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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树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地处置了巴陵救援战的战后赏罚工作。

这些赏赐,原本也没必要那么快、那么高额地给,并不在一贯的战后赏赐体例内。

实在是沉树人还有用到他们的地方,需要这些将士们再接再厉、强行军南下长沙,这才给了这么多——

如前所述,直到沉树人和李定国决战的时候,他依然是不知道长沙已经陷落了。

两地直线距离就相距三百里,如果绕路沿着洞庭湖岸和湘江河谷行军,实际距离能接近四百里。战场信息的不同步,是非常严重的。

左子雄和朱文祯也只能忍着疲劳,让部队略作休息,当天午后就重新开拔,尤其是让体力保存得比较好的部队负责划船。

好在沉家军控制了洞庭湖的制湖权,大船数量也够,主力部队能全军坐船,行军的体力损耗也就还能接受。

部队往南走了大约两个时辰,一直到傍晚时分,走出了几十里地后。

随着两个变故先后发生,才打断了部队继续行军的节奏,让沉树人改为允许士兵们就地上岸歇息。

第一个变故,就是今日凌晨的攻营决战中、重伤后被官军俘虏的流贼都尉潘世荣,在官军医生的简单治疗后,居然从昏迷状态苏醒过来。

对于潘世荣这种史书上都没什么名气的贼将,沉树人当然没打算费心思收降。而且这家伙的伤势也确实比较重,军医评估后觉得很难活下来。

所以给他治疗、留在军中,无非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想看看能不能掏出点有价值的情报。这次苏醒,估计也是回光返照。

对于这种濒死重伤之人,拷打威胁也是没用的,说不定直接就打死了。所以沉树人选择了和颜悦色地问几句,不去涉及对方的核心机密,就当是有枣没枣打一杆了。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是看到官军居然还给他治伤,更有可能是因为被李定国当成弃子而心灰意冷,潘世荣最后吐露了一些他觉得已经不重要的贼军军情。

而沉树人也是从这番谈话中,得知长沙城不但已经被张献忠攻破,甚至城中藩王、官员、豪绅巨富也都已遭到了屠戮。

也正是到了这一刻,沉树人才彻底证明昨晚自己用计出现了灯下黑——朱文祯抓获的“张献忠给李定国送信的信使”,果然是假的!因为那些伪造的信上,并没有提“长沙已经被张献忠攻陷”。

但潘世荣却能从李定国处得知这个消息、得知这条鼓舞士气的真相,可见张献忠的真正命令早就提前送进去了,后面是李定国七真三假重新湖弄的假货。

(注:有细心读者私信说上一章“沉树人就应该已经知道长沙沦陷了”,原因是前一天下午的攻营战斗中,也有流贼一方的将士,在军前呐喊张献忠已经攻下了长沙、立刻会率领主力来会师、回救巴陵。

但稍微分析一下,就不难看出,沉家军的前线将领们不太会相信这一点,回报给沉树人后,沉树人以正常人的智商揣度,一般也会倾向于不信,觉得这只是李定国为了鼓舞士气吹的牛。毕竟这番喊话的语境,是双方正在铆足了劲厮杀的时候,肯定要不择手段给自己人信心。

心理战的解读,是不能以读者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来看的,要代入每一方的信息差。如果还看不懂这个逻辑……我以后只能少写点鼓舞士气和打击士气的心理战吧。否则一方说了、另一方信不信,还得解释半天。)

从濒死的潘世荣处得到这条重要情报后,沉树人也就没必要再冒着“日行百里趋利者、可撅上将军”的风险疾进了。

当然考虑到潘世荣有可能说谎,他也只是让部队先歇息半夜,如果后续打探到新的变故,还可以随时早起继续行军。

然而到了当天晚上亥时,前方也终于有朱文祯麾下的骑兵斥候回报,从临湘县以南的战场上,从百姓口中打探确实,长沙城真的失守了。

有一些从长沙逃出来的富户百姓,一路四散奔逃,有隐姓埋名往北走的,遇到官军就立刻来投奔。这些逃亡的百姓和士兵,还带来了更多的有用情报,说张献忠部最近两天似乎还在往南打,不知是不是打算逃离官军。

沉树人一一细问确认,这才让部队好好一觉睡到黎明天色微亮时分,没再折腾大家。

……

士兵们可以睡觉,将领们却必须早起,毕竟前方形势非常危急。

夏天卯时初刻天亮,士兵就该起床、部队就该开拔。

沉树人却寅时正就提前起床了,比普通士兵还早了半个时辰,顶着早起的低血压郁闷,跟将领们商讨最新的规划。

毕竟下一步何去何从,战略方向如何,都需要他拍板。

下面的武将,最多只能决定仗怎么打。但具体打谁、先打哪个后打哪个,那还是巡抚级别的文官定策的,沉树人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到中军大帐后,足足喝掉了一壶浓茶,沉树人才开口:“眼下敌情依然不是很明朗,只知道长沙已经沦陷,李定国会溃逃到临湘县,也有可能进一步南退到长沙会合。

刘文秀目前还没新的动静,按沉练李愉的回报,应该就是继续在常德保持戒备,既不敢抛弃他义父提前撤退,也不敢主动迂回来救援——否则,倒是能给我军以逸待劳的机会。

我昨晚睡梦中琢磨了一下,眼下我军有两条路可以选:

一条就是转头勐攻刘文秀,这条路子不怕慢,我相信只要我军肯去,就肯定能找到仗打。因为刘文秀是断然不敢未经一战、就抛弃义父单独撤回去的。

而且以刘文秀这点兵力、我军却是挟击溃李定国主力的余威,只要打起来,我军必然能胜,可以各个击破敌军一部,收复常德府也是轻而易举。

不过,考虑到刘文秀后路稳当,只要他沿着沅、澧河谷撤回湘西山区,我们要全歼他是很难做到的。

所以这个选项,算是无风险稳赚,付出的代价极小,但赚头也不算太大。只是击溃敌军其中一部,再收复一个府,没法全歼。

第二条路子,相比之下就算‘富贵险中求’了,咱可以无视刘文秀,直接南下,追着张献忠打。

但这个选项风险也大,一来张献忠逃跑起来不像刘文秀那么有顾忌,如果他不愿意跟我们打,完全可以没接敌之前就立刻远遁,我们很可能追不上——此前战场在洞庭湖周边,我军有轻快坚利的战船优势,行军也比张献忠快,这才能轻易追击敌人。

而一旦张献忠往南逃,长沙附近的湘江江面还能支持大规模水军船队展开,一旦再往南一点,到长沙府的湘潭县,靠近山区,湘江就会急剧收窄、水流也会变得湍急。

到时候,我军的水运优势就彻底不存在了,大家都靠两条腿行军,我们还要保持官军的军纪、不能随便杀戮百姓抢粮,那肯定是跑不过久窜四方的流贼的。

至不济,张献忠也能跟李定国一样,丢下几万刚抓丁的新附军拖住我们,他带着全部陕、豫老营先逃。万一一路进入南岭,甚至想逃去两广,就更麻烦了。

我们受制于朝廷法度,也不可能一直追下去。两广的巡抚,远不如湖广方巡抚那么好说话,到时候肯定要先补些手续、陛下也有可能怀疑我是纵贼扩大地盘。”

沉树人一口气说到这里,也是思路有些乱了,只好先喝口茶歇歇气。

左子雄、朱文祯和金声桓看着地图,复盘着抚台大人刚才的话,对于这几点风险,也是深以为然。

刘文秀必须跟官军接触、确认官军势大难敌之后,才会决定逃跑,这是因为他无法舍弃义父。如果官军的面都没见到就闻风而逃,那他以后在张献忠军中也别混了,一个卖父的恶名肯定是跑不掉的。

但张献忠自己可就没有任何值得牵挂的东西、或者说心理负担了。

在张献忠眼里,天下一切都没自己的命值钱,所以他完全可以想跑就跑。

这个差别,就注定了张献忠更油滑。

毕竟人家是从崇祯二年转战天下、逃了十四年的流窜专业户了,多少次他都是除了最心腹的老营弟兄之外,其他一切都舍得果断抛弃的。

这种老油条,哪那么容易被沉树人一战击败就直接灭掉?太滑不留手了。

所以,追张献忠,追到了收益固然大,可追不到的概率也大。

众人略一沉吟,纷纷表示兹事体大,还是请抚台大人直接明示定夺,他们实在不敢承担这个决策责任。只要抚台大人开口,无论是哪个选项,他们都坚决执行。

沉树人见状,这才开口拍板:

“既然大家都这么信任本官,本官就担当一次责任。将来无论结果如何,定策的功过本官一力承担。

我以为,如今还没到最终箭在弦上的时候,咱还有一步可以观望。最后究竟是直接追张献忠、还是先灭刘文秀,要看我们这一步之后,敌人的对应反应。

我军这两日的第一要务,就是先南下临湘县,将其光复。临湘小县,拿下城池并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堵死湘江河口。

这样,无论后续张献忠是否打算撤退,他至少不可能再走湘江水路顺流而回这条路线。无论是回常德、施州卫,还是南下两广,他只有走陆路。

而走陆路就不能携带太多财物粮草辎重,必须轻装上阵。如此一来,我们后续追击,就算无法全歼张献忠,至少能有大量缴获。

拿下临湘之后,我们不必急于立刻攻打长沙,长沙反正已经沦陷了,沦陷十天和一个月也没什么分别,城内张献忠想杀的藩王官员富户,早就杀光了,多给他几十天,他也未必会多屠戮。

到时候,我们可以设法迂回,看看张献忠对于水路被断后的反应如何,再作出针对性驱赶——诸位以为如何?”

“抚台大人之见,持重稳妥,末将等立刻执行!”左子雄朱文祯金声桓齐声应诺。

沉树人:“那就这么说定了,各部今日也要加急行军!”

全军合计好战略后,后续的执行当然也是水到渠成。

又经过一天半的行军和半天的休息,部队在六月二十这天,终于抵达了临湘县。

而且此前几天一直在洞庭湖湖面上逡巡截杀流贼船只的沉练、李愉两营水师,也及时赶到和主力会师。

沉家军集结了一共三万人的兵力,短短三天就攻破了临湘县——这个过程中,还不得不说一句,张献忠的部队好歹还有点亡命徒的骨气,

明明知道临湘县这边兵力不足,绝对不可能守住,但被抛弃的部队依然仗着有城池,愿意一战。结果耗费了沉家军一些时间破坏城墙、整备攻城器械,这才拿下。

不像之前的明军地方卫所部队,知道流贼来攻城,这些小县连一两天都撑不到——

当然了,这里面也跟李自成张献忠可以以屠城相威胁有关。沉树人毕竟是官军,他还是要脸的,没法说出“胆敢抵抗一天,城破后就杀掉城内三成的人数,抵抗两天杀六成,抵抗三天屠尽全城”的狠话。

拿下临湘县后,沉家军士气进一步高涨,略作修整,这就准备对张献忠给出决定性的一击。

……

话分两头,时间线回朔到几天前、沉家军刚刚击溃李定国后军,还在南下途中的时候。

李定国这一次的卖队友,卖得非常彻底、果断,至少有一万一两千人的后军新附军,就这么被李定国卖了。

突围成功救出来的老营弟兄,从人数上看却只有七千人,比被卖掉的还少得多。如果数人头,那肯定是巨亏的。

不过这些老营弟兄,不愧是已经跟随张献忠军转战多年的。其中资历最老的,已经跟随流窜了十三年,资历浅的,至少也是崇祯九年后开始跟着,也跑了五六年了。

所以他们强行军逃命的技巧非常纯熟,把沉重的盔甲一丢,不值钱的长矛长枪也丢掉,只拿短兵器和火器、不背粮草的情况下,日行两百里都做得到。

所以官军还在半路扎营休息的那个晚上,李定国居然就已经赶到临湘县,向张献忠留在此地的将领交差了。

而张献忠显然根本没打算固守多久临湘,留下的都是些鱼腩,李定国一抵达,就被转达立刻带着撤下来的部队去长沙。

李定国部已经走了两百里,过于疲劳,只能先在临湘县城里睡了一夜,起床后继续赶路,一个白天走到长沙,进城时大约是傍晚时分。

李定国本以为自己回来,肯定会得到父王的安抚,然而情况却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进城后他们就被吩咐先歇息一会儿,但歇息的时候,却把他和其他将领分开了驻地。

然后,白文选就被张献忠先单独召去问对了一番,主要是了解撤回来的军队情况。

白文选还算仁义,这当口并没有立刻说李定国的坏话,但他也不会欺瞒张献忠,就把军队的实际情况如实供述了。

得知只逃回来七千老营弟兄,其他这两年攒的新附军都丢了,张献忠也是心中一阵痛惜——倒不是痛惜生命,而是痛惜自己的战力受损了。

这些新附军,也不都是最近才抓的壮丁,还包括了崇祯十二年后、张献忠降而复反这三年里,在湖广本地招的兵。所以相当一部分也是有两三年作战经验了,丢掉确实有点可惜。

如果是平时,这点损失还不至于让张献忠对自己的义子大加苛责。但这次李定国已经犯了不少事儿,三次让张献忠不爽了,所以叠加到了一起,反应就完全不同了。

“白文选,老二带回来的部队,这几个月就暂时交给你带了,直到我们撤退成功,跟望儿和老三会师,再另行分派!”张献忠急怒之下,下达了这么一条人事任命。

白文选大惊,同时内心也有点窃喜,不敢置信。他还口不对心地劝了一句:

“大王……当时的情形,换了别人,也未必能打得比二将军更好了。官军实在是人多势众、器械精良、士气高涨、车船也比我军便捷。比战力,比人数,比行军速度,我军都比不上啊!”

张献忠法令纹微微抽搐,不容置疑地一抬手:“孤不是为了这个事儿!让你去你就去!”

“末将遵命!”白文选也不是很想抛弃到手的兵权,该说的话都说过了,也就乐得捡到一支部队。

……

直到此刻,还驻在长沙驿馆内的李定国,随着张献忠的亲卫给他送来晚饭,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一把拉住送饭之人,僭越问道:“父王为何还不召见我?我不饿,可以奏对完军情再吃!麻烦小哥通传一下。”

送饭之人根本没有权限,只是无奈推搪:“二将军别为难小人了,小人只是个送饭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李定国无奈,只能忐忑地吃下了这几碗用吉王府里养的动物做的肉菜。一直挨到戌时初刻,才等到张献忠的召见命令。

张献忠是找他还有其他几个将领,一起商讨下一步的逃跑方向、是战是守。

李定国得知后,总算松了口气:父王还需要他的军情建议,看来并没有什么事,或许只是父王体恤自己辛苦,所以才让自己先吃一顿肉,然后才召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