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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成功这次带来山海关运军粮漕粮的大海船,足有三四百条。但是此刻迫近到笔架山滩头的船队,其实也就不到一百条。

因为只要这点船,就够装下五千登陆战兵、外加临时抽调补强过来的水手了。

后军的三百条大船,每船只留了确保最低航行需求的十个水手,几乎算是空船。此刻还在外海十几里外徘回,尽可能多隐藏一会儿,以免目标群太庞大、提前暴露失去偷袭的突然性。

这三百条船,是要等抢滩夺港的战斗结束后,才会分批靠岸、接上要运走的明军溃兵然后立刻开熘。

最后这十里路,郑成功悄悄摸了一刻钟,渐渐迫近到岸上的码头营寨、都已经进入了红夷大炮的射程范围,但码头的守军却仍是茫然无觉。

如今的红夷大炮,射程近的只有一两里,最远的也就三里多。

黑暗中,连两三里外的海面上出现庞大船队、都没有发现。郑成功也不由感慨自己的运气不错,甚至稍稍有些意外。

但便在此刻,郑成功忽然看到,岸上的营寨内火光有些缭乱,随后一队火把的光影逶迤而出。

郑成功手下众人都有些紧张,还以为已经被敌军发现了,甚至连同船的张名振也有些紧张,表情略微焦急地询问:“开炮吧?”

张名振在跟随沉树人之前,就担任海防八年,战斗资历和经验当然是远超郑成功的。可他在宁绍舟山那八年比较穷,最多只摸过佛郎机,没用过红夷大炮,所以在红夷大炮的使用方面,经验还不如郑成功。

只能说有钱人家的公子爷,在接触高科技装备方面,天然有优势。

郑成功此时念头也是转得飞快,神经紧绷地评估了一番后,他很有担当地劝道:“不要急!未必是发现我们了!而且鞑子红夷大炮应该还没多到随便一个码头都部署的程度。

如果他们只有佛郎机,我们就可以逼近到最后一里才开火!佛郎机的射程最多只有一里!他们就算发现了我军,也不可能提前向我军开火!最多只是到滩头列阵拒敌,那我们巴不得如此,到时候抢滩前,直接用红夷大炮往人堆里轰!”

张名振一想也对,就算敌军发现了他们,也不可能知道己方随船带了红夷大炮。在山海关的吴三桂军中,都没有把红夷大炮搬到战船上的例子。

一方面是山海关的大炮也很珍贵,二来是太沉重不易运输换防,所以丢在关墙炮台上就常年不动弹了。

所以这个火力保密得越久,突然杀伤效果才会越好。

而仅仅几分钟后,张名振和郑成功就瞠目结舌地发现了一个新的变故动向:

笔架山营寨内的清军虽然鼓噪列阵点起火把,却不是朝着岸边方向而来,而是离开了营地,往东北方向逶迤而去了。

郑成功松了口气,心中愈发庆幸:自己这一忍,居然忍出了一个更有利的局面,敌人在即将被抢滩时,居然还分兵走了!

他和张名振相视一都反应过来,张名振重重用自己的左拳捶打了一下右掌,恍然大悟喊道:

“肯定是曹变蛟曹军门的部队,已经在半路上!被敌军先发现了!笔架山的鞑子,这是还要分兵一部分去堵截曹军门!”

郑成功也想到了,语速飞快地应和:“定是如此!曹军门离此四十多里,肯定不到午夜就出发了,估计此刻已经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更次!一定是跟鞑子斥候发生过了厮杀,被鞑子发现了,所以连这笔架山的守军都被调去了。”

两人都是兴奋不已,连忙把这个消息尽量告诉同船的将士,大伙儿也愈发士气高涨——只可惜,黑暗中没法用旗语向其他友邻战船打信号,海上风浪声大,喊话也没什么用,以至于这么鼓舞士气的消息,暂时没法让更多船的士兵知道。

只能希望其他船上的军官,看到敌军打着火把远去,能自己琢磨明白这点,化整为零自行鼓舞士气。

兴奋过后,张名振比郑成功毕竟多了七八年从军经验,他也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如果笔架山的鞑子临时被抽调去堵截曹军门,这就说明他们只是发现曹军门试图突围了!但并没有判断出曹军门是想突围来这笔架山!

否则,他们要是知道笔架山是曹军门最终要攻击的目的地,留在这儿据营死守、依托地利以逸待劳,不比出营摸黑野战截击更有把握么?

也就是说,笔架山的鞑子军官,这是误以为曹军门要向别的方向突围?他只判断对了突围这个行为,却误判了突围的方向?”

郑成功虽然刚才没想到这一点,被张名振一提醒,也立刻意识到了,他稍一思忖,便不由佩服得说:

“张将军果然深谙行伍,小弟竟没能想到这点!如此说来,莫非他们是仓促之间遇敌、误判了曹军门只是在杏山城粮尽、想后退与塔山李军门合兵一处?

所以,这笔架山的鞑子守将,才没提防曹军门直扑笔架山,而是出营去野战截击、拦截曹军门退往塔山合流的道路?咱昨日在李军门处也看过地图,他们不会是打算增援塔山和杏山之间的北屯吧?”

“很有可能!真是天助我也!立刻全军强攻!”

张名振和郑成功把这些情况分析清楚时,船队也已经逼近到距离岸边不足一里了,明军终于展开了总攻。

也正因为刚才岸上的嘈杂、鞑子援军出动,噪音很大,对海面上的情况愈发疏于侦查,被明军逼近到了一里内,都没看见海上有那么多船。

其实这也不能怪清军,因为黑夜中有火光的地方要朝黑暗中看,本就很难看清。黑暗处向有火光的地方看,才能非常清晰。

“轰!轰!”随着一阵阵巨响,明军的数十门红夷大炮,终于同时开火。一时之间,岸上营寨被轰得碎木纷飞,七八处帐篷和营房房倒屋塌。

睡在帐篷里的士兵发出阵阵惨叫哀嚎、慌乱懵逼起身乱跑狂奔、疯狂把埋在身上的帐篷布扯烂掀掉。

而那些睡在营房里的士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木屋的屋顶比布质的帐篷沉重得多,但凡房子被轰塌,木梁砸下来的威力,不比攻城时城头丢下的滚木礌石小。

被砸结实了的将士,根本连惨叫声都没机会发出,就直接被砸得呕血身亡了。

第一批明军战船,也趁着炮击的混乱,冲锋靠上了码头栈桥,也不存在抢滩,直接就从栈桥上成群地往岸上冲。

在有港口设施的地方登陆,部队卸载效率就是比海滩上高得多,随便一靠,百十人的勇士就能直接在十几秒钟内上岸站稳脚跟。

……

同一时刻,笔架山清军营地内。

驻守在这儿的,是满洲镶蓝旗主阿济格麾下的另一名甲喇章京,名叫庸桂。他当时正在严整盔甲,巡视催促其中几营士兵上马赶路、派出了三个牛录增援北屯方向。

张名振和郑成功的猜测,还真是八九不离十。

仅仅十几分钟前,庸桂刚刚得到了几个从北屯方向逃过来的清军斥候骑兵的通报。

说是在北屯和杏山之间,遭遇了疑似曹变蛟率领的明军突围部队。

明军其实没有全程走大路,在于清军斥候遭遇时,他们位于北屯与杏山之间主干道偏南的位置——

可惜,这个重要的“偏南”信息,却没有被清军解读为“明军朝偏南方向撤,是想来笔架山”。

驻守北屯的甲喇章京额尔逼,将其解读为“明军只是想绕过当道扎营的北屯,迂回偷越去塔山,跟李辅明残部会师”。

北屯原本也有一个甲喇的部队,虽然未必打得过曹变蛟,毕竟清军再凶悍,一千多精锐骑兵也难以硬战明军上万人。

可是以一千多人拖住上万人、监视迟滞、等到友军大队骑兵赶到,却是绰绰有余的。

但可惜的是,此时此刻,额尔逼连一千多精骑都没有。就在前一天晚上,他派出了两个牛录,迂回去了塔山以南,想看看李辅明有没有想弃军突围。

后来得知下属杀死了仅率百余骑兵的“李辅明”后,他心中愈发大定,坚信走陆路南逃高桥,才是明军断粮后的真是选择,所以还加派了一个牛录绕过塔山去南边设伏截击拖延。

于是,今夜发现曹变蛟出动时,额尔逼在北屯只有两个不满编的牛录。全算起来,也就是不到五百人的满洲骑兵、还有若干守营打杂的蒙军旗、汉军旗杂兵,人数也不超过四五百人。

额尔逼不可能靠五百满洲骑兵硬抗曹变蛟,就第一时间对南边三十里外笔架山的庸桂、北边四十里外马场镇的阿济格主子,同时派去了报急信使。

庸桂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派出部队增援友军的。

北边的阿济格主力,估计再过一刻钟,也会开拔启程。

然而,就在庸桂组织好增援部队出营后不久,海面上明军的重炮就连番响了,直接把庸桂吓了一大跳。

如此勐烈、众多的红夷大炮齐射,他原先还真没见过。

连去年腊月、跟着主子去松山城试探性攻城时,城内的南朝督师洪承畴麾下,都没那么多大炮同时轰击。

“海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重炮?!”庸桂稍稍懵逼了一会儿,随后就注意到,营寨中最高大结实的那座用巨木搭建的营房,已经彻底被轰击倒塌了。

估计是目标太显眼,被明军至少十几门重炮盯着轰。庸桂不由感觉到一阵不寒而栗:

要是自己没有出营督促各部集结、增援额尔逼,而是此刻还在那座营房里睡觉的话,说不定刚才这一轮炮击,就算没把他炸死,也已经把他活埋了!

而他那些留守中军营房的亲卫,说不定此刻就已经被炸死活埋不少了!

“快把增援北屯的兵马都叫回来!蛮子主攻的是我们笔架山!蛮子有那么多战船,肯定是要接应曹变蛟、李辅明从海上撤退!”

也是到了这一刻,被短暂轰懵逼后的庸桂,总算做出了最正确的决策。他总算帮着阿济格主子,判断出了蛮子主攻的真正方向。

手下几十名骑兵信使立刻分成数队,出营狂追,刚才离开的骑兵部队,也就才走出不到三五里地,最多小半刻钟就能追回来。

派出信使后,庸桂翻身上马、抽出战刀,这就要组织营内仅有的五百骑兵和数百汉蒙杂兵,一起出击,趁着明军上岸的人数还不多,半渡而击歼敌于滩头。

他麾下一个汉军牛录的军官,胆怯地建议:“大人,明军炮火勐烈,看起来兵力绝对不少!咱就这点人,还是死守营房,等那三个牛录回转,再集结兵力杀出吧!”

庸桂大怒,直接一刀把那个胆怯的汉奸砍了:“狗奴才安敢乱我军心!多等半刻钟,蛮子要多上岸多少人!等他们立足已稳,还怎么打!传我军令,全军上马,随我冲突码头!畏敌不前者立斩!”

庸桂的决策也不算错,他整好队伍发起反冲时,郑成功那边确实才靠岸上岸了十船士兵左右,因为码头上的栈桥泊位就那么几个,不可能所有船都同时靠岸。

只有一批船卸完了士兵让出泊位,后续的才能靠上来卸载。

如果还嫌登陆不够快,就只有让那些轻装无甲的士兵,直接翻船舷跳到水里、稍微游泳几十米爬上岸——可这种卸载方法,对于使用沉重装备的士兵无效,重装兵下水就淹死了,根本浮不起来。

但是,上岸的士兵不多,不代表进入射程的远程支援火力不够多。笔架山是深水良港,没有泊位的地方,船只也能航行到离岸不过数十步的近处,以明军最新火器部队的射程,完全是可以覆盖到滩头的。

庸桂组织了数百人反冲锋,初时声势确实惊人,数百满洲骑兵肃杀扑来,把郑成功和张名振麾下那些士兵,都吓得颇有落水而逃的——

这些士兵,一共五千人,都是从沉家家丁和沉树人在黄州练了两年的“精兵”里挑出来的。可惜,这些所谓“精兵”,也只是跟革左五营能大胜仗的精兵,跟张献忠李自成也就打个平手,原先也从没对抗过大规模骑兵冲锋。

第一次被威震天下多年的鞑子骑兵集群冲锋、骑射噬咬,慌乱依然是免不了的。

“不许退!所有士卒按照操典,刺刀向外列叠阵!后退者斩!把同伴挤下水者斩!船上的火铳队也会增援我们的!鞑子撑不了多久!”

已经登岸的张名振,也是竭尽全力、声嘶怒吼在滩头组织防御。

这五千“沉家家丁”,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他去年带着去跟二贺血战过的,算是将知兵,兵知将,有相当的信任基础。

看到张副将也亲冒失石上了岸督战,沉家家丁在短暂的慌乱、被冲杀折损后,终于把刺刀阵扎稳了。一排排的火器轰鸣,也开始收割对面的清兵性命。

“这些狗蛮子居然还敢背水列阵?”庸桂部被火铳扫射了一阵后,略微伤损了些许人马,气势也稍稍一窒。

清军骑兵的绝对伤亡其实并不多,因为崇祯十五年的清军,装备其实已经很精良了。

靠着明军十几年来当“运输大队长”、被清军歼灭缴获装备,清军中的铁札棉甲装备率极高。尤其是满八旗的骑兵,几乎人人都配备了铁札棉甲。

张名振和郑成功这次来,也是知道这个情报的,也就没敢给火铳队装备打流贼时大杀四方的定装霰弹,最多只是使用两发前后压装的独头弹(一次性两颗独头弹弹丸)。

只有这种大号弹丸,才能贯穿清军的铁札棉甲。而弹丸变大后,火力密度的下降也是非常明显,原本一枪七八颗甚至更多小铅子,现在才两颗,命中率骤减。

排枪火力不足以直接击退敌人,加上清军骑兵的冲锋速度比之前遇到的敌人都快得多。登陆明军很快就不得不陷入持续的肉搏战。

苦练了一年多的刺刀阵战术,也第一次经受了彻底的高压力测试。

一个个沉家家丁被马刀骑枪砍中戳中,惨叫着倒下,很快有后续的友军填补上来。

阵线数次松动,好在都被张名振亲自组织带着生力军堵口堵上了。

“我军至少是敌军十倍!优势在我!鞑子就快撑不住了!”张名振把嗓子都喊哑了,总算是维持住了秩序。

渐渐地,随着上岸的沉家家丁越来越多,而且船上的火枪队也在依然对着远处胡乱输出,红夷大炮也在朝着敌军后方开火、试图隔绝后续敌军投入,战场形势终于渐渐逆转。

几分钟后,登岸明军起码已经有两三千人,庸桂麾下的第一梯队却伤亡惨重,而庸桂之前派出去的三个牛录,也已经被追了回来。

庸桂见近战肉搏居然都没能彻底冲垮这群蛮子,只好顺势先稍稍退却,跟后方的三个牛录生力军会合,这才重新组织起进攻。

然而,明军的大炮之前因为双方绞在一起,害怕误伤友军,根本不敢对着眼皮子底下的第一线敌军开炮,只敢放远了射程、阻断敌后军。

此刻,看到庸桂稍作退却,还留在船上的郑成功却是大喜过望,立刻号令左右四五条船、集中火力都朝着庸桂重新集结兵力的位置轰去。

或许是庸桂这厮命中招炮吧——历史上,他本该在明年清军攻破前屯时,被大明前屯守军以红夷大炮炮毙。

如今,郑成功一次性集结了二十多门炮密集伺候他们,而且火炮之前已经经过多轮开火校准,又是一番勐烈的轮射之后,清军中轰然就乱了起来。

庸桂正在阵前往复奔驰训戒、部署一会儿如何冲锋。一堆炮弹飞射过来,倒是没有直接命中他的,但其中一发落地后反弹起来,形成跳弹,直接从下往上侧砸在他腰子上。

庸桂毫无痛苦惨叫,就直接左腰子进,右肝脏出,躯干被砸了个大透明窟窿,整个人随后被巨力撕裂为了腰斩的两截。

“主子被蛮子炮毙了!给主子报仇呀!不然旗主王爷不会放过我们的!”

清军骑兵大骇,但也没了退路,短暂的恐惧之后,只有更加凶顽地硬着头皮往上冲。

张名振和郑成功并不知道炮毙了清军甲喇,只能是稳扎稳打继续反推,他们承诺过李军门和曹军门,说好要拿下笔架山码头,就肯定要做到,不然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大明朝廷可以没有信用,但跟沉抚台混的人必须有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