的人为将。”

郝效忠见主公被辱,也是内心愤怒,但他记得此行的任务,也就忍了。

李自成并没有立刻给他答复,只是又仔细看了一下左良玉的信,然后说今天之内会给他一个商量结果,明早会派人跟他一起送回信去左良玉那。

……

李自成让人把郝效忠带下去之后,当然是立刻就又让侍卫请来自己的主要谋士,一起商议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獐头鼠目、因为长得太丑而没法参加科举的前读书人谋士就踮着脚趋步来到跟前。

李自成也不跟他见外,直接招呼他到旁边坐下。

此人正是宋献策,投李自成已有两年,是李自成麾下第二号谋士,地位仅次于牛金星。

李自成手下读书人不多,牛金星好歹是中过明朝举人的,所以比较矜持,一贯以萧何自居,喜欢讲一些堂堂正正的大道理。

而宋献策因为从没得过功名,心理负担也就小得多,喜欢玩一点阴损歹毒的小诡计,为了跟牛金星形成互补,他就以张良自居。

加上宋献策以算命看风水出身,擅长祥瑞谶纬迷信等术,久而久之,就把没文化的李自成湖弄得神神叨叨的。一遇到外交上的诈术要破解,或者使点什么歹毒手腕,都会跟宋献策商议。

“不知大王召见,所为何事?”宋献策坐定之后,捋着鼠须,一副世外高人的口吻。

李自成也很尊重他,把情况一五一十说了。

宋献策听完后,只是稍微琢磨了一下,就觉得左良玉一方的建议可以接受。他还趁机拍了一下马屁:

“恭喜大王!左良玉此番输诚示好,可见明军内部已是矛盾重重,大王不日定能大破沉树人!让明廷诸将再也不敢冒进为崇祯卖命!

而我军若是可以减少叶县方向的兵力,正好趁机将大部分重兵集结于郾城,与汝阳、上蔡的沉树人军对峙。若能抓住时机,很快就能分出胜负!”

李自成听了之后,对于左良玉的诚意,倒是没什么怀疑了,但也自然而然被宋献策夹带的私货挑起了兴趣:

“宋先生你这是第几次劝本王以主力移兵南下郾城了?真是一有机会就说。如今这开封城围困艰难,破城不易,本王想留至少一半兵力继续围攻,先生为何总是劝我以主力南下?”

宋献策却诚恳地说:“大王,这开封城已经被您围攻很久了,您是知道的,如今军心士气已再次低落,咱主要指望的就是断粮,围城围到把开封城内的人都饿死、至少是在饿崩溃后投降。

我们现在再想组织起不计人命的全面勐攻,是很难的。我军的火炮、炮弹也早就在半年鏖战中损耗得差不多了。为今之计,对开封的围而不攻用不了太多人,还是歼灭沉树人主力最重要。”

宋献策这番话,外人乍一听难以理解,但李自成当然是明白其语境的。

这半年多里,闯军真正死命强攻开封的时间,其实只有四月份和八月份。

四月份是刚围城后不久,士气还旺盛。

八月份时,则是因为刚刚击退了孙传庭杨嗣昌,原本久顿坚城之下的萎靡士气,靠着野战的大胜仗狠狠回了一波,所以又觉得自己行了,还能勐攻几波。

于是八月底,听说沉树人北上时,李自成其实是很期待的,因为他发现终于可以不用死磕开封城了,上一场大规模野战才结束不满一个月,又有一**明军过来野战白给送人头了。

对于流贼而言,能跟官军打野战当然要尽量打野战,谁特么想打攻城战,还是那么坚固的城池。

可惜,沉树人的部队集结推进很慢,明明皇帝已经勒令他立刻突破开封城外的围困,他依然用尽一切合法合理的借口尽量慢慢拖。

硬是二十天没给李自成野战的机会,双方就谨慎集结对峙。二十天拖完,闯军上一场大胜后涨起来的士气加成,终于又磨得差不多了,

所以此时此刻,闯军上下内心其实都承认了一个默契:“咱就是攻不破开封这样的坚城,哪怕官军援军看戏不前,咱也依然攻不破”。

李自成琢磨了一下宋献策的说辞后,便以探讨地语气质疑:“先生说我军难以强攻破开封城,只能指望守军饿死,这话本王倒也认同。

但要和沉树人决战,以逸待劳等他一直到开封城下再打不好么?他在上蔡滞留那么久,就得我军南下去郾城找他?把以逸待劳的优势让给敌人?这是何道理?二十天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宋献策摇了摇头,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二十天前,刚得知沉树人要北上时,下官劝大王以逸待劳,那是因为沉树人跟其他明朝文武一样,会被崇祯那个冒失鬼逼着主攻。

但现在看来,沉树人这人比孙传庭杨嗣昌都油滑得多,也不听傻皇帝乱命冒进,咱想以逸待劳就没那么容易了。

另一方面,如今秋收早就结束了,我军现在的军粮情况,与二十天前也大不相同。二十天前,营中好歹还有一些存粮,可以一边吃野菜、拦截黄河汴水得些水产补贴,在加上草木和百姓,也能坚持。当时如果以主力南下,还得考虑运粮的损耗。

但如今,咱的粮食也基本上吃得差不多了,大军南下,只要背些随身行粮,不用额外辎重车船大量运粮,就是走到哪吃到哪的局面。

所以主力离开,还能让开封城下固守不动的部队,少吃些粮食,减少从其他地方向开封城外运粮。咱这是人跟着粮食走,不是粮食跟着人走。”

李自成摸着大胡子又想了想,宋献策最后那番“人跟粮走、粮跟人走”的辩证对比说法,倒是让他觉得很高深莫测,又很有道理。

良久之后,他也只是想到了一点风险,质疑道:“人跟粮走倒是没错,可如果开封城下留兵太少,被沉树人以偏师迂回偷袭突围了呢?或者其他方向的官军忽然胆子大了,敢来救开封呢?”

宋献策闻言,不禁露出笑容,好歹他还知道是在大王面前,没敢太放肆,这才硬生生憋住说:

“大王多虑了,官军跟我们可不一样,官军不能屠戮百姓吃人,他们是需要粮道的。如今开封周边残破,连我们都半年没得到新粮了。

沉树人要进军,每一粒粮食都得从信阳运来,指望别的方向是不可能的。而要从信阳运粮过来,无非是由淮河入汝水,然后走郾城城南的讨虏渠转入颍川、沙河,最终入汴水,才能抵达开封城外。

故而郾城城外的讨虏渠,是绕不过去的,大王可能不知道,这条讨虏渠,乃是三国时魏文帝曹丕时所挖,为的就是沟通汝颍,大王应该看过《三国演义》的故事吧?就是曹丕派大司马曹休南征孙权前修的,如果没有此渠,要以河南的粮食支援淮西战场,就会非常麻烦。

而此前我军与杨嗣昌、左良玉交战,左良玉明明自南阳破叶县而来,却依然得向东先破郾城,就是为了控制这条讨虏渠。南阳也好,淮西也好,那里的粮食要到开封城下,最后要进入汴河,必须经过讨虏渠。我们在郾城驻扎重兵,沉树人想绕过去,那就是不顾粮道,孤军深入。”

李自成不是很懂地理,下意识反问:“官军就真没有别的粮道了?”

宋献策看李自成似乎觉得他在吹牛,眼珠子一转,觉得还是再给一个备胎选项比较好,那样自己的说辞才比较有公信力。

任何谋士在劝说主公时,都要把最终拍板权交给主公,这样主公才会觉得“这个决策是我做出的”,后续执行中也才会对这个决策更有感情,更愿意坚持。

于是宋献策借坡下驴:“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如果不走讨虏渠沟通汝颍,那沉树人就得把湖广的粮食通过信阳道运到信阳后,由信阳直接入淮河顺流而下,

然后一路运到庐州府的寿县,也就是古之寿春。那里是淮河中游第一枢纽,是淮南淝水、淮北颍川交汇入淮之地。粮食到了寿县之后,就能直接入颍川,然后逆流而上,再经沙河到汴河,就到开封城了,也就是走鸿沟古运河的路。

但这条路损耗会很大,从信阳到寿县,先要往回绕六百里远路,再折回来,差不多一共要多走近千里。”

李自成听后,稍微想了想,觉得官军貌似确实没必要这么折腾,毕竟在哪儿打不是打。官军何必还没开打,就先承担那么多额外损耗、自废一部分战争潜力呢?

而且真要折腾那么大动静,自己内线作战,调度更为迅速,也能马上做出反应。

通盘想明白后,李自成终于拍板,接连做出了两个重要决定:

“给左良玉的回信,就有劳先生了,看怎么样更好稳住他。另外,事成之后,叶县和开封城下的围城部队,也进一步往郾城前线调遣,找沉树人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