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步协好像听到了心里发出的声音。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天色却还没有黑尽。西陵城的西城墙、靠北边的马面上,步协正站在女墙后方,紧紧盯着西北方向。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眉头紧皱地注视着前方,眼眶周围的肌肉很用力的样子。
周围的景物全都变得黯淡无光,唯独那个方向上,能看到火焰的亮光。那不是在只隔着狭窄水道的江心洲,而是在大江的斜对岸;离那么远都能看到火光,可见其烧得有多旺盛!
马面上还有几个人,见到都督那副表情,此时人们都沉默不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时步协终于感觉眼睛有点累,收起了远眺的目光,转过身又埋头若有所思。
仲思终于先出声了,对旁边的几个将士示意、说道:“尔等到墙上去等着。”数人立刻抱拳拜道:“喏。”
于是只剩下兄弟二人,默默相对。无须多言,西陵城四面都是晋兵、水上似乎也指靠不上了,其中困顿的处境,已然摆在面前!
仲思终于开口道:“对了有一件事,仆这几天还没来得及说。”
“说。”步协简单地出声道。
仲思沉声道:“故市之战前,不是陆续还有援兵、从码头过来吗?我之前在陆家那边收买了个细作,也跟着回了西陵。”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细作密报了一件事,陆抗曾与吴县亲信私下说了些话;后来那吴县人又与别人谈起,便被听来了。”
步协立刻问道:“陆抗说了什么?”
仲思靠近道:“言称我们兄弟贻误大事、死有余辜,他若寻找到机会,定将杀之!”
步协顿时大怒,骂道:“他嬢的,晋军有多凶悍他不知道吗?若由他守西陵,能比吾等好到哪里去?现在城外、江面全是晋兵,他那么有能耐,何不把西陵之围解了!”
仲思好像也很气愤,“哼”了一声道:“陆抗要杀我们步家人,也没那么容易!”
步协怒极反笑,冷笑道:“就凭他?凭他父亲是陆丞相,还是结交上了大将军孙峻?”
仲思附和道:“陆抗是陆丞相之子,吾等先父便不是丞相?陆抗去建业投靠了孙峻,步家与全公主更是亲戚。”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别人想动西陵步家、没那么简单;但是步协也明白,东石坂那事、必定会招来吴国各家的不满,尤其是陆抗再那么到处说。
况且现在的燃眉之急,还不是吴国内部的凊算。西陵被围在这里、成了孤城,要怎么办?根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简直就是个死地!什么步丞相、全公主,在晋军那边可不好使!
现在的步家里外不是人,仗都打成这样了、晋朝那边能轻易放过步家?
步协与仲思很快便沉默下来,步协无计可施,比他更有智谋的弟弟、同样毫无办法。眼看天色已经黑了,步协只得长叹一声,怀着苦闷的心情,叫上仲思一起回都督府。
一夜过去,次日天刚亮,步协便立刻去了北城看情况,因为他发现了晋军的大纛在故市那边。他在前厅庭院遇到仲思,简单言谈了两句,便让仲思去了城东。
空气中依旧笼罩着薄雾、有点朦朦胧胧的,不过朝阳渐渐升起了,这点雾水很快就会被驱散。
步协在城楼上巡视了一会,很快就沿着城墙往西走。昨日便有许多晋兵、在西北角挖沟,好像最终是想打通护城河,把河水往江畔引!现在大江岸边已经露出了一截河床,地势比护城河还要低,确实可以放水!
就在这时,忽见仲思从城楼那边过来了。旁边还有个武将,正为仲思指着西侧这边。仲思随即阔步而来,好像很急的样子,几乎有小跑的动作。
步协有点担忧,立刻诧异道:“二弟,何事?”
仲思急忙拱了拱手,把一卷被箭矢刺穿的纸递了过来:“阿兄先看看这个!”
“劝降书?”步协脱口道,立刻拿过来展开。
竟然不是劝降书,落款是晋朝县侯、城门校尉马茂!步协知道马茂此人,以前在建业做吴国的外都督,跑回北方居然做到县侯了,应该是获得了从龙之功!
马茂的这封信,也不是写给步协的、而是给朱公主。
信中提到了稍显复杂的来往关系,马茂在建业时曾与潘皇后的结交,朱公主对潘皇后又有救命之恩,朱公主与晋帝还有书信来往?!
皇帝陛下猜到朱公主就在西陵,现在西陵城破无可避免,马茂遂转达了陛下的好意,希望能商议一下、先接应朱公主出城避祸。
步协看完书信,抬起头时,发现东边的太阳已完全升起,天地间仿若一下子明亮了几分、周遭的视野也忽然更加开阔了!他与仲思对视了一眼:“朱公主妹妹与晋帝有关系?”
仲思事先当然也不知道,立刻提议道:“不如回去问问公主,把马茂这封信交给她。”
步协当即点头道:“走!”
两人一拍即合,很快离开城头,到城墙下、便骑马赶回都督府。
最近几日因为战事紧张、军务繁忙,步协等人没顾得上朱公主,几乎都把她忘了。之前还是全静要带着朱公主离开、回建业请救兵,步协才与朱公主多说了一阵话。果然朱公主迎出房门,见到两个表族兄一起进来,也有些意外,立刻邀请他们到正屋入座。
步协也客气了不少,不忘做了个手势道:“殿下请。”
刚进屋,步协便掏出了那张有破洞的纸,拿给了朱公主。
朱公主在筵席上跪坐下来,展开一看、立刻又抬头看了一眼步协,然后继续埋头阅信。
她的脸颊渐渐有点红了,放下书信时,目光也略有闪烁,轻声解释道:“潘皇后忽然消失,我怀疑她跟着马茂去了洛阳,便送信给马茂,只是想旁敲侧击打听潘皇后的下落。但后来回信的人是晋帝,当时他还没称帝。”
步协认真地颔首道:“原来如此。”
朱公主接着又说:“我离开建业后,再没有与晋国人联系。估计晋国在建业有奸细,知道我从建业逃走了,既然我没有去北方、便可能来西陵。晋国君臣着实是猜出来的。”
步协点头好言道:“确是这个道理,步家人是殿下的亲人,本来就是一家人!殿下不来西陵找自家人,还会去找谁呢?”
仲思的声音道:“晋帝的书信,还在妹的身边吗,可否让我们看看?”
“在的。”小虎痛快地承认道,“其实也没写什么,提醒我建业的形势,可见晋帝对吴国内部的事、一直有所了解……”她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顿时有点不太情愿的迟疑。
步协与仲思对视了一眼,都没吭声。
但小虎已经承认带着书信,犹豫了片刻,终于起身道:“我去找找。”
没一会她就从逃难的行囊包袱里,找出了一只匣子,把晋帝的书信拿出来给了步协。步协遂与仲思相互交换,仔细瞧了一遍。
难怪小虎刚才有点不好意思。晋帝作为皇帝、登基之前也是魏国权臣,确实没有明说什么,但是在信中仍因大帝驾崩、安慰了小虎;又有劝小虎早作打算的内容,字里行间有怜惜之意,似乎挺关心她的安危。
步协还回了书信,沉吟片刻道:“既然殿下与晋帝有交情,现在晋帝专门派人把书信射上城来、要保殿下性命;我们也觉得,殿下可以不用留在西陵城。现在西陵已成孤城,解围无望,留在城中的人没有好下场。”
小虎的神情十分复杂,幽幽道:“我为吴国公主,岂能丢下西陵军民独活?我若是为了活命、不惜主动投降敌国,那也不用来西陵了。”
步协立刻故意叹了一声,道:“殿下说得是。”
仲思在旁边又道:“但晋帝也是好意,殿下可以先回复一封书信。”
小虎想了想道:“阿兄为西陵督,只要阿兄同意,倒是可以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