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黑尽,但庭院里已是一片灰暗。无论是草木的绿、还是木料的漆,都掩盖在了朦胧的灰黑之中。唯独几盏灯笼的黄光、无法被暮色隐匿,犹如蒙尘炭灰之中的明珠。
裴秀和马钧在门口恭敬道:“臣等奉口诏觐见。”秦亮道:“进来屋里说话。”
两位大臣入内,立刻发现了玄姬,他们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才分别向秦亮、以及玄姬吴心见礼。
对于不熟悉的人、尤其是男子,玄姬其实一直都不喜欢面见!但仲明既然在这个时辰、愿意把两个大臣叫到内宅议事,应该是想表现对他们的亲近,或者两个大臣能起到重要作用!况且他们显然是在专程为仲明办事,如此忙碌奔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因此玄姬没有进里屋、去避他们,正是想配合仲明。毕竟即使是同僚好友,能见到家眷、也说明情谊匪浅。
毕竟仲明在这么艰难的时刻、心里仍然顾着她,她哪能感觉不到?
玄姬就是这样的性子,生气了就很犟,但别人对她好点、她又特别自觉懂事,而且想尽快回报!相比令君、她着实是没那么沉得住气的,有时候性情会急躁一些。
不过这两个男子还好,只有刚进屋的时候、诧异地看了玄姬一眼,后来面对玄姬便一直垂目看地板,再也没有直视她;不再像以前那些男子见到玄姬,常让她感受到觊觎之心、目光让人很不舒服。
当然,大概也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份变了,贵妃可是仅次于皇后的地位。
马钧生得挺端正,只是有点口吃,听他说话比较费劲。裴秀有儒雅之气,面部轮廓没什么棱角,尤其是双眼皮的眼睛、正如他名字里的“秀”字;幸得眉毛生得、像书法的捺一般,走势遒劲,让他的面相有了一些阳刚之气。
君臣三人在小木案旁边跪坐下来,裴秀自然地主动倒上了茶。仲明随口寒暄了一句:“卿等刚到襄阳?”
裴秀道:“刚进城,臣等便赶来郡府了。”
出生高低、有时确实能看得出来,这裴秀可能还不到三十岁,比马钧年轻,作为车骑将军府王家的属官、官职也根本无法与做九卿的马钧相比;但裴秀的神态言行,倒比马钧舒畅,自然而然的恭敬态度、几乎不露痕迹。
仲明随口又表示了一句关心:“那尔等还没吃饭罢?”
裴秀也随意回应道:“臣等回住处再吃点。”
秦亮“嗯”了一声,接过了裴秀递来的图纸。
三人随即开始谈论正事,玄姬则去取了两只碟子,把糯米点心和酥饼盛了一些,默默地放在旁边的小木案上。等他们谈完了事,便可以吃点东西。
马钧侧目看了一眼点心,眼睛里竟然露出了发自肺腑的感怀动容之色!实际上他这种九卿大臣、家里的奴婢不知道侍候得多周到,但关键还是、刚才照顾他们的人是贵妃。
这时裴秀的声音道:“此前陛下派黄门郎、亲自来襄阳,臣初时还不太明白用意,只是不敢怠慢罢了;从绿林山两侧的相中、汉水南下,皆是平原、以及较平坦的丘陵,陛下为何独独重视西侧的荆山山区?最近臣才明白了,朱绩陆抗等敌将、根本不会给我军留下容易的粮道!”
秦亮淡然说道:“陆抗毕竟是陆逊之子,可算东吴名将,我们不能太看不起对手。我听到荆州这边的消息、吴军开始修大堰,便已猜到,陆抗到时候必定会把水放掉。襄阳以南四百余里无人区,本来就是攻打江陵的难点之一,陆抗怎么可能、反而让我军利用正面的水路运粮?”
说话费劲的马钧、此时也不禁感慨道:“世事如斗、斗象棋。众人还在猜……第一步,陛下……已经想五步了!”
秦亮道:“这么大的事,当然要提前琢磨,多想想、总会归纳出有可能性的几条路。”
裴秀也有些激动地说道:“荆山这条路,最关键的地方、着实是提前准备!说来容易、实则很难,有现成的路不走,谁会去关心夷人活动的山区?有不止一条平路,谁又会早早去考察没有路的山林?”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马钧,笑道:“此事就像马少府、还过着高官厚禄荣的日子,却在早早准备,将来怎么靠木匠手艺吃饭!”
这时秦亮的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他随即笑了笑、却是苦笑。玄姬看出来了仲明的心思,仲明确实那种人、好像很缺安全感。他若是马少府,或许真的会去想、万一被罢官了要怎么办!
马钧却十分信任皇帝,转头面对裴秀、随口道:“怎么……会,我能去、去做木匠?”
“少府勿怪。”裴秀微笑道,沉吟片刻又道,“但若不能提前准备,现在临时才去办、那必定来不及了!荆山的地形复杂,山区里都是夷人,很少有人熟悉整体地形;找出一条通道、并修建道路,亦需耗费时日。况且到了沮水中上游,若未事先准备好大量小船,只得沿河道修建道路,又要花更多的时间!”
马钧点头道:“吴国人做梦……也不会料到!或有人想到了,我军无计可施之时、粮车也可能……从荆山南下,却无法相信……我朝早已有所准备。”
玄姬一边做了些琐事、一边听君臣们说话,这时她停下手里的事,跪坐到了仲明的侧后。
她从这个角度看仲明,只觉他十分挺拔、更有英气,那种“总有办法”的感觉,让她心里生出了莫名的舒适宁静。即便那么熟悉了,此刻玄姬的眼神、仍然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倾慕尊重之色。
裴秀对着一副复杂的地图,继续向皇帝奏事:“荆山东部,便是沮水和相中之间这一片,山势很特别,诸山像是几乎相同的皱褶形势,皆北面陡、南面缓。”
秦亮简短地揷了一句:“就是地表被挤压形成的山。”
裴秀颔首说道:“从相中过去,荆山东麓有许多低山山谷,建立道路不难。但往西、渐渐靠近沮水河道,山势便愈发险峻,基本无法通行车辆。臣找荆蛮为向导,亲往观望过周围的山势、估算高低落差,只有这一带……”
他伸出手指、指着图面上一个位置,“陛下请观之,位于南北两处大山脉之间,中间虽也有许多山丘,但是较为低矮的地形是连贯的,必定能建立起一条通道!”
裴秀的手指没有挪开地图,只是挪了一点位置,“当地荆蛮称此地为峡口,道路一旦通到此处,便到沮水了。马少府已建造好大量木舟小船,可以车运至峡口,之后粮秣辎重舟船、便能沿沮水顺流而下,直达当阳县西面的山口!”
(此时吴国的当阳县城、位于漳水东岸,在后来的当阳市以东。)
秦亮点头道:“步骑兵马,直接走相中这边、较为平坦的丘陵南下就行,不用进山;主要是维持粮道,可以选荆山这条路。只要在相中、当阳西侧的谷口,分别建立一处营垒守卫,吴军奇兵便拿粮道毫无办法!”
他想了想、又比较谨慎地说道,“至少北段直到当阳附近,可保无虞。”
君臣在一起谈论良久,拘谨的气氛渐少。
裴秀马钧又说了一些事,便留下了多幅地图、几张文书,在筵席上顿首告辞。
秦亮还以空首礼,然后起身拿起了旁边木案上的碟子、把里面的食物倒进了两张纸里。他把纸包递给马钧道:“卿等回去的路上,可以吃点。”
马钧忙道:“谢……陛下、贵妃殿下。”裴秀也再次行揖礼道谢。
秦亮转头看向裴秀:“季彦冒险深入不毛,方有图略,这些东西极为重要。卿等之功劳,我心里都明白的。”
裴秀再次揖礼道:“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秦亮送二人到门外,说道:“季彦、德衡,先回去歇一晚罢。”
宦官庞黑还没离开,此时仍在檐台上,立刻弯腰道:“二位请。”
秦亮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收回目光,转身走进屋内。玄姬正默默地看着他的侧脸出神,这时她立刻避开了目光、看向别处,忙道:“陛下稍候,妾这便去换热水。”
“难为姑了。”秦亮忽然随口说了一句。
短短一句话,玄姬的心里又是一热!仲明了解她不太喜欢露面,而且也理解她的用心。自己的心意、不用说他也知道!虽然她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但仍有一种被认可的感受,十分奇妙喜悦。
玄姬这次按捺住了情绪,只是轻声说道:“没什么。”
本来就这样简单说一句就够了,还能让自己显得更淡然、知书达理。但玄姬只有在心情平静的时候才行,这会实在装不起来。
等她到门口吩咐了宫女之后,回头又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陛下所为者大事、关于一国之存亡,妾从旁做些小事,心里挺高兴的,不难为呢。”