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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完眼下的军火库存现状,沈树人心中也有了努力方向。

第二天一早,沈树人就离开了大冶县城,亲自骑马带着卫队,前往城北的铁山视察。

大冶知县刘民生,当然也要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一路上谨小慎微,就差扶沈树人上马下马了。

之前因为推广新作物、统计种子放贷的事儿,刘民生开始时表现不太好,着实被敲打了一番,很是提心吊胆。不过沈树人也不会不教而诛,就给他个机会改过。

最近这段时间,刘民生处理日常民政便用心了很多,这次沈树人回来查账,一切都很井井有条,就留他继续好好干。

铁山距离县城大约二十几里,骑马缓跑一个时辰也就到了。

沈树人抵达的时候,铁山负责开矿、冶炼、锻铸的官员小吏、工匠负责人,统统都已在那儿迎候。

沈树人还一眼看到个熟人——就是上次搞种子贷时,当面指出他错误的那位宋明德。

当时,沈树人原本也只是试探,看看谁实事求是。

宋明德一番“玉米不适合和早稻等春季作物套种,浪费生长期。更适合在北方跟冬小麦等冬季作物套种”的理论,让沈树人耳目一新,一下子就记住了他。

这一个多月劝农搞圩田修水利用下来,发现这人确实是个可造之材,很有理工科思维,还实事求是。

沈树人也就破格帮他运作了一个八品小官在身上,辅助运营铁山的开采。

宋明德只有秀才功名,连举人都考不中,能给八品官已经是非常破格花了大人情的,他自然也对沈道台感恩戴德,做事愈发卖力。

都是熟人,沈树人也不客套了,直接摆出上位者的架势,一边在铁山各处随便走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取笼统的汇报梗概。

他之前对明末的冶金工业水平也是完全不了解,所以什么都得问,不光仅限于这大冶铁山,还得问问行业现状、全国其他同行的状态。

好在宋明德也是读书人管铁矿,眼界比那些工匠出身的要开阔很多,基本上也都能说上个大概。

只听他先从全局侃侃而谈:“这大冶铁山,以出产赤铁矿砂为主,自三国东吴时开采,已历千四百年。大凡铁矿,都是越早发现、开采的,就越易于冶炼。大冶铁山能在三国时就广为利用,为东吴提供军械,可见矿石质地优良……”

沈树人在一旁听着,听到这儿有些不明白的,他也不客气,直接出言打断:“哦?冶铁一行,自古有这种说法么?越早发现的铁矿越好?这是什么道理?”

宋明德很有把握的微笑答道:“是下官恰才说得不够精确,只是越早能被开采的,肯定越容易冶炼、杂质较少。很早就发现、却炼不出铁的,才是劣矿。

这炼钢之法,先秦西汉以百炼钢,东汉至魏晋六朝渐渐改炒钢法,隋唐改灌钢法,宋及我朝又在灌钢法基础上继续改良。

可见先秦时那些能在百炼法基础上就炼出钢来的矿,是最容易除杂的。一直到汉末,南方开发不足,荆楚之地少开铁矿。

东吴与东晋六朝丢了中原,只能以一隅之地维持朝廷军械,这才被逼开了这大冶铁山。由此逆推,可以揣摩这大冶的铁矿质地,应该是不利于百炼法炼制,却能被炒钢法所用。

而如今用灌钢法都七八百年了,大凡隋唐之前就有发现、但隋唐之后才能开采的铁矿,都是必须灌钢法出现后才满足技术的,质地也就比这唐朝之前就能炼的差些。”

宋明德这番话,其实也有些牵强附会、强行总结,属于他的个人经验。

但总的思路还是有一定借鉴价值的,也让沈树人充分认清了自己手中握着一张何等有价值的资源牌——

一言以蔽之,这里的铁矿质量好,一千四百年前的技术就能炼出钢来,现在的技术当然更稳了。

从这番话里,也听得出这宋明德是真心喜欢读杂书,居然还能头头是道把古代历史书、杂书里关于科技史的部分摘出来理解,还自行盘点总结,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沈树人听了,都有些诧异了,不由问道:“你刚才所言,虽不能说全对,但也算是颇有见解,应该下了不少揣摩工夫吧。你怎么会懂这么多杂学的,倒让本官想到了本朝近年来名作《天工开物》上的很多论述……”

宋明德听沈树人提到《天工开物》时,表情先是凝重了一下,随后又有些窃喜,最后却是尴尬,不得不强行忍住,口中还语无伦次地随口谦虚:

“《天工开物》如何当得名作之称,实在惭愧……沈道台您的《日知史鉴》和《流贼论》才是天下名着,满朝文官谁敢不拜读?那是陛下钦点要读的。”

沈树人脸色一板:“《天工开物》当不当得名着,哪有你说话的份?嗯?难道……”

沈树人说着,忽然想起一些蛛丝马迹:这宋明德也姓宋,祖上也是江西人,从南昌府迁来湖广协办铁矿的……

沈树人反应也快,立刻跟上一句:“莫非你认识宋应星?哦我是说宋长庚,还是跟他有亲戚故旧?”

沈树人下意识就脱口而出宋应星三字,随后才意识到直接称呼前辈的名很不礼貌,思索一下才改口叫宋长庚。

没办法,宋应星这名字知名度高得多,后世科学史相关书籍上都有,人不经过大脑下意识肯定会先报这个名字。

宋明德听沈树人口气中对宋应星还挺尊重,也有些感激,连忙换了个严肃的表情,拱了拱手:

“不敢当,长庚公乃是下官族叔,我们都是南昌府奉新县人士。没想到道台大人还对族叔如此推崇,族叔若是知道,定然欣慰。”

明朝的南昌府,比后世的南昌市要大不少。

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南昌再加上九江、宜春西北部的几个县。奉新县就位于西北角加进去的那一片山区,属于后世的宜春市。

那地方已经比较靠近湖北、江西交界,也都是山区,有很多人都跑到武昌府谋生,在明末人口流动就不少。

奉新县宋家,在理工科方面也算家学渊源,跑到大冶帮朝廷开铁矿谋差事,再正常不过。

沈树人听说他有个族叔就是宋应星,当下也是暗暗吃了一惊。

好在沈树人有城府,也见惯了大风大浪了,穿越过来两年半,什么大人物没见过,倒也不至于喜于形色。

他只是略带欣赏地追问:“宋公可是前辈实干之才,如今国是日非,正需以实干之学匡扶天下,不知他眼下在何处为官?”

宋明德一看有戏,也乐于帮叔叔说好话,连忙澄清:

“族叔已年近六旬,原本在赣南历任数县,都只做到教喻之职,后来又到福建汀州当过推官。去年年底,他以自己年事已高为由,不耐福建暑热、不服水土,已辞官归家了。”

宋应星今年准确年龄应该是五十七岁,说年近六旬也不算错。

他只有举人功名,所以做做县里的教喻、推官就是极限了,也没法升太高。他这次辞官后,要到崇祯十六年时,才被朝廷主动请出来授官,但实际并未能到任——

历史上两年之后,李自成张献忠已经把南直隶的江北各府都打烂了,当地官员也大多被杀或是从贼。

朝廷为了面子,病笃乱投医随便封官,让宋应星去当“亳州知府”,但实际上亳州已经在沦陷区,根本不可能上任。

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为何最后崇祯十六年、十七年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大明的官职贬值特别快。原本只能做八品小官的人,回家三年后,居然直接能当五品虚职知府。

基本上所有只要肯继续忠于大明的臣子,只要不是京官,在崇祯最后一年多里,都能多少升一点级。

不过,现在才崇祯十四年,官职显然还没开始大贬值。沈树人听说宋应星原本也都是八品小官不屑于做,他自然能拿出筹码吸引这些大贤。

沈树人也不跟宋明德客套,直接开价让他帮忙牵线:“令叔只为一推官,实在是屈才了。你不过一秀才,本官都能用你为八品、协理铁山。

令叔能写出《天工开物》,随便找个工部虞衡清吏司在地方上的军器、窑冶科管事,还不是绰绰有余?他本就是有过官身的人,本官提携他也好操作,先搞个从七品,有了成绩再升也容易。”

明朝工部有四大清吏司,虞衡司主官是五品的“郎中”,下面又有几个科,军器、窑冶两科的主官是“主事”,正六品。

因为中央分管军工、冶金的官员也只有正六品,到了地方上,管理一个省的军工、冶金,最多也就只有正七品。

所以,不是沈树人吝啬,而是他目前只能先拿个从七品的位置给宋应星过渡一下,才好服众。如果是正七品的话,还得经过方孔炤点头举荐,手续也麻烦一些,还是做出成绩后再去托关系比较好。

宋应星原本在赣南当教喻,那都是八品小官,到福建汀州当推官时,勉强到过从七品,这次沈树人找他只能算是跟他辞官前的级别平调。

但到武昌做官和去赣南闽北山区做官,情况也是大不一样的,武昌毕竟离家近,生活条件也好,不担心热带病水土不服。

最关键的是,这种工作可以发挥个人兴趣爱好。

宋明德听了道台大人开出的条件,也立刻意识到这是非常有诚意的,对叔父应该很有吸引力,当下就表示愿意帮着牵线。

沈树人还很豁达地补充说:只要宋应星肯来,具体将来负责哪方面的工作,可以随便他选择,也不会让他真开铁矿的。想搞机械、农具、枪炮、火药……什么都行,只要有兴趣,他都可以提供工作环境、实验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